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二十四章
夏姐道:“可以,只要你交出嫌犯,便能证明你的清白。”
甄晴便伸了伸手:“将我解开,我去找他。”
甄怜急道:“姐姐,你不能这么对姐夫。”
甄晴怒喝道:“住口!他不配做你姐夫,他能做出这种事,甄家断断容不下他!我在此立下口头休书,从即刻起,他不再是我的丈夫!”
甄怜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一直盈在眼眶的泪水滑落了下来。
甄晴被解开后,夏姐道:“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你要是跑了,可就别怪我对付你的家人了。”
甄晴道:“知道。”然后转身踏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孟流光不是卫子君的亲弟弟,卫府不是他的家,流水桥也早已灰飞烟灭了,他在这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孑然一人,他既不在卫府,也不在甄家,甄晴能想到的,就只剩一个地方他可能会去了。
甄晴来到与孟流光初见的城隍庙,门口的锁链被人用利器砍断了,失魂落魄地垂挂着,甄晴推门而入,在月下看到了那个身影。
他立于树下,一身清冷孤寂,月光照在他身上,为他披了一层银蓝的光,风一吹,好像他就要随风而去了。
他正抬起头看着满树的许愿牌,听到动静,他微微侧头,看见是甄晴,他冲她淡淡笑了笑:“你来了。”
甄晴怒而上前,斥道:“孟流光!你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
孟流光回过头继续看许愿牌:“你是来劝我自首的?还是来带我远走高飞的?”
甄晴怒极反笑:“疯子!你当真是个疯子!你自己作死不要紧,为何还要连累我们一家人?”
孟流光道:“原来你不是担心我,你只是恨我连累了你。”
甄晴道:“我难道不能恨吗?守备一家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你难道就没有为怜儿考虑过?”
“甄晴,”孟流光的声音平静而清淡,“自从康康走后,我一直很自责,我认为他的不幸都是因为我,要是我那天没有去逛庙会,没有冒雨回家,或是回家后好好给他喂一晚姜汤,也许他现在还在我身边。我很后悔,我每天都想杀了我自己。”
他转过头看向甄晴:“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康康的离去,不是一个意外,而是必然。
“如果我身为男子,可以在外留宿,而不用担心失了夫德,康康就不会淋雨;如果康康是个女孩,你们就不会那么忽视他,将他交给我一个人看护,他的病也就不会被延误;如果我平时可以随意出门,我就不会不认路,那天晚上就不会耽搁那么多时间……
“所以,害了康康的,不是我,是你们,是这个不合理的世道,是这世道下的每一个获益者、每一个沉默者,你们才是凶手。”
他轻轻笑了笑:“守备一家没有谁害过我,但他们是这个世道的推波助澜者,所以他们不无辜。我本不是个疯子,也不是个罪犯,是这个世道让我变成这样的,今日杀人纵火的也不是我,而是这个世道。”
甄晴道:“满嘴胡言乱语,你以为将罪责推给世道这种无形的东西,你就能脱罪了吗?”
“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当一个人被逼至绝境,莫说好好活着,连好死都难的时候,他最后的一丝力量,便是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甄晴正想驳斥他,忽听孟流光道:“啊,找到了。”
她看见他从树上摘取下一个已经破旧磨损的许愿牌,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后对她说:“你看,这是你当年许的心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甄晴愕然一怔,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却见孟流光忽然拿出一柄小刀,手起刀落,将许愿牌劈成了两半。
甄晴呼吸一窒,瞪大双眼,伸出手想接一下,可她没接到,眼见着破损的木牌咕噜噜滚落在地,正如两人的心,碎了一地。
“甄晴,”她听到孟流光说,“我在这里和你离婚,从此以后,你的喜怒哀乐都与我无关了,你再也伤害不到我了。”
甄晴只感到心口处一阵说不出的隐痛,像有人狠狠揪了一把,她勉力张口道:“我为妻,你为夫,你有什么资格向我提出和离?”
