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十三章
他去穷奇关最大的集市上逛了小半日,准备回去的时候,不经意往一个小摊上多看了几眼,然后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孟流光走了过去。
他迟疑着问:“你怎么来了北境?”
小摊老板抬起头来,一看见孟流光,登时绽开了一个久旱逢甘霖的笑容,伸手就想抓住孟流光的手,但努力克制住了,道:“孟哥,我可算是碰上你了。”
孟流光问:“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水月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了孟流光的视线,道:“孟哥,你让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陪着你,你如果有妻有子,我不会来打扰你,可你若孤身一人,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要好吧?”
孟流光不禁感动不已,伸出拳头锤了水月肩膀一下,叹道:“你个傻子。这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吧?”
水月见孟流光没有怪自己,立刻高兴了起来,将孟流光拉到自己身旁,道:“还好,我去求了卫大人,她给了我一封书信,我沿途一直住的是官家驿馆,行的是官道,没遇上什么危险。只是我只知道你来了北境,却不知道你在四城十三关哪里,只好各处找人打听,两三个月前我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来了穷奇关,待了几日就想走,这时你猜我碰见了谁?”
穷奇关里能有谁是水月认识的?两三个月前……
孟流光喜道:“你碰到晏晏了。”
水月道:“正是,当时我在街上捡到晏相公,他无依无靠,既没钱又没住处,我就收留了他,他告诉我说你就在穷奇关,他能被从监牢里放出来,也是多亏了你。”
孟流光问:“那他人呢?现在如何?”
“他好得很,我替他治了伤,本想着要不要将他送回中原,他却说他不想回去,他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去哪里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在这里跟我待在一起,还算有个照应。因此我们就一边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一边四处打听你的消息,但你在军营里,我们进不去,只能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摆摊,希冀着有一日能在街上与你相遇,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还真的碰上你了。”
孟流光笑道:“可见我们三个有缘。走,别摆摊了,我请你们喝酒。”
水月道:“好,晏公子在隔壁那条街摆摊,等我收了摊子我们一起去找他。”
于是水月迅速收了摊,跟孟流光一起去隔壁街找到晏晏,晏晏看到孟流光也是很兴奋,三人一起去了城内一处酒楼,坐到二楼雅间内,点了酒肉吃喝,二人对孟流光如今的阔绰都大为意外,尤其是晏晏,他道:“我原以为当日我们逃跑不成反被抓,定然是死定了,没想到你不但活了下来,还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你是怎么办到的?”
孟流光简要胡编乱造地解释了一番,主要说好的,坏事一概不提,也不知道那两人信不信,他们也没再追问。
孟流光道:“总之,不管如何,我们三人现在都还活着,还能好好地在此处喝酒吃肉,这就是乐事了。”
晏晏叹道:“正是,”说着举起杯,“为劫后余生干一杯。”
水月也举杯:“为久别重逢干一杯。”
孟流光与他们碰了一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三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晏晏分明是伎子出身,理应是酒量最好的,可他却最先醉了,趴在桌上笑着说:“如今,我不是伎,你们也不是奴,我们都自由了。”
自由吗?孟流光抬起眼眸,望向窗外逐渐西斜的夕阳。
人间真的有自由吗?
水月也是醉了,低着头叹气,孟流光印象中水月向来冷静自持,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喝醉,这小兄弟醉了也是安静的,默默垂着头。
良久,他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孟流光微怔,调侃道:“怎么,你激动成这样了?”
水月叹道:“孟哥,其实说实话,当年在吴府,你将我赶走,那时,我是恨过你的。”
孟流光闻言,淡淡道:“是吗?”
水月道:“因为我那个时候想不明白啊,我想着,我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就算你要争宠,我也拦不了你的路,为什么你要赶我走呢?可是后来,吴府一朝被抄家,所有人死的死、卖的卖,那时节我在卫府听到消息,才明白你的所作所为。
“你狠下心来赶走我,其实是救了我一命。
“可我却怪了你那么久。”
孟流光道:“没关系,你怎么样看我都没关系,我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水月许是被酒气消散了最后一丝理智,他抬起头看向孟流光,目不转睛,道:“如今我已是自由之身,我偶尔会想,如今的我是否有资格……有资格去爱一个人了呢?”
