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零六)一个大勺子
到了这个时候,辻村贺一终于看明白了。因为如果照着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他终于惊恐地发现,自己这块大空的外侧的一小条边壁的气……居然不够了。
因为一旦走到了最终开劫的那一步,那就是一个天大的劫。任何劫材的价值都不能与之相比。在围棋爱好者的说法里,这种劫开得是特别的爽,他们往往会得意地宣称道:“一旦开劫,老子万劫不应!”
这个劫打不赢,那么接下来双方再比气的话,白棋居然是杀不死这块侵略进来的黑棋了。
在经过牧野骓七段的挂盘讲解之后,许多人终于也看清了这里面的复杂的变化。在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胡搅蛮缠之后,大家的心也都慢慢地凉了下来。
现场有名八段棋手哀叹道:“这不是正统的打法。这是街头斗殴的打法,简直是无理取闹!可是,他却偏偏居然成功了……”
行棋至此,辻村贺一只能忍受退让,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倒扑进来的棋,却不敢提。那么接下来的结果就是黑棋将获得一个眼位,再接下来的棋就没有什么趣味了。
白棋忍让的最终结果就是大家和平共处,做出了双活。
所谓的双活就是大家都没有足够的眼位,谁也杀不死谁,就这么相互依偎着共活了。无论是比气对杀打不赢。还是做成双活大家和平共处,这两个结局中的不论哪一个的最终结果,都都是白棋所不能忍受的巨大损失。
看到这里,牧野骓七段冷笑着说道:“这里的变化虽然非常的复杂,但是不能不承认,这个小家伙的计算能力真是超强。一开始我也只是直觉感到这里会出棋,但是虽然知道有一些可以利用的小破绽,可是到底该怎么利用这些漏洞折腾出棋来,刚才我也没有想得很清楚。”
“如果是寻常正统的招法,在这里也是不可能折腾出什么古怪的。但是这小子不同,他的棋从一开始看就很野蛮。对于一个完全不讲道理的野蛮人来说,我从直觉里就认为,这样的空隙里面的弱点,是一定会早早就被他死死地盯住的……”
在广阔肥沃的白棋大空里面作出这样的结果来,那么此时对于白棋来说,这损失就是巨大到不可想象的了。即便是神仙降临,此时恐怕也会哀叹自己回天无力了吧?
倒不是说李正阳的棋力确实高出对手,甚至高出在场的樱花职业棋手。而是这种野蛮的乱刺乱杀的行为,十足像是一个被关在屋子里的疯子,正搬起桌椅板凳在到处乱打乱砸。而且最终居然还愣是让他在墙壁上砸出了一个破洞来。
在普遍讲究棋理,讲究堂堂正正,讲究师出有名的樱花棋手们看来,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小混混们的街头斗殴行为,非常之业余。
可是李正阳得前世,恰恰就是一个业余得高段位棋手出身!在他的思维里面,从来就没有什么正统的行棋观念。
业余棋手本身就普遍好战。他们不像是职业棋手,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虽然说所有的人都知道,围棋的终极目的就是圈地。谁的地盘大,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所以高手们常常会告诉你,杀棋只是手段,而绝不是目的。
当然,职业棋手中也有很多好战分子,下出来的棋力量特别大。但是他们不会胡搅蛮缠,不会很执着地非要在一个什么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非给你整出一些幺蛾子不可。也就是说他们好战,但是不乱战。
所以看他们的对局,棋迷有时候往往会觉得有些乏味。很多职业高手的棋局尽管看起来暗藏着无数的凶险,但是整盘下来直到终结,却没有杀死双方的几颗棋子,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但是从观赏性的角度来讲,棋迷观众们却更喜欢看到棋盘上刀光剑影、大砍大杀的局面。最好是一下子就干掉了对方的一条龙,甚至是一条巨龙。这样的棋,观众看得才过瘾!
