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玄羽道长
第二日清晨，大理军营地许多军士刚刚洗漱，忽然听见低沉而又绵长的号角声传来，军士们都停止说笑，侧耳倾听，在确认是铜质号角后，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不同于战场上厮杀时候所用的银号角，铜号角的用途一般是在召集部落大会的时候才会吹响，如今滇东蛮族营地响起铜号角声，难道此时此刻召开部落大会？
火云洞部落营地前已经有十数支蛮族部落首领带领侍卫赶到，火云洞主祁连山正在营地门口招呼这些部落首领进入己方营地，不多时更多的部落首领赶到，他们似乎颇有疑惑，纷纷向祁连山询问。祁连山从夜就开始在营地内布置会场，分明要举行一次盛大的活动。
不多时，只见远处有上千身穿赤甲的刀盾手赶到，护卫着大理国王的车驾而来。百余劲装侍卫垂手两旁，一位身着黄袍，胸前和背后都绣着三爪金龙的王者走下车架。周彧在远处看的分明，此人身躯修伟，四旬上下，留着黑色长胡，神色冷肃，眉字间隐隐泛着怒意，想来就是大理国王段思旺。他身后跟着一中年人，一身紫袍，一部花白长须，满脸红光，眼神充足，一望即知，是个有极高内功修养之人。
前方有侍卫开道，大理国王段思旺缓步走进火云洞营地，他目光威严，方才还大声说话的诸多部落首领各个神情肃穆，垂头不语，显然还是不敢违逆段思旺。
段思旺看着站在远处前方的火云洞主祁连山，说道：”洞主今日吹响铜号角，意欲何为？“
祁连山似乎不像其他首领那般惧怕段思旺，他说道：”我召集各部举行部落大会商议此番出兵事宜。“
段思旺语气中隐含怒意，说道：“如今我大军身敌境，不日就将兵临交州，洞主此时召开部落大会，欲乱我军心乎？”他此言一出，诸多部落首领齐刷刷地看向祁连山，看他如何应对？
祁连山似乎已有准备，问道：“敢问国主，大理亦为大周臣属，我等不明白为何兵发大周安南都护府，此等行为与叛乱何异”
段思旺明白祁连山就此发难，此刻面对三十七部首领，容不得他退让半分，他说道：“大理地处云滇，土地贫瘠若山，若想发展必须扩张疆域。眼下周边情形，只容我占据安南，如此简单的道理洞主不明白吗？”
大理虽然建国已有七十年,但终究地处边陲,且段氏出身白蛮,故而始终被周朝视为蛮夷。若是民生内政事务，多是大理段氏自行决定，但若牵涉到军政大事，则三十七蛮部的意见就很重要了，而且如此讨论下来，就如同部落大会一般，七嘴八舌，每个酋长都有发言权，极难一致。但这是云滇部落大会数百年来立下的规矩，段思旺也没有办法。
此刻，从部落首领中走出一位老者，头上插有数根白色的鹰羽，他身形已经有些蹒跚，缓缓说道：“敢问国主，若是我大理占据安南，大周事后来讨伐，我等又该如何？”此人乃是白滇部的领袖纳彦，白滇部是大理立国前的滇王这一支，在三十七蛮部中地位最为尊贵，也是三十七部的首领。他如此一问，段思旺必须要小心应对了。
段思旺思索片刻，道：“我观大周与北方辽国签订合约，说明大周朝堂上下不欲起战事。安南都护府已经撤府六十余年，五年前刚才重新开府，不过占据北部五州。就算我大理此番占据安南，大周最多发文问罪于我，再难有实质性的举动。”
纳彦说道：“我三十七部位于滇东，替大理国扼守东南要道，若是大周举大军来攻，我等是战是和”
段思旺明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缄口不语，此时他身后那位老者走出来，先是对纳彦一拜，显得非常有礼，然后说道：“我大理段氏与滇东三十七部不仅修有百年盟约，兼有唇亡齿寒之势，若三十七部离心，则大理国灭，反之如若大理国灭，则三十七部无有根基，亦难独存。双方本是相互依存，纳老以为然否？”
纳彦说道：“国相此言甚有道理，这也是我三十七部为何共推段氏为盟主的缘故。不过此番出兵安南都护府，我等以为此举太过，恐遭大周举大军报复，降下无边兵祸。“
段思旺怒道：”按照纳老的意思，我等五万大军就此掉头返回大理？“
纳彦苦笑道：“亡羊补牢，尚可补救？”
段思旺气急反笑道：”此番全军出兵，耗费钱财粮草乃是我大理三年税支，如此无功而返，纳老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吗？“