孟流光不明所以,道:“你一直都有资格啊。”
水月笑道:“我以前一直很克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做,可是你我分明都各自经历过这么多生死离合,有多少次险些丧命,前几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这一生都再见不到你了呢?也许我们就这么消散在人海了呢?”
孟流光微微揉了揉因醉酒而昏沉的额头,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水月,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水月问:“孟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
孟流光道:“不就是因为我赶你出吴府吗?”
水月缓慢摇头:“不是。”说着,他站起身靠了过来。
孟流光没察觉出什么,还在问:“那是为……”
他的话被堵住了。
被水月倾身过来,一个放纵而畅快的吻堵住了。
孟流光骤然身体一僵,攥紧了拳。
可他没有反抗。
水月吻完,重新坐回了位置上,晏晏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包厢内霎时一片尴尬的沉默。
孟流光垂了垂眸子,正要说话,忽听包房门口有轻微的响动,他偏头去瞧,竟瞧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射月人的衣服,马靴,狐狸毛皮衣,头戴毡帽,看衣服好像是林海雪原里的女土匪,可她那张脸,分明是……
凤十六静静地站在门口,神色平淡,见孟流光看了过来,她微微后退一步,想要离开。
孟流光忙起身快速小跑两步,拉开门一把拉住了凤十六,他的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十六娘,别来无恙。”
凤十六淡然笑道:“好巧,孟公子,你也别来无恙。我如今在北境做些生意,方才与人在对面包房谈事,中途出恭时偶尔在这里听到你的声音,觉得耳熟,便从门缝内看了看,没想到真是孟公子,真是失礼。”
孟流光道:“不,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总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水月在屋内,看着他二人似乎都急着向对方解释什么,他如此聪明,岂能不明白?于是淡淡地、失落地收回了目光,仰头又饮了一大杯酒,只想一醉方休。
凤十六微微笑道:“我此刻还有客人要招待,你也需要陪伴你的朋友,你若有意,今夜子时到逐风客栈来寻我。”
孟流光便点点头,放凤十六走了。
他回到座位重新坐下,笑着呢喃道:“今日还真是,想见的故人都见到了。”
水月猛灌了一大口酒,笑道:“孟哥,我方才喝醉了,你别见怪。”
孟流光却道:“你一直如此压抑自己的好恶,岂不是活得很不痛快?倘若一份感情,连你自己都觉得见不得人,不敢承认,那你怎么敢奢求别人理解?”
水月闻言怔住了,失神地望着孟流光。
孟流光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水月苦涩一笑:“大概是八年前,吴府中的日日夜夜。”
孟流光道:“我没能发现,很抱歉。”
水月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说是你的错。”
孟流光冲水月举了举杯:“为你今日的坦诚干一杯吧。”
水月举杯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孟流光,眼圈微红。
他是如此的坦荡。水月在脑海中幻想过很多次,孟流光知道他的心意后会如何反应,也许他会避之不及、厌恶轻视,也许他会恼羞成怒,从此与他再不相见,也许他会不可置信,勒令自己不许再提……水月想过很多种反应,唯独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平静坦然。
坦然得仿佛在这段感情里,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清静的局外人,至始至终,只有水月一人在辗转反侧。
不管他是惊也好,厌也好,惧也罢,都含有一丝希望在里头,唯独平静,是一点希望也没有的。
因为他心里从没有因此而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任自己在爱欲里挣扎,他始终隔岸观火,片叶不沾身。
真好啊,我的心上人。
水月有些佩服自己,因为在他知道了这样冷酷的现实后,他还能放任自己的心喜欢孟流光,一如往日。
他举起杯子,跟孟流光碰了杯,道:“敬兄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