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伏黑甚尔向前走了一步, 他们本来就隔得不远,这一步直接让两人像是贴在了一起。
家入硝子没有动,即使刚洗完了热水澡,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的温度仍然要比自己高上一点。
男人的手从他腰侧探向后开始摸索, 他的手很宽, 完全摊开的话几乎能捂住硝子的大半个后腰。
“抬手。”他说。
家入硝子照做了, 伏黑甚尔将垂在他腰后的浴袍系带勾起,绕到前面,低着头在他腰前打了个结。
硝子低下头,发梢的水渍沿着脖子从锁骨淌落, 沐浴露的味道和烟草以及血的味道混在了一起, 当赤着上半身的男人后退一步后,那股味道也就变淡了点。
“我不和未成年人做。”伏黑甚尔点了一下头算是示意,“饿的话叫外卖,我去洗澡。”
这句话严格意义上来讲不算是拒绝, 恶劣之处在于这是属于年长者的游刃有余。
他没有束缚自己野性的姿态,却随手掰碎一块道德和法律的准则扔到你面前。
于是这其实算得上是一句轻视的话,但即便如此, 家入硝子还是平静的接受了。
他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
他会顺便买烟的吧。伏黑甚尔在越过他的时候想,那自己就蹭一包好了。
而伏黑甚尔没有料到的是, 在自己冲澡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
浴室氤氲的热气跑出去一部分, 家入硝子走了进来。
他站在花洒淋不到的范围, 脚趾在热水的袭击下蜷缩了一下,因为身体和脸都被雾气挡住, 甚尔隐约间只听得见被压在水声下的模糊声响, 他的嘴似乎正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什么?”伏黑甚尔随口将身后将水龙头拧上, 问,“你说什么?”
“我说,经你一提我发现我好像成年了。”
“……”
“这种事情你和我说‘好像’?”伏黑甚尔靠在浴室壁上,斜睨他,“我想你应该清楚知道我调查过你的资料?”
“那是之前的事情了。”
“……”甚尔气笑了,他第一次领略到这个‘之前’能有多前,“然后呢?”
“在魔术回路被激活之后,我发现除了五岁空难的那一段记忆外,还少了一段。”硝子抬手指着自己的额头,“这里空了两年,就在我被你劝回家之后。”
“不是劝。”甚尔说。
硝子从善如流地改了个说辞:“就在我被你骂回家之后。”
伏黑甚尔依旧只是垂着眼问:“然后呢?”
他的语气里没有别的意思,像个听故事的局外人,单纯的等待着后续。
“我找不回那两年的记忆。”硝子想了想,补上一句,“最近应该找不回。”
他向前两步:“所以我想问一下,你还记得是几年前见到我的吗?”
“那种事情谁会记得啊?”伏黑甚尔又提出,“更何况你要怎么证明的确存在那两年?现阶段而言,你所有可以查到的过去可没留什么空白。”
“我是这么判断的。”
家入硝子说完这句话后突兀地又走进了两步,在这个距离下,蒸腾的热气也再也无法挡住对方的身影。甚尔看见他把自己亲手系好的浴袍带解开。
他握住了伏黑甚尔的右手,拉到自己腰下髋骨的位置。
青年的腰腹线条流畅,一层很薄的肌肉覆盖在上面,当男人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皮肤的时候,他下意识颤栗了一下。
但那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射,硝子直接掠过了这种反射,依旧很冷静地继续自己的教学。
“这里是髂前上棘。”
家入硝子的手要小上一圈,在甚尔的手背上贴实,指引着他的食指按在髂骨翼最高一点,那里有一个突出。
硝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他将重在一起的手从腰际顺着肌肤向内滑了三厘米左右,然后重重的向里摁。
“再向里,体表摸不到的,是髂嵴,髂嵴的第四段骨化时期,人就不会再有明显生长——16岁和18岁的骨龄是不同的。”
伏黑甚尔只是在最初按到那个突出骨节时看了一眼,随后就一直注视着家入硝子因为垂头而看不太清的表情。
他判断自己身体的样子像是在对待一具尸体。伏黑甚尔怀疑,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拿出手术刀亲手剖开内里,只为了证明给他看。
严谨的医生只为了证明这是一件事实。
没必要。
他这么想,也这么说了出来。
“没必要证明,只要你这么说了,我就可以相信。”
“……”硝子抬起头,表情有些困惑,“什么意思?”