祁连山此刻插话道：”国主此番乃是孤注一掷，胜则大胜，但万一败了，则有损大理基业。“
段思旺似是极为生气，不再言语，相国高慧成问道：”洞主以为，我大理五万精兵，奈何不了安南一万孤军？“
祁连山说道：”国相，我军进兵交州，原本是与安南本地婆那鲁军交相呼应，如今婆那鲁军遭伏击，大军尽溃，七部首领被诛，仅有一部首领被俘得以身免。可见,安南都护府军委不可小视,我等原来客军,若失应援,恐交战不利。“
段思旺此刻心中盘算,大军远道出击,最怕人心思变,三十七蛮部约有三万部落勇士,而他的本部士卒和附属部落约有两万士兵,蛮部骁勇,己方器甲精锐,可谓势均力敌。若是闹翻,自然不好,但此次出兵已经动用了数年准备的粮草军费,若是就此退军,他亦不甘心。平时,军政大事他多倚重国相高慧成，但此刻无关谋略，而是面临选择，只有他自己能做决定。段思旺低头思索许久，终不愿放弃筹划已久的战略规划，欲强行一搏，他抬头说道：“我身为一国之主，欲为大理开拓疆土，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以三十七部盟主的名义，要求三十七部随我进攻交州城。如若攻下，我允许三十七部掠城三日。”
此番决定，对于段思旺内心而言，已经是做了极大的让步，三十七部掠城三日之后，交州城相比被劫掠一空，也没有什么油水可以捞了。没想到，纳彦从怀中取出一把白色犀角骨刀说道：“国主，我等依然愿尊段氏为盟主，但此等乱命我等无法接受。我以三十三代白滇之主身份提议三十七部退军。”
段思旺眼中杀机一现，瞬又消失，白滇部是滇王这一支的嫡系传承，这点无从质疑，故而一直是三十七蛮部的精神领袖。也正是因为他这一支的存在，段氏始终无法真正控制三十七部，而且时刻担心白滇部提出恢复滇王一脉的统治，也成了段氏的心头之患。此刻纳彦以白滇之主的身份手持滇王信物犀角骨刀，提出退军的动议，通过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即使在段氏的刻意笼络下，有些部落早已暗暗投靠他，但在部落大会这等公开局面下，亦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
纳彦此话一出，祁连山带头举手同意，他乃是三十七部的第一勇士，部落战士多近用长矛，远投标枪，是除了白滇部以外的第一大部落。如此一来，其他部落首领就算内心不同意，也绝不敢表现出来，纷纷举手。最终，有三十四家部落首领同意退军，只有寥寥的三家部落没有举手，显然是段氏的死忠。
段思旺此刻气急，三十七蛮部占大理国兵力过半，历来是三代段氏国主笼络的对象，为了收买这些部落首领花了无数金银珠宝，一年税收至少十之一二投入其中。他本以为就算有白滇部和火云洞领头，至少也有十余家部落能站在自己这边，没想到最终只有三家，让他有点心寒，也说明他此前怀柔笼络的策略完全失败了。虽然段氏身为盟主也有一票,但此刻休说是一票,就是十票俄改变不了这等困窘局面。
纳彦说道：“国主，此刻结果已定，我等是否可以退军了。”
高慧成看场面很僵，本想出面缓和一下，没想到段思旺摆手阻止了他，说道：“纳老，我记得根据部落大会的规矩，即使半数部落同意一项决议，但若是盟主反对，依然可以以比武决胜的方式来决定最终结果。”纳彦瞳孔缩了一缩，这项规矩乃是三十七部部落大会最古老的规矩了，因为那时部落之间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是一只羊相互攻伐，为了减少伤亡，大家商议用比武的方式来判定部落之间的争议。但这个规矩在大理立国后，就再也没有人提出来，渐渐也被人遗忘了，但它毕竟是部落大会的规矩，显然段思旺已经有点失去耐心，想用强行手段迫使三十七部就范。
高慧成老牟胜算，且不愿意两边翻脸，接过话头说道：“国主，比武毕竟会伤和气，不如大家坐下来再商量商量？”