就好像下象棋的时候,有的人不喜欢直捣黄龙去将死对方的老帅——虽然说这才是赢棋的终极目的。但是他们不喜欢,非得想尽办法用暴力的手段去尽情地折磨对方,最好是砍到对手什么棋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最后得一个光杆司令。
这时候再去看着对方那吃瘪难受的样子,那他的心里就别提有多爽了。
而且李正阳的前世不仅仅只是个业余围棋高手。
他在前世的时候就常常跟韩国的棋手们切磋,更是磨炼出了各种胡砍乱斗的本事——韩国棋手是出了名的不讲理。他们的棋风非常的粗野泼辣,根本不会顾及什么棋理,什么美观,什么堂堂正正。只要稍微有那么一丁丁点的机会,他们就敢于在任何的地方,跟你来个纠缠不清。
看到了这个最终的变化的辻村贺一,再也没有去棋盒里面抓棋子。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站起身来——当时他是如此的失望和沮丧,竟然忘了在对局结束后向对方致意,并且向对方协商一下是否需要复盘——这是起码的礼貌程序。
那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了,胡乱地揪扯着自己的领带,头发也被他的双手反复撸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襟敞开,步履沉重而又迟缓地走出了对局室。
看着他落魄的背影,记者们并没有涌上去做采访的想法,他们中甚至有人在小声嘟囔道:“整盘棋都被碾压,最后还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勺子。这盘棋下的,还真是令人失望啊……”
一盘棋大部分时间里落后,那就是被碾压了。尽管落后的差距可能非常得小,也就那么一、两目而已。但是在职业棋手看来,这一、两目的差距,已经能把人压得艰于呼吸了。
从头至尾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种形势的话,那不是碾压是什么?
看到辻村贺一的黯然离场,涌入对局室的记者们一时无话可说,现场的气氛有些压抑。只有漂亮的千山静香走进来的时候,才让人们觉得眼前一亮。
她不理会众人的目光,款款走到正在发呆的李正阳跟前,叽叽喳喳地说道:“这盘棋下得真是漂亮。想不到你还真是这么的厉害,难怪小亮前些天在你这里栽了跟头。”
李正阳感到有些尴尬,因为除了这个小姑娘之外,现场其他的人丝毫都没有高兴或者祝贺他的意思。他们像是看着怪物一样地看着他,有的人的目光里甚至还充满了敌意。
也难怪,你一个外国人,一跑来就把他们被寄予厚望的大和棋院第三代的第一大弟子,给杀得落花流水的,他们怎么会高兴得起来?记者们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样采访他——毕竟,这个时代的媒体还是新生事物,还没出现后世那种非常成熟机智的老油条记者。
面对千山静香,李正阳只好假作谦虚地说道:“侥幸,侥幸……”
说这话的时候,他发现门外远处站立着的千山浩亮。小亮似乎依然面无表情,只是两手紧紧握着发白的拳头,而且两只眼睛里迸射出了汹涌的战意。
李正阳过了考试的第一关,这让铃木秀奈有些喜出望外。不过他也只有装作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走进来,带李正阳出去。毕竟,他们是破坏规矩的人,在这群人当中,他们并不受欢迎。只是因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人们不好去指责他些什么。
考试的第二盘棋,是李正阳对千山正雄的对局。这盘棋将在两天后举行。《东都每日新闻报》的一名记者前去采访千山名人,问道:“听说您非常喜欢在幽玄棋室里下棋。那么接下来的这一盘棋,您会去幽玄棋室去跟李正阳下吗?”
千山正雄晒然一笑,说道:“这只是一盘指导棋而已。不是重大的比赛,谁也没资格进入幽玄棋室去下棋的。那是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
幽玄棋室是大和棋院最为神圣的对局室。一般的人,包括记者和普通棋手们,甚至连进去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刚才那个记者之所以问这话,是因为接下来的对局中的一方,是大名鼎鼎的千山正雄名人阁下。
“那么,您是如何看待李正阳选手在上一盘棋时的表现的呢?”
千山正雄淡淡地说道:“一个只知道乱砍乱杀,到处放火、到处钻空子的业余棋手,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这一盘棋,我要让他知道什么是遵循棋理、循规蹈矩。”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摩挲着孙子千山浩亮的头顶,神情凝重地说道:“小亮啊,你该好好地在棋上面多下点功夫了。以前你老是自认为二十岁以下无敌手,现在好了,狼来了。你难道还不应该努力吗?”
