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二十三章
孟流光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捂着头，整个身子都深深地伏在地上，凤十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吟，断断续续，好似要把灵魂呕出来，一声比一声凄惶，一声比一声哀怨。
他直到此刻才真正醒悟，原来他的家乡根本就不存在，他一直心心念念盼望着的那个平等自由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揉搓着自己的双手，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好像沾到了什么脏东西，拼命想把自己弄干净。
他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恶心，剧烈的恶心，他张开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又连着吐了三四口。
凤十六见状，心里慌了，连忙出去叫太医。
她打开门的一瞬，听到孟流光发出了笑声。
凤十六回头，看见孟流光跌坐在地上，望着天，张开含着血丝的嘴放肆大笑，他从来没有这么畅快地笑过，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笑过，那笑声撕心裂肺，穿透云霄，仿佛要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完。
凤十六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诚然她初知道真相的时候也是大受打击，但她很快也就振作起来了，因为她答应过很多人，要守护好雌阴国。
可孟流光好像已经疯了。
孟流光笑完后，他似乎恢复了一些神志，伸手擦干嘴角的血迹，平静地看着凤十六，道：“你将全部真相都告诉我吧，我已经不会再想着离开了，因为小地狱的外面，是三十六重大地狱。
“我只想死得明白。”
凤十六沉默了许久，走过去将孟流光扶起，带着他进了御书房的密室。
那是一间看起来很平常的屋子，屋内摆放着大大小小许多石碑，石碑上盖着布，看起来仿若进了棺材铺。直到凤十六掀开石碑上的布，孟流光才发现每一块石碑上都密密麻麻刻着字。
凤十六带他来到最靠里的一块石碑前，道：“这是雌阴国第一任皇帝的遗书。”
孟流光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终于明白了雌阴国的过往。
那是民国年间，有一些海外留学的女学生、女博士决定回国振兴中华，民国政府派出一支娘子军坐船迎接她们回国，结果途中遇到海浪侵袭，罗盘被损坏，这艘船迷失了方向，在海上飘了几个月，弹尽粮绝之时她们飘到了一座小岛，这座岛上物资匮乏，生产低下，仍然是封建农耕社会。
这支娘子军在岛上待了一段时间，深刻体会到了岛上女子所受的痛苦，她们一开始比较天真地想用不流血的方式争取男女平等，可是她们不但没有得到理解，反而被残酷地镇压了，一百多人被残杀的只剩下了十几个人。
最后的十几人认清现实，痛定思痛，绝地反击，利用船上带来的先进武器一举推翻了岛上首领的统治，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国度，一个女儿国。
雌阴国的第一任皇帝深刻地意识到，在这样一个生产力落后的地方，女性不可能获得尊重，除非女性手中掌握着强大的力量，同时对男性进行驯化。她抹除了雌阴国建立之前岛上所有的历史，抹得一干二净，然后建立了女尊男卑的制度，从上到下各个方面全方位驯化男性，告诉他们生来就低人一等，就应该匍匐在女人脚下，让他们对所有的压迫习以为常，甚至反过来成为帮凶。
一如男人曾对她们做过的那样。
这些女人将自己所知的所有知识全部刻到了石碑上，同时也刻下了女性被压迫的血淋淋的历史，警醒后人。
历代皇帝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密室看到这一切，然后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继续祖先的事业，用尽一切手段守好雌阴国，守好这一个唯一的，女性的国度。
凤十六道：“你们那个地方的历史我通通都知道了，五千年的漫漫长河，是我想象不到的悠久，这么长的时间里，该有多少女性不甘的冤魂？我凤家的祖先，来自那个思想逐渐开放的时代，女人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受了怎样的压迫，所以她们的怨气格外地深。
“你说你不想回去了，可你其实根本回不去，因为我的祖先都没有回去，因为这个地方其实根本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我渐渐地也终于想明白了，如果这里真的存在，你们那个世界的人不可能不发现。我的某一任祖先到最后也想明白了，她将猜测刻入了她的墓碑中。
“这里，其实是那船上一百多人临死之际的幻想。
“她们将生而为女的苦痛通通化成了临死时的一股气，那是不服气，是志气，也是怨气和怒气，是这股冲天的怨念化出了这座岛，这股子气不散，这个地方就永远不会消失，所以我可以知道你的家乡至今为止仍然没有让女人们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平等，因为雌阴国至今屹立不倒。而来到这里的人也永远不会离开，因为你们就是被这股气裹挟而来赎罪的。”
凤十六站到一个罗盘前，手摸着斑驳陈旧的罗盘上刻出的一道道划痕。
“这里有九道划痕，是我们发现的，从你的世界来到这里的九个男人。”
她顿了许久，道：“我的祖先们杀了他们。并且将他们的存在抹杀殆尽。”
她一步步走向孟流光：“因为一旦你们将真相告知了雌阴国的男人们，他们就会不服，就会开始反抗，星星之火，可成燎原之势。所以我们务必要除掉你们，将所有可能举起觉醒大旗的人扼杀在萌芽阶段，男人们就永远是女人的奴隶，生生世世，延绵不息。”
她握住孟流光的手：“你是第十个。但是现在，朕想到了一个好法子，比杀掉你更好的法子。朕要封你为后，让你成为天下男子的表率，用你的顺服告诉他们，男人就该像你这样。有时候树立一个偶像，比恐怖镇压更有效果。朕还会命人编纂一部《烈男传》，赞扬那些遵守男德的男人，朕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熟知里面的故事，将驯服二字刻入他们的骨血，让他们永不知反抗。”
孟流光看着凤十六，蓦然想起十年前，北溪王府的夜晚，她看着月色，说她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如今，她掷地有声，说要将驯服刻入每一个男人的骨血中。
孟流光深深吸了口气，再重重地吐出来。
他抽出手，道：“我很遗憾，十六娘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有所留恋的人，可她不在了。”
说罢，他独自走出了密室。
半月后，良辰吉日，举国同庆，孟流光一身凤冠霞帔，在宫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踏上台阶，耳边是喜庆的宫廷雅乐，脚下是十丈软红，身后是万民朝拜。
可这条路怎么这么长，他走啊走啊，一步一步地，走了好久，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他好累，他越来越疲惫，他已经在这条路上精疲力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走了上去，面前的凤十六穿着皇帝的礼服，十二串冕旒下的面容看不真切，她冲孟流光伸出了手。
孟流光边喘着气边叹息，她如今可真像一个皇帝啊。
孟流光平复了一会儿情绪，终于开了口，对凤十六道：“雌阴国的皇帝陛下，我不是来做你的皇后的。”
他抬手拆下了自己的凤冠，在众人的错愕下回身望了望台阶下的万民。
他平淡，而满足地笑着说：“我是来告诉他们，即便成为了最尊贵的奴隶，仍然是奴隶。”
他突然一个健步冲到高台旁，用最后的力气翻身跳了下去。
凤十六猝然一愕，伸出手要抓，却只抓到一缕风。
孟流光最后的一句话，轻飘飘的，仿佛在她耳畔。
“抱歉，你的心愿实现不了了，以我的血为赌注，他们会反抗的。
“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的权利。”
万民仰头望着天阙，他们看见一抹鲜红的身影从高台翩然而下，衣袖翻飞，仿若化成了一只红色的蝴蝶，飘然天地间。
这是世上最亮眼刺目的一抹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