第41章 沦落人
工厂站工区的老师傅想冯旭晖过去,讲一下退休顶职的事,帮他们拿拿主意。
中午11点钟的时候,冯旭晖就到了工厂站工区,跟老师傅聊起总厂提前退休顶职的政策。班里几个1958年进厂的老师傅,各有各的打算。
“黄麻子,你退休,让哪个顶职呀。”韩啸波打趣道。因为,黄满志只有一个女儿,已经结婚了。女儿嫁的人家,是让黄满志想起来就恨之入骨的。据赵秀才说,黄满志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过年都没地方去的可怜人。
冯旭晖给了韩啸波当胸一拳,韩啸波当即夸张地嚎叫,跑了。拿别人的伤痛当笑料,是不够意思的。黄满志却不在乎地在一旁使劲吸烟,烟雾使他的面目模糊起来。
赵秀才是少有的一脸沉重,在班组里,很多人习惯性地向他寻求解疑答惑,这次,他自己遇到了难题,却困惑起来。女儿赵芳菲已经成人,马上面临恋爱结婚,不给她解决工作问题,只怕是难以找到如意郎君。班里的老师傅大多是农村招工出来的,带着浓厚的重男轻女思想,就这么一个退休顶职指标,当然要留给儿子小奇。然而,小奇还在上初中,要顶职也不是不能,改大两岁年龄,是可以办到的。而夏菊英却心疼,儿子还没长成,就去干活吃苦,她一说起就流眼泪。
冯旭晖的意见,总厂这个退休顶职政策或许明后年还有,最好是等到小奇长大,或许考上学校了,就不需要顶职了。赵芳菲可以顶职,两个孩子的就业问题都解决了。这叫“一举两得”。
“阳胡子是巴不得黄满志退休,你这个副字就可以去掉了。”这时,韩啸波夸张的声音,引得休息室哄堂大笑。笑过之后,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望向阳胡子。显然,作为副班长的他,该扶正了。
阳胡子却没笑,一副当仁不让的神情。这时,谭晓风进来,径直走过休息室,去里间把洗好的衣服放到阳胡子的柜子里。一屋子男人的眼光就都投到谭晓风身上。“谭晓风,那么勤快呀,又洗了。”蔡大个眼神里充满羡慕。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洗衣服不就是我们女人能够做的事嘛。”谭晓风一身蓝色工装,还戴了一顶蓝色工作帽,神情怡然地走到阳胡子跟前,拿起一块西瓜送到嘴里。
在她拿着西瓜往外走的时候,脚底一滑,尖叫一声,手里的西瓜随即飞了出去。与此同时,阳胡子一个箭步跨过去,扶住了失去平衡的谭晓风。谭晓风脸色吓白了,惊魂未定,看了看地上,昏暗的地上躺着一块西瓜皮。
阳胡子当即开骂道:“妈的,你们哪个这么缺德,西瓜皮往地上丢!”
韩啸波却笑道:“这不是给了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嘛,多好呀!”
阳胡子转而一想,也笑了,问谭晓风:“没事吧?老婆。”
“不要脸……”谭晓风佯装骂人,一溜烟跑出了休息室。
阳胡子这一连串的动作,把冯旭晖看呆了。感慨道:“谭晓风要的就是这种安全感,阳胡子最合适!一般人的反应真没这么快。”
谭晓风,一个缺爱缺温暖缺安全感的女人。在技校里,她总是会显出冷漠高贵的姿态,显得与众不同。起先,冯旭晖以为她是高傲,后来听韩啸波说,他们是鼎钢中学的同学,知道她家里有一个酒疯子父亲,动辄拿孩子出气,夏天的时候,她也穿得严严实实的,为的是遮住身上的青一块紫一块。她是带着恨的,她对男人都不友好,直到遇到阳胡子。那次春游踏青活动,谭晓风的单车刹车失灵,更加缺乏安全感。之后,一直是阳胡子在医院陪伴,而不是她自己的家人。她的家人,冷漠得好像没有这个女儿。
时间长了,冯旭晖才知道谭晓风冷漠傲气的背后,其实是用这样的方式构筑起坚固的堡垒,以免自己受伤。她不喜欢班里的男同学,觉得他们稚嫩,不能给她以安全感。她喜欢独来独往,用笔迹和文章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
从谭晓风身上,冯旭晖会联想到自己的家庭。父亲也是这么冷漠,当然,自己对父亲同样漠然。也会联想到自己,在孤独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心灵藉慰。
“你们看,邓子聪被中心纪委带走了……”
蔡大个从中心大院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自然会引起大家的好奇。在电线厂发现鼎钢枕木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班里的老师傅都在议论,这个邓子聪胆子够肥,也不怕哪天会穿帮。