伏黑甚尔又一次环过他的腰下,将浴袍给他规矩地穿好,带子也一丝不苟的系上。
然后他弯下腰,咬住了青年的下唇。
浴室在没有热水的情况下温度降了下来,水蒸气散开后有些冷,家入硝子下意识的朝热源靠拢。
从大众层面来判断,这其实不算是一个吻,没有谁的吻会是这样带着近似同态复仇的残酷。
对于伏黑甚尔,又或是对于处于反转冲动下的家入硝子,亲吻就只是撕咬与捕食的低级化生。
是沉闷空气中淌过肩胛和背脊的,杀人盈野的原始欲求。
年长的男人揉捏着面前人细嫩的后颈,即使裹着浴袍,即使贴着热源,他的身上还是很凉。
棕发青年稍微仰着头,他似乎很喜欢龇牙去啃咬凹凸不平的旧疤,呼吸间只剩下了相同的沐浴露的味道,分辨不出彼此。
然后家入硝子停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手腕搭在伏黑甚尔的肩颈两侧,但并不是依扶,也不是拥抱。
“我刚才想掐你的脖子。”硝子盯着他的喉结瞧,伏黑甚尔身上很多疤,但唯独脖子一圈干干净净。
视线是有重量的,如刚染上血的手术刀般。冰冷而锋利的内里被限定温热的鲜红色包裹起来,精准又克制地贴近肌理,但伏黑甚尔对此无动于衷。
他短笑一声:“现在也可以。”
硝子的手指还轻搭在颈间,他能够轻易感觉到对方说话时声带的震动和肌肉的伸缩。
刚才接吻的时候也是。
“那是刚才,现在又不想了。”家入硝子撤下手,退后一步,抬眼平静问道,“你还有多久洗完?我叫了外卖。”
这句话刚结束,门铃就响了起来。
伏黑甚尔依旧贴在冰凉的浴室壁上,看着家入硝子学着之前他的样子,朝他点了一下头算作示意,然后踏着水渍转身,推开门径直离开了浴室。
沉默了半晌后,伏黑甚尔重新拧开了水龙头,花洒再次喷出水柱,只不过这次是冷的。
门铃响个不停,如果这真的是某家餐厅的外卖员,肯定会被顾客不断投诉直至辞退无疑。
门刚打开个缝隙,声音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硝子~!我和杰来啦!”是提着两大袋外卖的五条悟。
这两个人毫不见外地往屋子里走,其中比较可恶的白发咒术师还要一边走一边评价:“不错,比之前的小公寓好多了嘛!”
夏油杰提了个蛋糕,一看就应该是某人的主意。
家入硝子让他们自己看着办,自己则去卧室换了一套暖和一点的衣服,等他再次出来,客厅中间方桌已经围着三个人。
五条悟之前就见过伏黑甚尔,估计他也将这件事同步给了夏油杰。
“这就是你点的外卖?”甚尔倚在桌边,偏头问到。
“对。”硝子走到方桌空着的那一面,他扫了眼桌上的荞麦面和蛋糕这个久违的搭配,坐了下来,“还有个原因是我突然很想见一下他们两个人。”
被提及名字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意识到了似乎有点不对劲。
家入硝子没有半点解释的打算,既然之前决定将两名同学排开,那现在也不会将现状告知他们。他只是单纯的,想见朋友们,而朋友们也单纯的来赴约了而已。
“完了,杰,我觉得硝哥好怪。”五条悟很明显地侧着身体小声说,“再看一眼,还是好怪。”
“那就别看。”夏油杰没有五条悟那样把事情捅开的习惯,他拆开一次性竹筷,递给五条悟:“先吃饭。”
这一场饭局格外安静,安静得不像是聚餐该有的氛围。五条悟隔着墨镜都能看出棕发青年现在的异常,六眼中的咒术师单在咒力这一块依旧四平八稳,但精神兴奋得有些过头了。
对,家入硝子现在看着不温不火地正挑着面,但这是五条悟见过的,他最兴奋的样子。
“你们今晚回去吗?还是要留宿?”硝子如往常一样问道,“房间的话还空着一个,不过因为客厅很大,床褥铺开空间完全够用。”
“那我们就全部睡客厅吧!”五条悟立刻来劲了,提议,“就和之前的合宿一样,我要睡最左边!”