千山浩亮非常郑重其事地向他微微鞠了一躬,神情严肃地说道:“放心吧,爷爷。我一定会打败他的!而且,这个时间绝不会太久!”
在那盘比赛之后,千山浩亮不仅认真地将辻村贺一跟李正阳对局的那盘棋复了盘,还将之前他跟李正阳下的那两盘棋进行了完整的棋谱研究。对局当中的每一步棋,他都反复考量,反复琢磨,其专注认真的程度,真的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李正阳的第二盘考试对局,依然是在大和棋院举行。虽然很多记者闻风而动,天不亮就带着记事本跑去了棋院,但是棋院方面对这件事非常的低调。
负责接待的人员反复跟记者们吹风,说这不过是一盘指导棋,双方也不是对等来下的,并不是什么重大的比赛,所以也没有多少可以大肆渲染的内容。
他们甚至只是让记者们待在接待室里面,说整个棋院上下目前都在备战新的一年中的赛季的比赛,尤其是一开春马上就接踵而至的职业棋手升段赛,所以并不方便记者们的到处活动,以免影响到棋手们的集训。
在目前的樱花帝国的围棋界里,职业棋手的升段规则,跟李正阳他们的前世有所不同。五段以下棋手要通过升段赛来晋级,只有达到五段以上——也就是中高段位的棋手,才不需要参加这种比赛。
中高段棋手是要通过正式的比赛来累积积分,在达到一定的积分之后,才会升段。
集训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记者们也没有办法。所以就引起了人们的猜测,是不是自从辻村贺一输给李正阳之后,就连一向眼高于顶、总是标榜自己是天下第一棋院的大和棋院,恐怕也不得不重视起这个来自青龙帝国的小家伙了。
这次对局,不仅记者们只能呆在接待室里等候消息,甚至连第一盘时曾经有过的挂盘讲解,也被取消了。理由依然是,不可大声喧哗,不能影响棋院内部正在进行的集训。
接待人员只是告诉记者们,这是一盘千山正雄授两子的对局。
这让记者们大失所望。因为已经让了两个子,那么这盘棋的输赢就已经不重要了。它并不是一场平等的对局。如果李正阳输了,那棋院还有的可吹的——让两子居然都没赢,这说明他李正阳的棋力也就那样,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万一啊——也就是人们说不出口的那个万一,千山正雄居然输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只是一盘让子棋。千山正雄即使最终输棋,面子也不会丢。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记者们才深切地感受到院方所说的“不重要”、“没什么采访和报道的价值”是多么的正确。
所以没等对局结束,一部分记者就已经走掉了——他们还有其他更重要、更需要采访的活动要参加。剩下的记者虽然枯坐在接待室里面,无聊地等候着结果的公布。
其实看不看对局过程确实也没有太大的遗憾。李正阳握有两个子的巨大优势,对于这场比赛来讲,他是没有什么压力的。想当初在前世的时候,他平手跟世界上的顶级高手多次对局,虽然大体上是胜少败多的,而且现在也还没有回复到当初的巅峰状态。
但是让两子……他相信还没人敢于对他让两子而拍着胸脯说是胜券在握的。
在对局开始之前就已经占据了两个角地,对于围棋初级水平的人而言,这可能根本不算什么优势。但是对于高手来说,这个优势相当的可观。
对局开始之后,千山正雄立刻大刀阔斧地强行压榨黑棋,企图抢夺优势,但是李正阳的出招更加的凶狠,竟然把这局棋当成平手局面来下,而没有当成让子棋来保守退让。他反击的力度之大,甚至让千山正雄都感到非常的棘手。
从初盘开始,李正阳就依靠着被让子的优势,牢牢地把控着整体的局势。
眼见在扩张模样和相互攻杀上都不能占到李正阳的丝毫便宜,千山正雄就企图靠深厚的乱战功力来取胜。他全盘出击,拼命地搅乱局势。但是乱战正是李正阳所擅长的。
他不仅分毫不让地进行对杀,而且还成功地将千山正雄打入自己腹地的一块白棋给吃掉。眼见打乱战也占不到丝毫的便宜,千山正雄只好中盘投子认负。
铃木秀奈也没有时间像上一盘对局一样,进行全程陪同。他是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才匆匆赶到大和棋院去的。
他来的正是时候。前脚刚一走进接待室,院方的接待人员就草草公布了比赛的结果。他只说了两句话:“这盘对局李正阳获胜,大和棋院因此决定:授予李正阳职业一段的段位。”
