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破碎誓言
唐诘原本想要询问阿纳托利关于赫德的事,但最后,却只是沉默着,指节颤抖了一下,又逐渐恢复平静。
自己还能信任他吗?
或者说,还该信任他吗?
诚然他兴许会从阿纳托利的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他得到的答案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唐诘想要相信对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除了他,在龙岛上,自己已经没有别的能够信任的人了。
“你想要个怎样的结果呢?阿纳托利。”他口吻平淡,“将我留在龙岛上,难道会对奥利维亚有什么帮助吗?”
温和、怜悯、善解人意,是阿纳托利给他的全部印象。
然而,这些印象仅仅是在塔中,凭借着情绪感知的能力刻意为之的塑造,真实的阿纳托利是什么模样,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阿纳托利似乎能够表演出任何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一个能够让人卸下全部心防的形象。
但是他不需要幻觉。
他已经不需要幻觉了。
“不,不是这样。”阿纳托利摇了摇头,“请不要抱有这样强烈的敌意,只要你愿意接过责任,龙岛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所有?”
发梢垂下肩头,唐诘喉咙泛起痒,便上手将领口的系带松开些许,肩膀在凛冬捎来的寒意中轻微地颤抖。
“奥利维亚不会再需要赫德的血液维持存在,巫师不再需要强行去抽离人体内的知性,你所不愿意看见的一切,都不会存在于岛上了。”阿纳托利极具诱惑力的话语一顿,仿佛梦呓般喃喃低语,“这里是理想乡……这里会成为真正的理想乡。”
风太轻了,日光也太轻了,草茎更是轻飘飘的,所有承诺失去了重量。
“赫德为什么要建立龙岛?”唐诘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波澜不惊地注视着他,“你们一味地强调理想,就像是只要达成目的,赫德就会回来一样,不觉得可笑吗?”
阿纳托利握紧爪子,头微微俯下,犄角在日光下闪着雪白的亮光,像是融化的霜晶,似将滴落到草坪上。
美丽的人造生命体。
神也会有类似于人的审美倾向吗?
唐诘有些惊讶,在这一瞬间,自己的脑海里闪过的,却是这般无足轻重的念头,自问自答般想着:
与其说是“神"有着类人的审美,不如说,是这个世界的神,本来就是从人类演化成的吧。毕竟,不论是菲尼克斯还是赫德,都用着人类语言能够称呼的名字。
唐诘听着对方示弱般的呜咽,心绪却毫无动摇:“没办法……正是因为,赫德也许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们才必须留下你啊。”
正是因为承担不了奥利维亚失控的风险,所以才必须将自己留下。
他明白了对方话里的含义,荒唐之感便更加明显了。
备用保险栓。
自己在他们眼里,大抵就是这种东西罢了。
能够让他们在有限度的范围内获得更多自由,能够把肩上的责任尽数转移。
“阿纳托利,你有想过,不成为菲尼克斯的容器,而是作为普通人去生活吗?”
唐诘还抱着那点可怜到稀薄的希望,问出最后的问题。
他希望得到个怎样的答案。
他希望对方能得到个怎样的结局。
说实话,唐诘自认没有插手的余地,他也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对方从龙岛夺走。
但是,如果对方想过,哪怕只是一瞬间。
他也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人还是有救的。
“为什么要作为普通人生活?”
阿纳托利垂下头,那双美丽的灰蓝色竖瞳轻轻扑闪着望来,满是诧异和困惑的声音回荡在轻风里。
唐诘知道,自己赌输了。
他向后靠了靠,无处着落的悬空感让人难以找准重心,地牢里的风声裹挟着魔力拂过耳边,但一切又如此安静。
事到如今,谈话已经失去意义。
他转身向下,迈入台阶的阴影里,阿纳托利出声问:“你要走了吗?”
唐诘没说话,只是继续向下走。
他不明白自己想要个怎样的结果。
想听见对方的挽留吗?可内心毫无动容。
想要放手自如离去?但却又有万分不舍。
对他而言,龙岛已经算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熟悉的落脚点了,但是,他还是得离开,必须要离开。
留下面对的麻烦都是已知的,而离开后面对的困境都是未知的,那么,自己就应该留下吗?
不。
“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融合,阿纳托利。”唐诘没回头,“我不愿意失去我自己。”
这是自己唯一保留的东西了。
他的记忆、他的认知、他任人缝合的头颅、躯干和肢体。
现在离开,自己就没法再见到奥利维亚了。
唐诘走下台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点,又无所顾忌地抛开。
也许有些遗憾,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你怎么就能肯定自己会消失?”阿纳托利在身后疾呼,“消失的也可能是奥利维亚,不是吗?”
