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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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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赵秀才把烟主动递给黄满志,黄满志看着赵秀才好一阵子,终于伸手接了。这一幕,如果带了照相机拍下来,将是历史性的一刻。

    冯旭晖、韩啸波都看到了,都有点眼前一亮的感觉,韩啸波居然一路小跑过去给黄满志点烟,黄满志把衔着烟的嘴巴凑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到班组三个月了,这两个人第一次没有斗嘴,而是递烟。

    赵秀才也吐着烟雾,深深地叹息一声说:“当初就应该把她们母女接过来,枕木房小是小了些,可再小也是一个家呀。”

    一句话,把黄满志的眼泪勾了出来。他20岁来到鼎钢,快三十年了,一直住在单身宿舍。虽然回家结了婚,老婆也给他生了女儿,可是“家”的感觉几乎没有。作为儿子,他没有在父母身边尽孝;作为老公与父亲,他也没有尽多少义务。只有每年一次的探亲假,他才能回家,共享天伦之乐。“半边户”生活,他其实一半的家庭温暖也没共享到。

    他好像不习惯当众流泪,假装被烟雾熏到了,抬起手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可是鼻涕也不争气地流出来,他只好起身走到小院的水龙头下,擤鼻涕,洗脸。但是,无论他怎么洗刷与掩盖哭泣的痕迹,眼睛里的血丝还是会暴露无遗。

    他以为掩饰得很好,进到休息室就倒在长椅上假寐。“这都是命呀!”

    赵秀才却说:“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乡下生活,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太苦了!你要理解她!你老婆我们是看到过的,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

    “那是的,那是的。”老师傅们认同赵秀才的道理,跟着表态。

    “我就应该像老猴子那样,把她们接过来。其实我也想过这事,可就是争一口气,不能输给你这个老猴子。”黄满志面对着墙壁,说着后悔的话。

    “现在好了,干儿子变成了郎崽子,亲女儿成了别人家的人,老婆跟他们成了一家人,我在城里死劲挣钱帮他们养家糊口,我蠢得死!”黄满志完全崩溃了。

    阳胡子开导说:“黄麻子,你现在是钻石王老五哩,金贵着哩,哭个卵,再找一个,周边农村有的是。”

    黄满志真的坐了起来,韩啸波以为要阳胡子帮着找一个女人,没想到他对休息室里的班员说:“从现在开始,班里不允许讲女人,否则,给我抬道、扛枕木去!”说完,起身到小院整理那些枕木,清理鱼尾板、道钉什么去了,一阵叮当乱响。

    黄满志的“半边户”家庭,自然让冯旭晖联想到父亲母亲的“半边户”生活,意识回到了与母亲在乡下共同生活的时光。那时候,年幼的他以为父亲不在身边是生活的常态,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在小冯旭晖的认知里,父亲每次得知父亲从大城市回家,都是一件高兴的事,意味着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带回来,然后可以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那些动物饼干,或者是有“打仗”内容的图书,会让他在梦里都笑着。那些画面,在冯旭晖的脑海里扎了根,一旦回想起就热乎乎的。

    再大一些,冯旭晖可以代笔写信了。父亲常写信回来,每当父亲来信,母亲总让他读,不认识的字就教他写,复信也是让他代笔的,母亲边做家务边口述着让儿子写上。亲爱的爸爸,是那时最为熟悉的用词。每次写信,总是让小冯旭晖想起,还有一个亲人在外地。这个时候,父亲要回来了,冯旭晖就去垄里的水圳里弄点鱼、泥鳅什么的,因为父亲特爱吃。

    当然,小冯旭晖也会有失落的时候。走人家的时候,小伙伴可以骑在爸爸的肩膀上,高高的,像威武的坦克,所向披靡。走在地上的他,一定会想起父亲,如果父亲在,自己也能“骑高马”,也会很神气。每次在门前的池塘玩水,总是被母亲阻止,看到小伙伴跳入水中的凉爽感,手脚击打水面形成的浪花和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也会因为父亲不在身边而遗憾叹息。母亲一再交待,他的长兄就是幼年时淹死的,如果长兄健在,估计就不会生下他了。但是,他内心却很向往去“洗冷水澡”的。如果父亲在,一定会带着他下水,母亲也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了。