“纳尼……”在场的记者们都很震惊。他们震惊的这第一个原因是,李正阳居然赢了。对手可是高高在上的千山正雄名人啊!虽然说这不是一场平等的对局,但是只要能赢,那就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要知道这个小家伙不过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的段位,而且还是一个来自青龙帝国的人——所有的人都知道,青龙帝国虽说是围棋的发源地,但是眼下却是人才凋零,根本就没有与樱花帝国抗衡的能力。
而且现在樱花帝国围棋界一直在推动的一件事情,那就是为所谓的现代职业围棋正名。
所谓的正名就是说,现代围棋的发源地应该是在樱花帝国,而绝不是在青龙帝国。
他们对此振振有辞:现代职业围棋跟青龙帝国的古围棋有着很大的区别。就好像说前世的所谓足球——国人一直说我们古代的蹴鞠就是足球,所以足球的发源地应该是在中国。但是在国际上却没人承认。因为蹴鞠跟现代足球在规则上有着天壤之别,它们之间几乎毫无关联。
他们说“现代职业围棋的规则是由樱花帝国制定的,跟青龙帝国的古代围棋的规则区别很大,所以我们要正名。”
这件事情遭到了青龙帝国和金达莱帝国的不约而同的联合抵制。
青龙帝国当然认为,尽管规则上是有了一些的变化,但是在本质上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
而金达莱帝国围棋界的抵制理由则更有意思。
虽然金达莱帝国的围棋事业此时刚刚起步,总体实力还不能跟樱花帝国相比。但是他们的国人普遍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那就是他们认为,他们曾经统治过青龙帝国。
尽管这件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他们的证据无非就是青龙帝国曾经有些皇室成员是他们的族人,而且他们有一部分的祖先确实是在青龙帝国生活过。
这些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的所谓证据,简直就是有些牵强附会,但是这并不能平息他们中的一些专家学者的一贯狂妄自大的野心。
他们的学者们引经据典,振振有辞地声明,我们古代生活在青龙国的金达莱人才是围棋的真正的发明者——而且那本就是我们的领土,只不过现在被青龙帝国霸占去了而已。
而且不光是这个围棋,其他一切青龙帝国古代的所有文明、所有发明,包括文字、诗歌、绘画以及所有的经典论著,全都应该归金达莱人所有——虽然他们现在只不是一个小小的国家,无论是人口还是国土面积都无法跟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的青龙帝国相比。
当然这都是一些题外话的闲聊。说到此时,李正阳在两场对局中都获得了胜利,按原先的约定,大和棋院应当授予李正阳职业二段的资格。但是最终他们却宣布,只授予了职业初段。
这不仅让在场的记者们愕然,铃木秀奈更是冲破接待人员的阻拦,直接进去找到了千山正雄,要求他给个说法。
千山正雄耐心地解释道:“这也是我们大和棋院研究之后作出的决定。毕竟,他现在还没有经过大手合比赛,就跨入了职业的门槛,成为了一名职业棋手。这已经是极大的破例了。”
“可是你们先前答应的,是如果他通过了两关之后,直接给予职业二段的资格……”
“秀奈君,不必激动嘛。直接授予二段,我们的压力也太大。如果以后又有谁直接要求个二段、三段的怎么办?其他的棋手还能服吗?这个决定,棋院也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讨论的。”
“而且稍后,棋院还会向媒体和社会各界宣布:此次李君的直接升段行为,在樱花围棋史上将只此一例。从今往后,棋院将不再给任何的人破例了。这也是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嘛。不然将来,人人都说自己可以不经过任何的段位赛,就直接进入职业圈,那我们也没办法管理了。”
“如果大家都那样的话,那还要大手合比赛和职业升段赛干嘛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秀奈君,你也要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啊……”
“再者说了,李君这个孩子,只要进了职业圈,以他的棋力,你怕他还打不上二段吗?经过段位赛的考验来升上去,不是更能说服所有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