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女帝番外
女帝漫长而孤独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
她年幼时见过后宫里杀人不见血的争斗, 也见过朝堂上瞬息万变的倾轧,她的母亲告诉她,保命的哲学就是不争。
但她的母亲并没有活得别人更久, 而她在还是个公主的时候就懂得了, 不争只能任人鱼肉,手里有权势才是活命的依仗。
她的父皇很欣赏她这种刚烈的性子,甚至还教她骑射,她和太子师从一个先生,她也学过帝王心术。
她的野心, 比她父皇和太子哥哥想象的更大。
她终于成功了, 她亲手杀死了皇兄, 女子的绣花鞋第一次踏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 转过身来她就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女皇。
她平定过外敌, 也镇压过叛乱,她开过国库救济大旱三年的百姓,也曾在朝堂上连斩十几个高官的脑袋。
有人说她残暴,有人说她牝鸡司晨, 但没关系, 她活着的时候, 那些人都下了地狱。
只是, 她就要死了。
后人想要如何评说她这一生,她算是管不了了,临到头来, 女帝没什么放不下的。
除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床头上的珠翠头面,几十年过去了,依旧被她小心养护得漂漂亮亮,她摸了摸上面最大最通透的那颗珠子, 脑海里想到的还是故人单纯灵动的眉眼。
她放不下她的巧巧,但好在,她就要和她相会了。
她用尽全力做了个明君,不知道巧巧看到了没有?
她缓缓闭上眼睛。
成德七年正月十五,中元节。
坐在皇帝下手位置的长公主突然睁开眼睛,她错愕地盯着眼前的场景。
宴会到了高潮,台下丝竹声和钟鼓声齐鸣,披着红色斗篷的女子踏着鼓点上台,婀娜明艳,步步生莲。
长公主扣紧了座椅上的玉如意,这一幕和她记忆当中的一模一样!
巧巧从前就是这样,一个亮相就夺走了她的呼吸。
直到这是,长公主才终于意识到,苍天待她不薄,她居然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她的巧巧还活着,所有的伤害还没来得及造成,巧巧还是那个骄矜明亮的小姑娘!
长公主好像飘到了天上,她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巧巧还活着,她还有机会重来一次,她绝不会再让巧巧受一点伤害。
“唔”旁边的皇上单手撑着下巴,眼睛里透出些许感兴趣的光。
长公主忽然绷紧了脊背,她差点忘了,她这个皇兄对巧巧也是动了心的。
后面的事情和上一世差不多,长公主既然能让皇上忘掉巧巧一次,就能让他忘掉第二次。
对于巧巧来说,她在教坊司里的生活依然平静,从中元节回来,教坊司里那些不安分的女人背地里议论着巧巧肯定能被大官贵人看中了收房,这话让她听见了两次,她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后来渐渐的,也就没人再议论了。
生活中唯一的不同就是巧巧认识了个嬷嬷,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听说是长公主的奶娘,说话很有分量,连教坊司的总教习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都吓得腿发软。
巧巧暗笑,她没被达官显贵看中,倒讨了这个嬷嬷的欢心,嬷嬷说自己是奶娘的身份入宫前曾有个女儿,现在如果还活着,约莫也就巧巧这个年纪了。
嬷嬷时常来教坊司看方巧荷,给她带些吃穿用度,尤其三不五时就要给方巧荷送一碟子桃花酥。有了嬷嬷的关照,巧巧在教坊司的摇杆算是硬起来了,虽然她没有仗势欺人的心思,那群姐妹们已经开始争相巴结她了。
转过年来,宫中要外放一批宫女,方巧荷发现自己也在名单上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错愕的。当天晚上,那个嬷嬷来看了一眼方巧荷,语重心长地跟她讲,宫里不是这么好待的,能早出去就早出去了。
方巧荷明白了,是这位嬷嬷使了本事,把她塞进了外放宫女的名单里。
“可是”方巧荷犹豫了,“我要是走了,嬷嬷不就又孤身一人了吗?”