段思旺指着几位部落首领，说道：“国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了笼络三十七部，我段氏每年多少财税进了这些人的腰包，你看他们有几个记得此番恩德？既然怀柔的路子走不通，我不如索性乾坤独断。”凡被段思旺指着的几位部落首领大多心虚，不敢抬起头来。高慧成却却暗暗皱眉，今日段思旺情绪有些失常，此番远征交州，滇东三十七部不愿出力，本是题中应有之义，要是三十七部死心踏地，为段氏火中取栗那才是怪事。如今大军离交州只有二日路程，本是搁置争议，同心协力之时，此时双方翻脸固然对三十七部是不幸，反之对段氏亦不是好事。段思旺帝王心术，攘外欲先安内本没有错，但他事先不与自己商量，显然也是防了自己一手，亦或另有安排，但明显亲疏远近上就搁了一层了。
段思旺没有注意高慧成此刻的脸色，他堂堂一国之主，竟然在大战临前被三十七部聚众要挟，已经是极丢面子的事情，他越想越气恼，越想越不耐烦，道：“纳老，兵法讲究兵贵神速，我们速速举行比武，是进是退也好有个章程。此处太小，不合比武，我下令比武移至中军校场，让全军军士都能看到比武的情形。”段思旺对于比武显然很有把握，纳彦看了看祁连山一眼，祁连山向他点了点头，此刻段思旺态度越发强硬，也激起了纳彦心头怒气，他说道：“但听国主安排。”
中军大营校场本就是军营中最宽敞的地方，段思旺一声令下，大军行军，逢山铺路，遇水搭桥本就是寻常事，一营工兵很快就用备好的木料搭出了一座木台，五丈方圆，却有一丈高，这样纵然是极远的军士都可以看到比武的情形。
段思旺登基已有近二十年,睥睨指使,说一不二,今日一早起来,就被三十七部刁难了一把,难免心头火起,此刻他站在指挥台上，晨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回头问道：“国相，我此番是否有点小题大做？”
经过这一阵子，高慧成心头也有了计较，自从北方辽国发展壮大，与大周分庭抗礼以来，段思旺也动了这般念头，一心欲把大理国从一边陲小国扩张成不亚于大周的泱泱大国。这么多年来励精图治，一日不敢懈怠，就是为了一举占领安南，未来击败吴哥万象，一统安南半岛，那就勉强可与大周平起平坐了。凡事过犹不及，如今出兵安南隐隐中成了他的心魔，越是靠近安南,情绪就越发容易激动,今日高慧成原本有圆场的机会,他乃是国丈,主政多年,他若开口纳彦不会不卖他这个面子,但却被段思旺阻止,这不可是好兆头。
如今段思旺自己有了悔意,但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哪怕输了决不能丢了国主的威信,否则从此三十七部就离心了。他说道:"此番比武虽嫌唐突,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国主所请的几位供奉,三十七部中绝无一人能够抵挡。为了谨慎起见,只有请青城山玄羽道长出山了。段思旺眉毛一挑,似乎心中不甘,但还是叹了一口气道:"怕是只有如此了。国相且在此处等候,我亲自去请玄羽道长过来。"
半个时辰后,咚咚咚! 战意盎然的战鼓声响起,让人热血沸腾。段思旺亲自主持比武,他在指挥台上高声说道:"此次比武乃是按照滇东部落大会规矩,为消除两方争议,各派一名武士代表两方比武。比武之胜方则可决定争议结果,败方无悔。"他话音又落,战鼓声再次响起,其速愈快,仿佛敲在众人心里,不由地愈发紧张起来。
代表段氏这方登场的是一位是流冠高耸，面如满月,身着青色道袍的道人，他颔下蓄一把雪白的长髯，道冠下的发丝也其白如雪，但他圆团团的面容却是红润细腻，毫无皱褶苦槁，看上去就宛如婴儿般光滑粉嫩，没有一丁点老年人应有的干瘪情状,在他的慈眉善目中，却更透露出隐隐的威摄气概与雍容风范。
此刻,三十七部中也走出一英挺青年,正是周彧,他此刻一身黑衣劲装,不复平日的温文儒雅,精神奕奕，意态豪壮。他是年轻辈,故而先施了一礼道:"晚辈周彧,请教前辈尊号。"
青袍道人眼神一变,显然心中极受震动,他仔细打量起周彧，看得那么详尽，那么谨慎，宛如要透过周彧的肌肤看进他的肺腑一样，许久点了点头说道:"贫道道号玄羽。"
这次轮到周彧吃惊了,他惊道:"可是嵩山以西剑术第一的玄羽道长"玄羽道长是青城上清宫的观主,半甲子之前就有嵩山以西剑术第一之称,是关内剑术第一宗师，玄羽道长乃是和周彧的剑术导师韩天启同辈的高人,分别是长白练气士和青城练气士的剑主，韩天启早就和他提过此人，乃是他一生的劲敌。