    直到那年发大水,缺少男子汉的家庭,让小冯旭晖瞬间长大成了一个小小的“男子汉”。

    冯旭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长时间的大雨,把大人们的脸浇得阴郁起来,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池塘里的水浑浊且明显高涨起来,田里的插秧,也被水泡了起来;房屋上的瓦,被各种来风掀动,以至有些部位会出现漏雨,于是用桶子盆子去接水,叮叮当当的使房屋顿时热闹起来。

    一天晚上,狂风暴雨肆虐着,门窗也被吹打得吱吱作响。冯旭晖在睡梦中醒来,见母亲早己起床,说发大水了,垅里的房屋被水淹了,可能已经倒了些屋,你也起床吧,到山坳上的人家去避一避,她自己留在家里收拾一下再去。

    从母亲严肃的脸上,小冯旭晖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因为,母亲的为人向来乐观大度,尽管父亲远在城里工作,但家里的事从来没让她皱过眉。幼小哦 他隐约觉得,母亲的收拾一下是个托词,于是说,要走就一起走,要不我也不去。平时母亲比较迁就他,这次却真的很生气,强行把斗笠蓑衣都穿戴到了他的身上,防风的马灯塞到他手里,把他扯到了门口推他出去。可他的脚却像灌了铅,又跟地胶上了似的,推一步挪一步,站在屋檐下不肯走。直到生产队长来了,强行把他和母亲转移到山坳上去。母亲这才背起收拾好的大包袱,锁好门,恋恋不舍地离开风雨吹打中的家。

    天亮了,在山坳上可以看到了这次发大水的恐怖。山坳下的垅里整个白茫茫的一片,浑浊的水在肆虐地咆哮,曾经的庄稼地全都在水下了;那些充满生气的房屋,更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似的,只能凭着印象和树的特点来判断,那是谁谁的家;原来村前的那条小河,已找不到踪迹,它已迅速膨胀成汪洋大海了似的。

    面对这一夜之间的突变,他才知道,什么是灾难。

    冯旭晖家没有被淹着,水势开始减退,他与母亲重又回到了家。母亲总在人前夸他,说他长大了,像个小男子汉。那一年,他才十岁。

    这些过往,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苦楚,冯旭晖没有觉得。但是,自从懂得了“半边户”生活之后,站在母亲的角度,一个男人不常在家的女人,生活是不容易的。

    就在那年,冯旭晖离开了乡下的老家,去了大城市父亲那里念书,之后就留在了城市。

    在城市,冯旭晖是很茫然的,时常惦记着乡下的母亲,一个人既要烧柴火又要炒菜,没有人做帮手怎么办。他给母亲写信,母亲的来信,总是说一切都好,他也就没什么牵挂了。他也相信,母亲是那么地智慧泼辣,一定是很好的。

    在城里的冯旭晖父子,由于没有女人,好像缺少了一个缓冲地带,或者说两座山之间没有柔软的河流连着。每天每天,除了下班回家称呼两次“爸爸”,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再无多的话说,要说那便是父亲的训斥了。

    有一年暑假,冯旭晖踏上故土,来到家时见门已锁,就在门外等。很快有人告诉他亲回了,冯旭晖忙迎上去,欣喜地叫唤着。母亲头上包着一条褐色的头巾,身上是蓝布衣,手挎竹篮,表情并不是十分的高兴,同时他才发现,母亲老了。当时他的心隐隐地作疼,母亲本是极乐观的,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笑话,如今却难得笑一次。现在想起来,母亲那时已是病魔缠身了。

    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真快,就是快。假期满了,母亲为儿子打好行李,送他到镇上的汽车站。车来了,冯旭晖望着母亲憔悴的脸,真想说一句话:让我留下。可什么也没说,默默提着行李上了车。

    汽车沉重地发动了引擎,慢慢地启动。车窗外的母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向儿子挥手告别,脸上没有表情。车子往前走,冯旭晖的眼睛却一直往后看,直到母亲举着手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黑点。眼泪,在脸上奔泻。这次,他似乎懂事了一点,看到母亲阴沉沉的表情,预感到一种不祥。