嬷嬷眼神闪烁,这姑娘是个心地纯善又念旧情的好人,一开始主子让她三天两头往教坊司跑护着这么个小姑娘的时候她还不乐意,但久而久之她也看出来了,主子这是对这姑娘上心极了。
可是,这姑娘到现在都不知道,护着她的人究竟是谁。
嬷嬷叹了口气,跟方巧荷说了点本不该说的:“姑娘,深宫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这一二年,或许就要乱起来了,你出去了,留在里面的人才能放心。”
她拍了拍方巧荷的手,希望方巧荷能听懂。
出宫的那一天,嬷嬷打点了宫人,亲自把方巧荷送到宫门口,等过了搜身那一关,她把一个轻飘飘的小包袱交给方巧荷。
“你喜欢唱戏,就出去了盘个茶馆自己支楞起一个班子,好好过日子。”
方巧荷掂量不出包袱的重量,想着里面或许也不会有多少财物,这是嬷嬷的一片心,她就收下了。
临别时,方巧荷都走出几步了,嬷嬷又硬是把她喊回来了,她一咬牙,跟方巧荷说了实情:“姑娘,其实我没有女儿。”
“是殿下让我时常看顾你,出宫的事也是她一手帮你操办的,她不让我告诉你,但”嬷嬷苦笑一声:“我不能冒她的功劳。”
方巧荷抿唇,轻声道:“我知道,嬷嬷来看我,还对我这么好,必然是奉了主子的命令。”
她眨了下眼睛,故作俏皮,驱散离别的气氛:“我至今不知长公主殿下为何对我如此爱重,若是有机会,还巴望着嬷嬷来给我引荐一番呢。”
嬷嬷也笑,她其实也搞不懂,长公主为什么自己不敢来见方巧荷,每次嬷嬷提起这事,她都紧张地满院子踱步,绕上半个上午,最后坐会太师椅上,装模做样地捧一杯茶,跟她说:“时候未到。”
然后过不了几天,又专门下厨做一叠桃花酥让她给姑娘送过去。
在嬷嬷看来,长公主就是看上了这个小姑娘,又何需这么复杂呢?把人调到身边养着,也不必这般劳心劳神。
但长公主就是执意要送方巧荷出宫,不仅把她送出去了,还帮她打点好了后半辈子的安稳花销。
方巧荷是晚上在京城的客栈中落了脚,才打开的那个包袱,包袱是不重,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票。
有几张面额巨大的,留着让她压箱底,更多的是提前拆兑成的小额银票,省得她去钱庄兑换时惊动别人。
方巧荷看着,心里发酸,嬷嬷攒不下这么多钱,这必然是她那位殿下送的,钱对于住宫里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这份细心让方巧荷动容。
她其实能隐约猜到嬷嬷背后的人有什么想法,在宫里久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消息都听说过,前朝曾经就有宫妃之间互相磨镜的传闻,长公主寡居在深宫,怕是也动了什么心思。
这之后她很是担惊受怕了几天,连嬷嬷送来的桃花酥都一口没动,还把之前她送来的东西收拾出来,一股脑还了嬷嬷。她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人失了耐性,自己就只能被送上她的床。
但现在,那人许了她自由。
方巧荷在京中逗留了半个月,前尘往事就好像断绝了一样,宫里再也没消息传出,终于,她放下戒备,选了个陌生的小城,开起了她的戏班子。
从方巧荷到方老板,她没用多长时间,毕竟她多年的功夫放在那里,任谁听了她的戏不喊一声好?
方巧荷的戏园子蒸蒸日上,白天她雇了相声艺人说书先生当成茶楼,看上去冷冷清清,但晚上一挂牌出去,但凡是方巧荷亲自登台的戏目,场下必然人满为患。
小城里京城很远,消息传过来很慢,她听茶客说起当朝皇帝要逼长公主改嫁时,还很是怔愣一下。
心里猛地一揪,不知道为什么。
打那之后,方老板就嘱咐跑堂的小子,但凡园子里来了外地过来的客人都知会她一声,她免了那人的茶水钱,就想找他打听打听京中的动静。
方巧荷开始后悔,搬到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了。
许是免单的事被传播开了,来方巧荷这喝茶歇脚的外地客人越来越多,他们带来的消息五花八门,甚至有的互相矛盾,方巧荷知道那些人中间应该有不少是来骗吃骗喝的,但她就是放心不下。
再后来,国丧来了,方巧荷听着正值壮年的皇帝驾崩而长公主继承大统的消息,她怔愣了很久。
国丧期间,她的戏园子不能唱了,方巧荷躲在家里思索了好久,她发现她根本不了解长公主,就是现在这位新帝。她并不需要方巧荷的担心,她就像天神一样,能做成许多方巧荷做不成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只会唱戏罢了。