场外，纳彦悄悄问道祁连山：“段思旺何时请来了青城剑仙玄羽道长，周彧是他的对手吗？”
祁连山心中也没底气，答道：“我本以为周彧被誉为天下无敌手，天下间能有资格与他斗剑的只有三数人。没想到段思旺也真有能耐，能把玄羽道长也请来，此番真叫龙争虎斗了。”
玄羽道长说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从没有想到你真的如此年轻,更没想到会在这等地方遇见你。”
此刻段思旺心中也不淡定了，他问道：“国相，我听闻周彧在长安于天下武林面前剑斗祆教圣主，一手元罡化龙被混元道尊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知玄羽道长能斗得过他吗？”高慧成此刻心中也是异常震惊，周彧半年前才出现在江湖，却像一道强烈的闪光照亮了整个武林，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如此年轻就名满武林。这般神仙人物，竟然会出现在交州这等边陲之地，真是造化弄人，他苦笑道：“玄羽道长已是我知道功夫最高的人了，到了玄羽道长和周彧这般至高境界，天下间只有三五人，岂是我们能妄自揣测的了。”
玄羽道长是周彧师辈人物，周彧不敢大意，拔出了墨带剑，摆了一个青松迎客的剑势，表示对玄羽道长的敬意。玄羽道长手腕一翻， 一柄宝剑脱鞘而出，纹理似呈百龙盘旋，精光本是内敛，但玄羽道长一运劲，只见剑身青光幽幽，寒气冥冥，那模样分明就是传说青冥剑。
玄羽道长说道：”剑名青冥，乃是春秋铸剑名匠欧冶子所铸，一直是我青城山上清宫的镇山之宝，世间难有几回闻，这番就让它与墨带一较高下。不过剑术到你我这等境界，已穷尽变化，纵然斗个三天三夜也绝无可能在剑招胜过对方。韩天启有九曜照日，我亦有一招叫做幽冥两界乃是我一生所学，我欲以此招与你斗剑，你意下如何？”
周彧明白，韩天启玄羽道长修炼剑术一甲子，育命于剑，一身剑术神乎其神，早就超越了“技”，达到了“道”的境界。他点头道：“能见识道长绝艺，不负剑手一生，请出手。”
玄羽道长青冥剑势一展，周彧只觉得眼前青光一闪，整个人就落入一股浓郁的黑暗，无边无际，黑暗中寂静无声，仿佛直通永恒。黑暗似是在旋转，悠远和不尽的过去与将来重叠循环，时空的延伸竟恁般混淆到毫无意义。周彧只觉得身体宛如透明，超然物外，有形无质，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松散飘忽感觉。刹那间，他惊觉到一股千万钧重力蓦而从四面八方压了下来，压进了他肌肉骨骼，沉重到令他几乎负荷不了，每一根筋络都在抽搐，此时他已经隐隐感觉到玄羽道长的幽冥两界乃是一门至高的幻剑术，加之有青冥剑的神奇异能，故而让他陷入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
场外众人，方觉得奇怪，只看到玄羽道长青冥剑射出一道青青幽光照在周彧脸上，幽光摇曳，宛若来自幽冥世界，分外诡异。周彧看似风淡云轻，但却没有丝毫动作，但若是仔细瞧来，他的瞳孔已经缩得极小，而玄羽道长则略显吃力，顶门有白气腾起，也不知两人究竟闹什么玄虚，反正与众人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周彧突然动了，墨带剑忽而光芒大盛如金光烈阳，明亮耀灿，让人无法直视，剑光中似另有世界，周彧的身体便一下子隐含其中，剑芒聚射化作一条腾空入云的光龙，以无可阻挡之势凌空而起，天空中似有金花片片落下，隐隐中伴有仙音梵唱，花雨空中，光照幽谷,仿佛传说中的破空飞升那般景象。
玄羽道长原本如婴儿般光滑粉嫩的皮肤突然松弛了许多，他仰望着那道竟似贯通天地的耀灿剑光，直看到眼中泪水盈眶，许久才以极沙哑的功夫说道：“国主，非是玄羽没有尽力，此人一身功夫已至炼神还虚之圣明境界，从此打破虚空，可以见神，天下无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