合宿……
家入硝子想了起来。
其实那不是合宿,是一次任务。只不过似乎是「窗」出了一点差错,将咒灵的等级误向上报了两级。
导致本该风声鹤唳的半夜平静无比,低级咒灵在出现的那一刻就被祓除。
外面突然下起暴雨,三个人还不怎么熟的人围在一起,五条悟没事找事一样说要培养同学感情。
最后不知道是哪里产生了摩擦,五条悟和夏油杰打了起来。他俩打起来的时候还真有特级咒术师的架势,说有分寸感其实也没有,说鱼死网破其实也没到那一步。
在家入硝子治疗范围内的打架斗殴都只能算作友好切磋,夏油杰是这么说的。
硝子想起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夏油杰的表情,明明是遵纪守法的优等生,却在那时泄漏出了罔顾规则的一点小苗头。
他和五条悟完全不同,又在某些层面微妙的一致。
然后,家入硝子又「看见」了。
这次他看见了老同学们。
那是穿着袈裟的夏油杰,他头发半扎着,双手合在袖口里,眼神平坦宽敞,凝视着面前青灰的墓碑。
双眼被奇怪的黑色眼罩遮住的五条悟站在他的身侧,他倒是仍然穿着高专的制服,侧着脸似乎是说了什么。
硝子听了听,他说的是:“杀了他们怎么样?”
这句话引得夏油杰稍微弯了弯眼,他突然看向硝子,问:“你觉得呢,硝子?”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催促,过了很久,家入硝子听见了自己有些冷漠的声音。
他说:“在家入硝子治疗范围内的打架斗殴都只能算作友好切磋。”
听见这话的两个人一愣,五条悟被这句话笑得直不起腰,这很不体面,尤其是在不知名墓碑前。
“那就这么说定了。”共犯之一这样说道。
天开始下雨,墓碑淋了雨颜色变深了些,身边有谁替他撑起了伞。
家入硝子虚着眼,他的视野还有些模糊,为了快速舒缓视神经对大脑的压迫,他将手掌按在额边轻揉了两圈。
稍微有点作用。
五条悟皱起眉:“硝子?”
“啊,我没事。”
夏油杰扫过家入硝子的脸,又瞥见伏黑甚尔正在一边事不关己地放下筷子。
“我和悟明天走。”夏油轻声道,“我们需要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没事。”
这句话意有所指的味道浓到让伏黑甚尔也抽出点注意力来。
他有些好笑的打量着两个对他而言还有些稚嫩的咒术师,心想,要是自己干的这些事说给孔时雨听,说不定还会收到一张廉价的道德标杆表彰状。
倒是家入硝子盯着夏油杰看了很久,久到被注视着的当事人都觉得有些局促。
他在想这个同学为什么会在未来突然穿起袈裟。
以及那会是谁的墓碑。
伏黑甚尔单手捂住他的眼,在他有些茫然地表情里笑说:“别看了,他也没成年。”
“……”硝子没想到这个时候甚尔会突然开玩笑,顿了一下,把他手推开,“我知道。”
或许是因为这个气氛太过于诡异,五条悟突然提议道:“喝酒吗,硝子?”
这是个将诡异气氛推向更加诡异方向的提议,尤其是这句话还是一向拒绝酒精的五条说出来的。
没人回答,他也就当全体默认了。五条悟没买酒,但这个有钱的少爷只需要一通电话就能完成这个临时的打算。
他们真的开始喝酒。
酒精对家入硝子来说和带味道的白水没什么区别,他用指节敲了敲玻璃杯,多少有些嫌弃地看只是稍微抿了一口就开始发晕的五条。
“他为什么要喝酒?”硝子问的是夏油,“是因为觉得我很不正常吗?”
这问句把能回答的路子全部堵死,夏油杰以前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直言不讳的时候会有这么强的杀伤力。
最后他抿着酒,把问题推回给了明显已经迷糊的五条悟。
“我不清楚。”他说,“问悟吧。”
“家入硝子。”被叫到名字的酒鬼小声说,“你好野。”
“……”
“我后来去问了夜蛾,你真的好狂野哦……歌姬委曲求全跑来来问我你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回答,说你现在危险但快乐,可能还有点沉迷?”