    开学不久,收到母亲的信:今天天晴,冯旭晖到镇医院看病,朱老医师不开单方,可别是癌……顿时,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癌症”字样的东西在脑海里直翻腾,感觉天旋地转。

    过了些日子,母亲来城里了,脸色很不好,对儿子也没有往日的笑容和爱抚,而是心事重重。母亲是来治病的,那风风火火、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母亲不见了。母亲住院了。冯旭晖在学校时时刻刻都想着重病的母亲。三个月后的一天,班主任老师把他叫出去,说刚才来了电话,母亲病危,要他赶快回去。赶到医院时,母亲进了“急救室”,鼻孔插着输氧管。就在这天晚上,母亲走了,冯旭晖十三岁。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打湿了书桌前的记录本。冯旭晖干脆趴在书桌上假装疲惫了,掩盖思念的泪水。黄满志那句“后悔没把她们母女接到城里来”的话,让冯旭晖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像赵秀才那样没把母亲接过来呢?

    冯旭晖坚信,母亲的早逝应该与吃苦有关,在农村过于劳累,让母亲透支了健康。冯旭晖内心偏向赵秀才的做法,对于黄满志今天尝到的苦果,应该也是“半边户”带来的。这个问题,是该向父亲问起的时候了。

    那夜,父子两个人各自忙完自己的事,吃饭,洗澡,洗衣服,看电视。冯旭晖在等着机会。

    那天的夜空没有月亮星星,阴沉沉地就像父亲的脸,很多时候都这样,冯旭晖也没在意。那天的电视很精彩,父亲却古怪的起身进了卧室,冯旭晖本想喊住父亲,却犹豫了。父亲卧室的铺板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且伴着几声轻微的哼哼声。他在朝鲜战场落下的伤痛,间或发作一次便哼哼几声,冯旭晖早已习惯了。

    “你个畜生,我这么哼你听到没有!”父亲在卧室大声斥责。冯旭晖赶紧放下电视节目跑到卧室,开灯见父亲蜷着身子缩成一团翻来滚去。冯旭晖惶惶地问:“怎么了?哪疼呀?”

    父亲已经无心搭理。见他捂住腹部,冯旭晖便想替他揉,手伸在空中却不敢挨他,急得他站立不安,手脚无措。

    “去喊小姚!”父亲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小姚,就是义哥。

    冯旭晖这才急忙敲开对门义哥家的门,义哥见状,当即说:“去医院,带钱。”用大衣披在父亲身上,搀他上了单车。

    冯旭晖关了电视拿了病历和钱赶出来,想扶扶勾着身子抱住车座的父亲,却被他冷冷地拒绝了。冯旭晖的心颤了一下,觉得从来没有过的伤心。路灯下,父亲脸色惨白,且阴沉沉的。冯旭晖这才发现,父亲老了,他原是这样虚弱。

    挂了急诊,验了小便和血,之后又打了一针,开了些药,然后回家了。这一切都是义哥代办的,义哥更像是一个儿子,而冯旭晖像一个木偶,一动不动。或者说他是不敢动,担心父亲拒绝他动,他惧怕那冷漠的神情,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医生什么也没对冯旭晖说,他也就什么都没问。

    但是,冯旭晖却难以入睡。好容易在忐忑中进入梦乡,却很罕见地在忐忑中重又醒来。他睡觉一般是很沉的,刮风打雷都不会醒,这个夜晚却醒来了。外面静寂寂的,唯有厨房的水龙头在不紧不慢地滴着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几点了?看看窗户,好亮,但是路灯光。他尖着耳朵,却听不到敲点的钟声,听不见马路上的跑步声。最想听的是父亲的声音,哪怕是咳嗽声、呻吟声,但是没有,静得死一般。死,他忽然想起楼上的伍老师上星期死得太意外,让人不解……

    冯旭晖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却不敢喊,他怕预感会成为现实。但终于耐不住了,到父亲房里喊了声:“爸爸”。

    “嗯。”父亲轻轻地发了一个声音,这就够了,冯旭晖那提着的心才放下。

    这一夜,冯旭晖就这么醒着,想了很多很多。“半边户”的父亲,过去犯病的时候,都是义哥照顾吗?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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