想起邓子聪曾经对谭晓风黏黏糊糊了一段时间,冯旭晖觉得,幸好谭晓风选择了阳胡子,否则真的再度产生“不安全感”。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吧,冯旭晖关注谭晓风就像关注自己一样,爱屋及乌,对阳胡子也产生了一些好感。有时候,他产生了给阳胡子当胸一拳的冲动,但是仅仅在心里想想而已,没有付诸行动。
只可惜,老师傅在班里说闲话的时候,却不看好阳胡子与谭晓风,觉得他们不般配。分析了很久,觉得谭晓风个人条件比阳胡子好很多,以后大学毕业,当上了干部,进入到机关工作。机关的人花花肠子多,像谭晓风这么好看的女人,只怕是有人打主意的。
他们会拿章建云、杜晓琳打比方,杜晓琳家里的条件比章建云好,接着章建云的工伤,还帮着章建云跳出了工务段修铁路的岗位,到了报社工作。可是,女方的家庭条件好,就会产生优越感,搞不好会骑在男人头上。杜晓琳在电线厂工作,按说,那里的环境比钢厂好,收入也不会低。调到铁运中心工务段来的时候,很多人纳闷。后来传闻出来了,就是杜晓琳的“红杏出墙”,让章建云把她调到了身边。没想到,到了工务段,还是传出了她跟袁新辉的绯闻。
那次,冯旭晖听到赵秀才问徒弟:“建云,那次工伤是不是伤了命根子呀,他们在议论你,你是不是有问题?老婆吃不饱吧。”
当然,章建云的男人尊严被伤害了,会下意识地维护自己,他没有承认。一个男人,如果这点都被剥夺,无异于看一个“太监”一样,失去做男人的尊严。
章建云说:“那些嚼舌根的女同志,谁不相信我的能力,谁就来试一下;还有那些男同志,叫我怎么说呢?这样吧,把他老婆给我试试。”
“你去试一下。”
“你去试一下。”
有时候,工务段几个女人顿时哈哈大笑,开始你推我搡的。当然,说这个话题的时候,通常是选择琳姐不在场的时候。
袁新辉来工厂站工区调查新枕木被调包的事件,认为黄满志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很有可能“模范班组”的牌子要摘下来,个人“标兵”的荣誉也要打折扣。
袁新辉说,黄满志如果提前退休,还可以享受“标兵”的待遇,退休工资会高一些。
在工厂站工区,袁新辉找不到邓子聪的合谋者,那些新枕木都是邓子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动用拖拉机沿着江边堤岸线往外拖走的。袁新辉的重点集中在段机关,目标直指曹向荣。
有那么几天,袁新辉跟原先在工务段上班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一早就在工务段小院里打扫卫生。然后,坐在廖书记办公室,钦差大臣一样,调查枕木事件。
巧的是,这些天琳姐到工务段也频繁起来,还带着女儿莎莎。琳姐来的时候,一般是下班时间,她带着女儿来洗澡。锻工班的李班长把锅炉烧得旺旺的,有时候搬着梯子去水箱看,然后说:“晓琳呐,你马上带着莎莎去洗,水有满箱哩。”
每到下班,袁新辉都在忙着写写记记,等廖书记走了,办公室的灯光一直亮着。琳姐让冯旭晖帮着看护莎莎,自己在小澡堂洗澡。冯旭晖看着袁新辉,想起关乎他们之间的风言风语,就留了一个心眼尽可能地在廖书记离开办公室之前就开溜。
但是,那天冯旭晖刻印团刊《天梯》的时候,一张蜡纸开了头,莎莎就过来吵闹,他只好带着莎莎玩。
天黑之后,莎莎肚子疼,喊着妈妈。冯旭晖只好到锻工班后面的澡堂去喊琳姐,琳姐在澡堂里面发出慌乱的回应说,弟弟,我快洗好啦。就来。
冯旭晖说:“莎莎肚子疼,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快点洗吧。”
琳姐的声音更加着急地说:“好的,我马上就来……”
冯旭晖就近到男澡堂里小便,却看到澡堂里面的热水开着,挂衣服的钩子上挂着衣服,正是袁新辉的紧身裤,跟冯旭晖、琳姐一个牌子的紧身裤。冯旭晖顿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通急促的狂跳。他明白,男澡堂里挂在袁新辉的衣服,而他的人却不知哪去了,莫非到了女澡堂?工务段机关小院,除了机关的卢技术员、苏云裳,还有加工班一个女工、电务段道口班的小何姑娘,没有女人了。这些女人早早地洗完澡回家了,几乎没有女人在这个点洗澡。男人们,女人们,几乎都在下班前完成了个人卫生打扫,回家了。