“……”这话硝子居然接上了,“那冥小姐呢?”
“你怎么知道她也来问我啦!”酒鬼说,“她说联系不上你……你又找她……”
家入硝子打断他:“好了,你差不多了,去睡觉吧。”
五条悟差点直接拍桌子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的酒量,夏油杰一把将人拉住。
“他不是看不起你的酒量,他是看不起你。”
他看了眼端着酒杯一言不发的硝子,把骂骂咧咧的咒术师拖走了。
酒局开始得潦草,结束得突兀。
硝子看了眼窗外,已经稍显夜色的空中乌云开始聚集,果然,不出半小时,外面开始下起雨。
似乎每次和他俩呆一起的夜晚都会下雨,家入硝子慢吞吞地喝掉了最后一杯酒,雨飘进窗,他像是在看着窗外发呆,好一会儿才转向旁边的人,轻声说:“我有点冷。”
*
飞机的坠落是没有征兆的。
一个剧烈的颠簸后,爆炸声隔着从右边传来,接着就是机身失去控制后被气流冲撞的磕磕绊绊。
家入硝子被他的母亲搂在怀里,而父亲一直在念叨着“我应该知道的,我应该相信的”。
硝子不明白他们的焦躁是因为什么,所以他开口问:“是哪里有不同吗?”
是和上飞机前,他告诉父母的画面,有哪里不同吗?
可这分明一模一样,先是摇晃,接着是“轰——”的一声,再接着就是父亲撬开了行李架,空姐跌跌撞撞想来制止,但飞机实在是太晃了,她光是不跌倒就已经花了好大的力气。
母亲亲吻着他的额头,他有感受到有凉凉的东西滴落在脸上,母亲说:“如果是真的,那就太不幸了。”
但她又笑起来,“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飞机里开始闪烁着危险的警报灯,混乱和尖叫中,家入硝子格外平静。
他看着父亲挽起袖子,用他从行李里拿出来的材料在自己手臂上画着复杂的图案。
图案完成的下一秒,硝子觉得自己的体温开始继续下降,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橙子会明白的。”他的声音有点抖,“硝子,看着我,硝子。”
“好的,爸爸。”
“这不是你的错。”父亲说,“所以忘记也无所谓。”
家入硝子和自己记忆里一样点了点头,父亲的下一句话是——
【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应该相信你的。】
“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应该相信你的。”
【对不起,硝子。】
“对不起,硝子。”
“没关系,爸爸。”硝子抬手贴上父亲的侧脸,飞机颠簸得他有点想呕吐,但上飞机前父母说过,要乖乖的,听他们的话就好了。
在睡着前,家入硝子凑近母亲耳畔,飞机上实在是太吵了,警报一直在响,广播断断续续地卡壳,有很多人在哭,也有很多人在破口大骂。
硝子怕母亲听不见,特意用手捂在嘴边,细声细气问道:“下飞机之后我想吃草莓大福,就一个,不会偷偷多吃,可以吗?”
母亲挡住他的眼,说:“当然可以,硝子,多少都可以。”
等到家入硝子再次睁开眼,他躺在废墟中,他闻到了焦油和铁锈的味道,四周是通红一片。
他被火光晃得眼睛有些干涩,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双眼开始疼痛起来。
以前每一次疼痛的时候他都会去找母亲,母亲会弯下腰来亲吻他的额头,稍微等一会儿后自己就会转好。
母亲……
母亲呢?他的父母呢?
家入硝子站起来,火舌爬上他的裤脚,衣物被火星点燃之后开始焚烧,灼烧带来的痛感让他皱起眉。
他盯着自己被灼烤的四肢,不知道什么原因,火焰并不在他身上蔓延,但那也很疼,疼得他一直在掉眼泪,眼泪滴在手心立刻就被高温蒸发干净。
家入硝子突然就开始惶恐,有什么东西和和大颗大颗掉下的眼泪一起在火焰中被蒸发掉了。
这种蒸发是彻底消失,毫无其他可能性的从根源的泯灭,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唯一留下的只有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开始哭着寻找起自己的父母,但他突然想起来,在之前自己「看见」的故事里,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找到想要找的东西。
家入硝子愣在原地。
他想要找的东西……是什么来着?