“其实现在想想,从一开始就错了,我认错人了。我以前认识一个与你相貌相似,同名同姓的人,我以为你是她,只是你忘了。但我如今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她。
“我爱错人了。我喜欢的人是她,想结婚的人也是她,这一切本来就跟你没什么关系。如今,终于可以结束这个错误了。”
“你在胡说什么?”甄晴茫然地上前一步,却看到孟流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飘飘地扔到了自己面前,洁白的纸张缓缓落在甄晴脚下,她低头一看,月色苍茫中,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她看不清,只有最大的“休书”二字仿佛浸了血一般清晰刺目,灼痛着她的心。
她深呼吸了好几口,仍然说不出话来。
这时,悄悄跟着甄晴过来的一群捕快破门而入,当即将孟流光团团围住,孟流光抬起拿着小刀的右手,想将小刀交给捕快,可他刚一动作,离他最近的那个捕快眼疾手快地抽出了刀,一刀挥来,将孟流光手中的凶器打落,同时在他右手手心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霎时流出了血。
可孟流光只是无谓地笑了笑,举起了双手。
捕快上前给他拷上锁链,将他推搡出门,庙外已有囚车等候在那里,孟流光上了囚车,盘腿坐下,对身旁的捕快说:“我刚刚扔的那把刀,劳你还给它的主人——守备府的三小姐。”
那名捕快大为意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流光看着她,笑道:“我只是个杀人犯,又不是小偷。”
捕快惊怔住了,迅速避开了视线,口中喃喃道:“果真是个疯子。”
囚车将要启动时,孟流光听见不远处有人一声惊呼:“姐夫!”
甄怜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扒在囚车边,满面泪痕地看着孟流光。孟流光慢慢伸出受伤流血的右手,从囚栏中伸出去,轻轻拍了拍甄怜的脸,笑道:“以后没人欺负你了。”
甄怜感受到脸颊上温热的血,突然不顾所有哇的一声痛哭出声。囚车启动,孟流光收回手,随捕快们隐入了夜色之中,身后只余下甄怜凄厉悲痛、如失去肺腑一般的惨烈哭声,响彻暗夜。
当卫子君得到消息,心神俱颤、心急如焚地赶到府衙大牢时,已是两日后了。卫子君推开牢门走进去,看到孟流光仍穿着他那身白衣,衣上的血迹早已变硬发黑了,他披散着头发,静静地坐在地上,用小木棍在地面画了一副五子棋棋盘,自己手谈。他看上去沉静淡然,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陷囹圄。
卫子君忍不住自己身躯的微微颤抖,她走到孟流光对面,缓缓蹲下,看着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道:“好久不见。你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孟流光只抬起头看着她,笑问:“下一局吗?”
卫子君道:“你而今还真是跟当初很不一样了。”又问,“在这里受什么罪了吗?”
“没有,跟外面相比,这里还算不错。”
卫子君微微一叹,坐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止住了自己的战栗,面容愁苦地道:“你知道你这次捅了多大的娄子吗?我罩不住你了。”
“嗯,没关系,我理解你。”
以前每次卫子君不帮助孟流光的时候,他总会伤心、失望、悲愤,如今只有一句理解。
卫子君沉默半晌,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孟流光抬头,透过囚牢的天窗看向外面的天空,道:“我还没有离开过圣地呢,我想看看塞北的雪。”
卫子君闻言,低头沉思良久,站起来道:“你会得偿所愿的。”
此事过后,甄怜回了甄家,赵若欢被扶正,和甄晴一起住进了东厢房,西厢房又留给了甄怜。
甄晴自那日后,像被抽了魂一样,将自己在屋里关了两个月,两月后出了门,渐渐同以前一样了。
那以后,孟流光这个人成了甄家的禁忌,无人提及,人人避讳,渐渐地,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甄怜仍旧是沉默乖顺的模样,每天在家里干活,可是突然有一天,傅可笛来傅莘书屋检查生意的时候,甄怜没有一丝迟疑,撩开蓝布门帘走了出去,走到傅可笛身前,说:“傅大姑娘,我刚刚做了一盘点心,你要尝尝吗?”
一整个漫长的夏季平稳度过,来至深秋,天气渐渐冷了,北境似乎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朝廷便将一批死囚流放至北境,一则为军官奴仆,二来为战场炮灰。
孟流光随大批死囚一起离开圣地的那天,他们到了城门口,早有一些百姓在那里等着,那是这些死囚的家人,今日可以允许他们为死囚们送上一碗送行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