唐诘脚步一顿,扶住左侧的石墙,因为对方荒唐的言语,低声笑了。
“阿纳托利,”回音在深邃的甬道里如寒泉清冽低沉,“我曾以为我们是朋友。”
无声的沉默在阴影里侵蚀着他们的影子,风也静止了。
“是的,我们是朋友。”
青年的回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乎微不可闻。
“不,”唐诘斩钉截铁地将他否定,“你只是把我当成工具罢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类都是“工具”,帮助自然女神驯化力量的工具,没有高下之别。
自己同样把他们当成了解这个世界的工具,看重他们身上携带的信息而非他们本人。
就连奥利维亚,唐诘也不敢说,自己真的把对方看做失散多年的亲人,而不是一个标注着“赫德关联人员”的高级陪练和传话筒。
埋怨?失望?怀疑?
唐诘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把情感投射到这些陌生人身上。
他们既然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自己又何必成为石子,去打破水波不兴的命运。
“你为什么不等等?”
唐诘听见脚步声急促地从身后传来,阿纳托利抓住斗篷的衣角,金属般的尖锐摩擦声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哼,抓住斗篷的手在自我防御的本能下松开。
“你为什么要这样固执?”
唐诘回过头,阿纳托利正吃痛地握住自己的手,指缝间滑落的鲜血,淋漓浸透了衣袖,滴落到石砖的地面上,啪嗒一声碎开。
那双眼睛正起了雾,朦胧地望向自己,金发的青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又像是自知不堪般,低下了头,任由落发将面孔遮在阴影后面。
唐诘脚步顿了下,伸手将缠绕在对方手指上的钴蓝的魔力勾回指尖以防二次伤害,光点无声地破碎在掌心,彻底溶解在毛细血管里。
“我还会回来。”
“……赫德也这样说过。”
阿纳托利的声音沉闷极了,唐诘没法回答这句质问,正如他不知道,赫德是以怎样的心情,对众人许下诺言。
“那不一样。”唐诘只能俯下身,去抓住他的手臂,迫使阿纳托利抬起头对视,像是想要让他相信一般,用笃定的话语说出连自己也不敢保证的话,“赫德为了成神离开,回来后的他不一定是原本的他,可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还是原本的我。”
阿纳托利的脸色苍白极了,像是看见某种可怖的怪物藏在黑暗里,脚步几乎难以站稳。
“那你呢?”他无力地笑着,“你是为了什么离开?”
“找到赫德。”唐诘话音一顿,“我会帮你们把他带回来。”
然后,自己会离开,彻底地离开。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每一分每一秒,看见的风景,听见的声音,都无一不是在向他证明这一点。
如果可以,唐诘希望自己能够从容地退场,能够回到自己的故乡,上学、毕业、工作,像每个普通人一样,死后白骨,付之一炬。
不必徘徊于生死,不必忧虑于善恶。
如果他真的能离开,如果“赫德”真的能够帮他找到家乡,让自己回到原本的世界。
……也许这只是一个美好的祈愿。
下意识间,唐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抓住对方的手用了些力气,可只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轻轻将对方放开。
阿纳托利沉默地在昏暗的壁灯下凝望着他,果断地扳下了自己的指甲,砸落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金色的魔力纹路一闪而过,缩放成能轻松握在手中的大小,通体晶莹剔透,好似完整无瑕的月白色棱镜。
“拿去吧。”他伸手遮住双眼,声音低沉如絮语般,将加工好的棱镜递给我,“我会等你回来。”
“监视?”
唐诘接过棱镜,精神系的魔力波动顺着神经末梢传递到大脑里,带来了轻微的恍惚,看向对方的目光不由有些复杂。
是上好的精神系施法媒介。
“是啊。”阿纳托利的表情很是难看,“如果你决定违背诺言,那就把它捏碎。”
“……我不想再等待了,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他好像碎掉了。
像一块玻璃、一面镜子,满是裂痕,支离破碎,连带倒映的人像,也都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怪物。
唐诘很难将自己的眼神从他此刻痛苦不已的神情上挪开,那似乎将某个时刻的自己的神情,重现在面前的人的脸上。
“没有人喜欢等待。”他拉住阿纳托利的手,注视着那正在愈合的伤口,声音轻得像是怕碰碎他,“所以,总有人必须妥协。”
话音一顿,耐心地问。
“你想要自己去找赫德吗?”
面对唐诘的问题,阿纳托利只能嗫喏着嘴唇,哀切地回答:“我无法离开。”
“那就把我当做你的眼睛。”唐诘叹了口气,贴着他的额头,温和地安抚道,“我将成为你看向外面的窗户。”
阿纳托利颤抖着眼睫,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侧脸上。
“你,”他恍惚地望来,眼眸好似玻璃,在雨幕下染上夜色,“好像父亲啊,唐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