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家入硝子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要跟着父母一起去冬木市,上飞机前似乎闹了点小脾气,但父母宽容地没有计较,在飞机上,他睡着了。
在茫然中,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家入硝子?”那个女声喊他,隔着有点远,“过来。”
硝子转头便看见了喊他名字的女人,比火焰要暗沉一些的红发,闪烁着微光的双眼在眼镜后微微眯起,她穿着橙色的风衣,左手提着一个有些大的箱子,右手朝他打招呼。
“你父亲让我来接你。”
她脱下风衣,蹲下来包裹住家入硝子烘烤得发烫的身体。
硝子将快垂在地上的衣摆抱在怀里,感觉到有人在轻拍着他的背:“痛吗?”
那个大箱子被她放在一边,锁扣松着,家入硝子一边摇头一边盯着缝隙看,看见了一双熟悉的冷栗色双眼。
“只是一个人偶而已。”女人将箱子合上,又摸了摸他的头,“既然你觉醒了反转术式,就用不上这个人偶了。”
她沉默了一下,又说:“这是好事。”
他被这个自称苍崎橙子的女人抱了起来,向外走。
硝子披着长了一大截的衣服,低头来回看自己的手,手心手背干净光滑,被火苗烫到泛红的地方在转瞬间就会恢复最初的细腻。
刚才苍崎橙子提到的反转术式……母亲曾经也提到过。
母亲说她会找到这样的咒术师给硝子看眼睛,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因为眼睛疼而委屈得眼泪汪汪。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五岁的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法分析现状,想问的事情有很多,全部卡在喉咙缠绕成一团。
硝子摸着自己的喉咙,稍微用了点力气。
他想着把那团鲠在这里的东西挤出来就好了,但没有用,这么做只会让他在窒息之余止不住的想要呕吐。
苍崎橙子一手抱着他一手提着箱子,看见他的动作后用头蹭了蹭他的脸:“别这么做,家入。”
家入硝子听话地松开了手,攥着身上的橙色风衣。
在离开那片像是焚化场一样的废墟后,他开始感觉到寒冷,身体似乎已经适应了之前的灼烧,当周围的气温恢复正常之后反而打起哆嗦。
苍崎突然开口:“别哭了。”
“……?”
硝子有些茫然地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好像的确在哭,他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从自己醒来到现在一直都没能摸清现状。
但是眼泪却止不住。
五岁的小孩应该是可以哭的吧,他想,母亲说,小孩子想要什么都要说出来。痛了要喊痛,饿了要说饿,难过了当然就得哭出来。
你不哭出来,谁会知道你正在难过呢。
但他没有说,他只是把眼泪抹掉之后轻轻问苍崎橙子:“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吃草莓大福吗?”那个女人问他。
*
“我第一次见到半夜把自己哭醒的人。”伏黑甚尔半躺在床头垫上,他没睡醒,声音是哑的,嘲笑的口吻倒是相当清晰。
家入硝子坐起来,声音很稳:“啊,我把你吵醒了吗?”
他有些看不清东西,翻过身越过伏黑甚尔去开床头的灯。
“只是又想起了刚恢复的那段记忆。”他伸长手去够,指尖绷直了也没够到。
硝子也不坚持,拍了拍甚尔的肩:“请帮我开一下灯,最小的那一盏就行。”
室内终于亮了一点,伏黑甚尔看清了家入硝子的脸。
除了眼睛有点肿之外,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所以你不打算睡觉了。”他指责道,“也不打算让我睡。”
“虽然我认为你可能没办法给出有建设性的意见,但是我还是想和你聊聊。”硝子察觉出了甚尔想要无视他的念头,干脆地跨坐到他腰上,掰正了他的脸,慢悠悠说,“是可以的吧,甚尔。”
伏黑甚尔把自己砸进枕头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怎么不自己「看看」我会不会陪聊。”
“我不想那么做。”家入硝子垂下头,半闔着眼,“其实我不想「看见」。”
伏黑甚尔安静地听他说。
“你想要知道你的未来吗?”硝子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却并不是为了得到回答,“你说,如果未来是一定会发生的,那我为什么要经历三次呢?”