国丧期满,方巧荷的戏园子重新开张,又有自称是外地来的商人进来要求骗吃骗喝,方巧荷冷着脸把人赶了出去。
那人是个暴脾气,当场就要闹开,看方巧荷是一介女流,说话越发不客气。
方巧荷被气得手都抖了,她小本经营本来就讲究和气生财,平日里有什么嫌隙她能忍就忍了,但这次被人指指点点骂到了脸上,她实在忍不下去了。
她让人去报了官,翘首等着官家来主持公道。
结果官家还没等来,倒是等来了个更蛮横的贵客,那贵客人在二楼包间里,指使着自己的手下把闹事的人打了一顿扔出门外。
随后一把银票撒下去,彻底封住了那人的口。
贵客出手阔绰,事情解决得很快,方巧荷临时决定为这位贵客加演一场,连妆都没卸,方巧荷就上了包间给那位贵客赔罪。
贵客没让方巧荷进门,也不需要她赔罪,只夸方巧荷唱得美极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那位贵客频频登门,每次一来就占据二楼左手边的包房,正是方巧荷每次踏着鼓点上台时亮相必看的地方。
这位贵客很捧方巧荷的场,各种包着红绸子的打赏像不要钱一样往台上砸,收到后面,方巧荷都心虚了。
她感激这位贵客,但也不想把自己赔进去。
自从上次赔罪被拒之门外之后,方巧荷就默契地再也没试图进过贵客的包间,包间在二楼,方巧荷在台上时眼神总往上面瞟,却从没看清过那人的长相,只见过那人跑上跑下送礼的随从。
仔细想想,那个随从面白无须,竟然有几分像是宫里出来的。
方巧荷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她如临大敌,不管是宫里出来的谁她都招惹不起,她连夜收拾好了那位贵客打赏的贵重财物,用绸布包好装进上好的紫檀木匣子里,趁着下次那贵客又来听戏,她抱着匣子敲开了包间的门。
包间里有屏风掩映,她一眼没能看见贵客在哪,但她看见了别人。
是当初在宫里照拂她的那个嬷嬷。
嬷嬷见着她也大惊失色,按道理方巧荷此时应该在后台梳妆,她以为来的是园子里端茶倒水的下人,这才把门打开了。
“什么人?”屏风后面传来一道好听的女声。
嬷嬷还没来得及回应,方巧荷自己绕了过去,私服出巡在小城里任性厮混了月余的女帝陛下慌忙起身,看着方巧荷,自己先红了脸。
“这是陛下。”嬷嬷捂着眼睛没眼看,干巴巴地提醒方巧荷。
方巧荷慌忙之中醒悟过来,她怎么能这么大胆地直视天颜?她赶紧行礼请罪,还打翻了她抱着的那个紫檀木匣子。
闪亮亮的光鲜玩意儿洒了一地,方巧荷的脸烫得能煎鸡蛋。
她出宫才几年,就能笨手笨脚到这个地步吗?
但是原来陛下这么好看啊
最后是陛下打破了僵局,她亲手把方巧荷扶起来,两个人十分逾矩地对坐在桌边,陛下认真地对方巧荷说:“介绍一下,我叫致夏。”
陛下竟然把自己的闺名告诉了这个方巧荷,嬷嬷惊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咣当一声关上了包间门,把自己也关在了外面。
于礼不合啊!
嬷嬷默念了好几遍,但转念一想,从当年陛下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开始,只要牵扯到这位姑娘,她家陛下又什么时候在乎过礼教吗?
陛下的南下微服私访最终持续了两个月,官员们的奏疏一道一道递上去,第一个月的时候文武百官还急得跳脚,皇上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国事怎么办?
后来他们逐渐回过味来了,这位皇帝并不是他们几道奏疏能拿捏得住的,而国家大事,陛下临走前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连西北战事怎么打都料事如神。
远在千里之外的动静都尽在陛下掌握,难道眼皮底下某些人的动作,她还看不到吗?
对长公主继位不满的一派人暗自心惊,他们甚至怀疑等陛下回京之日,就是他们掉脑袋之时。
他们开始祈祷陛下晚些回宫,但再怎么祈祷,陛下该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也左右不了。
两个月之后,皇帝回京了,皇帝满面春风,像是丝毫不介意他们私下里那些低级的小动作。
龙颜大悦,底下人的日子就好过了,但是揣测皇帝究竟为何龙颜大悦,则是一门学问。
难道这位陛下就喜欢江南山水吗?
很久之后,宫里才透出消息,没什么特别的,史上皇帝们微服出巡的收获都差不多。
她不过是很俗气地给自己拐了个媳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