琳姐从澡堂出来,忙到冯旭晖办公室问莎莎,好点没有?莎莎没精打采地说,想拉粑粑。琳姐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她带着莎莎出门,走向了黑暗的厕所。
袁新辉从锻工班后的澡堂出来,直接回到廖书记办公室,收拾一阵后,悄无声息地推车走开,走出一段路之后,骑上单车走了。
琳姐带着莎莎,在锻工班收拾完,带着莎莎回家了。临走前,对着冯旭晖办公室大声说:“阿旭,你忙着,我们回家了。”
冯旭晖走到走廊,对着琳姐她们说:“好,我还要刻印一张蜡纸,就走。”
第二天,赵秀才托冯旭晖带了一把菜刀,给锻工班开刃。袁新辉像没事人一样,刻意跟冯旭晖套近乎。他是车工出身,少不了习惯性地拿了刀对着亮光处,眯着眼睛看了又看,似乎专家在作鉴定。
袁新辉带着讨好的语气跟冯旭晖说,邓子聪肯定不能在段机关待了,我帮你排除了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冯旭晖不知怎么回答,他还是忘不了昨天晚上在锻工班后面澡堂的一幕。尽管如此,他并没有看到不该看到的那些,因而也仅仅是推测而已,不好说什么。
袁新辉又冒出一句,叫他安心,邓子聪估计也没戏了,到时候,他会帮冯旭晖坐得更扎实。冯旭晖简单地说:“不需要。”
袁新辉却拉住冯旭晖继续说:“杜晓琳对你很欣赏,把你当亲弟弟一样,我看得出,你看,我们的紧身裤都是一样的。她说,我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人。”
冯旭晖发现自己不会表演,内心的厌恶与惶恐全部都在脸上,心里说:“我可不想跟你们穿一条裤子。”有些话,比如昨天晚上澡堂里他挂在墙上的衣服,却没有看到澡堂里的人;比如,早就在班组听到关于他和杜晓琳的绯闻……
袁新辉好像看透了冯旭晖的心思,主动说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他说:“听说昨天晚上莎莎肚子疼要上厕所,对吧?我也是,不知道昨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能是莎莎带来的动物饼干过期了,闹肚子。我在洗澡的时候,突然肚子疼,就穿着短裤跑厕所。哎呀,幸好是晚上,要是白天,可就出洋相了。”
冯旭晖一听,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应答。平日里,工人们喜欢拿下半身那点事打发时间,半真半假,一笑了之。这会儿,袁新辉这个正人君子模样的人,说出来这番话,冯旭晖却笑不出来。冯旭晖心想,滑头,想堵掉我的嘴罢了。
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否则,莫要胡言乱语。冯旭晖告诫自己。
袁新辉还解释道,这两天琳姐之所以到段里来找他,是因为买枕木的人,是她的弟弟。她得知之后,赶紧制止了她弟弟。所以才出现枕木摆在电线厂小区里,却无人敢领走。
冯旭晖明白,袁新辉的话外音还在琳姐,意思是,琳姐来工务段是为了她弟弟的私事,而不是冯旭晖误以为的那件事。
有一次,琳姐说起她这个弟弟,也没好话,人虽然聪明,却没用在正道上,本来成绩是班里的尖子生,为了显得自己聪明,考试之前还在学滑旱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右手骨折,写字都困难,考上了中专,不去,说要复读,第二年再考,不服气呀,几个成绩在他后面的同学考上大专了。结果考上技校了,就不去高考了。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父母被他气死去。
冯旭晖以为她在说自己。她弟弟的某些际遇与想法,跟自己有些相似。
琳姐说,她弟弟朋友没交好,跟着那些单身职工,成天在宿舍里打牌赌博,不正经上班,以为靠打牌赌博能够发财。
这点,冯旭晖觉得很幸运,就是遇到了韩啸波,他一直不让自己学坏。
琳姐说,邓子聪跟他弟弟在宿舍打牌,邓子聪就是一个“钉耙”。电线厂的几个哥们,联起手来算计邓子聪,邓子聪负债累累,到处借钱欠钱。后来邓子聪卖枕木还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