在魔眼被激活后,家入硝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的「看见」不是收集了现有情报的预测,也不是为了达到某个目标而挑选能抵达的途径。
他是真正的知晓绝对会发生的事情。
就像在上飞机前他「看见」了要发生的空难,并告诉了父母。
父母认为那是小孩子对于未知交通工具而产生的噩梦,所以也还是带着他上了飞机。
然后灾难发生了,他们也醒悟过来。
父亲害怕他活不下来,将他的魔术回路封印起来,通过魔术师的手段联系了苍崎橙子这位冠位人偶使。
只要魔术回路还在,这位人偶使甚至能将自己的意识移植到人偶里。
母亲想起了他上飞机前所说的,他在大火里什么也没能找到,大概猜到了结局。
家入硝子能活下来,那可太不幸了——那可太好了。
“所以我有了三段一模一样的人生,一段用来观赏,一段用来束手无策,一段用来懊丧。”
这句话结束之后屋子里安静了很久,只剩下昏暗逼仄的光。
黑暗中,伏黑甚尔突然开口:“你这是在撒娇吗?”
这是家入硝子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这个评价出现在自己身上,他简单判断了一下,然后回答:“是,请当作我在撒娇。”
伏黑甚尔低低地笑起来。
家入硝子可真有意思,平时像是在发疯,真的发起疯来反倒像是恢复了正常。
这种“正常下”,他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因为过于坦率和直白而显露出的异质感。
伏黑甚尔不讨厌这种异质感,相反,他恶趣味地觉得现在的家入硝子和之前那个雨夜里对着小狗说“你真可怜”的小孩没什么区别。
区别可能在于当时的他只会死盯着自己的廉价饭团,现在却嚣张到掐着他的脸痛快地说着自己的诉求。
那句“你真可怜”到头来成了他对着自己的自言自语罢了。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硝子问。
“换个词。”
“……”家入硝子苦恼起来,他想半天也没能想出可以替换的、能让男人接受的词汇,所以他干脆省去了那部分,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除了行动指令上的服从外,伏黑甚尔一向不怎么配合他的其他行为,问话当然也包含其中。
但破天荒的,他回答了。
“因为看不见。”他说,“和你完全相反,因为在那里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件事倒是能看清。”他咧开嘴,伸手握住家入硝子的手,像之前他在浴室做的那样,带着硝子的手指将嘴边那道疤痕向上挑起。
这不算个笑容,但他的确在笑。
“能看见的只有这个,看久了就还能看见别的东西。”
“是什么。”
“是冻死在街边的样子。”
硝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
他像是被这个有点冷的笑话蛊惑了,一边止不住点头一边觉得其实不对劲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家入硝子不对橙子说自己其实很害怕,也不对同学说我其实很痛苦,他的意志力薄弱到能轻易被支配,所以反过来要求自己专横。
伏黑甚尔不同情他人的痛苦,也不嫉妒他人的快乐。他干脆地丢掉社会性,丢掉尊严。赚钱是为了赚钱,花钱是为了花钱,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是那场暴雨把他们困在一起。
窗外还在下雨,风在后半夜突然变大,雨被刮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有些闷。
伏黑甚尔被咬住脖子的声音也有些闷。
他坐了起来,原先跨坐在他腰上的人被他捞起来改坐上他的大腿。
这样一来,家入硝子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他的下巴抵在甚尔的肩上,脸贴着他的脉搏。同时,拉近的距离让硝子能清楚的感知到男人的心脏跳动的力量感。
“十五天的时间不一定够我恢复正常。”硝子小声说,“我也不知道现在算不算正常,应该不算吧,五条和夏油的反应也能看出来。”
甚尔问:“你想说什么?”
“埃尔梅罗二世不会向时钟塔隐瞒我的现状,他的帮助也就终止在上一场「观测」,橙子继续拜托别人的概率不大。”
伏黑甚尔说:“你在害怕失控。”
“我必须‘害怕’,我烦恼的是现在我还不够‘害怕’。”
硝子顿了一下,又开口道:“我「看见」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甚尔直接拒绝道,“我为什么要分担你的痛苦?”
“我为什么要征求你的同意。”家入硝子偏过头,“请不要向我撒娇。”
“……”伏黑甚尔埋在他的肩头闷笑,“明天再说这些。”
话题本来应该终止在这里,但在雨声中,伏黑甚尔开始提问:“你还困吗?”
“还好。”
“还饿吗?”
“不算太饿。”
“还冷吗?”
“有一点。”
“行,我知道了。”伏黑甚尔笑起来,“那你成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