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上学
这一刻三妮学会了安静和沉默, 不言不语的陪在书珩身边,在院子里一起看沉落的夕阳、看夕阳染红的流云。
卓秀芝从屋里走出来,掏出几张信纸递给书珩:
“这才是你爸爸写给你的信, 刚才卓阿姨把信换成了方文哥哥的信, 是想要……”
“阿姨是想要告诉我, 人总要分开的, 因为工作和生活,因为生和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能聚在一起是亲情,分开了亲情也不会走远。”
“好孩子,”卓秀芝被书珩的通透折服,这是经历过两世人的通透,可他也有看不透的时候。
他的看不透害苦了三妮。
“三妮,你陪着二宝站一会儿,就进屋吃饭吧。”
“嗯, 知道了, 妈妈。”三妮去抓住妈妈的手, 把妈妈送进屋里,卓秀芝以为三妮是被二宝影响到了情绪,不知道三妮是在担心自己的病。
第二天书珩和章爷爷还有刘闯三人坐上火车从其江到察哈尔, 再从察哈尔转车到北京。
刘长梅是刘长喜的妹妹,胡天阳找到刘长喜说了刘长梅出事,人失踪了,还没找到。
胡天阳通知了路局的决定,刘长梅的家人可以第二天跟胡天阳一起出发去云明市上溪县,路费住宿都由工程局出。
闷着头抽了两根烟后,刘长喜告诉胡天阳:自己的工作没人能代替的了, 回家商量一下让自己的媳妇代自己去。
结果第二天出发时,来的是背着书包的刘闯,刘长喜来送站,他媳妇赵旺弟和放暑假在家的大女儿刘秋菊都没露脸。
在火车上胡天阳问起刘闯,他实在不满意这么大的事刘家就派个小孩子来,刘长梅可是生死未卜啊。
“我妈妈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坐车出远门,我姐姐说她明年要考研究生要抓紧学习,没时间。”
章书珩对刘长喜一家唯一有好感的就是刘闯,其他人在上一世都是坏事作尽,没有得到好报应。
刘长喜死于赵旺弟的虐待、赵旺弟死于抢劫。
她一心念念要跟着女儿出国,刘秋菊不待见她不让她去;赵旺弟自己申请的探亲签证、带着一生攒的钱、拿着女儿唯一一次来信的地址,去了美国。
到了美国言语不通,按着地址找到半夜找到女儿家,开门的是个黑人,说是女儿搬家了。
后来就在街上被抢,身无分文,最后冻饿而死。
有人从遗体上找到护照给了大使馆,大使馆几经周折找到刘秋菊,她不愿意认领尸体。
大使馆只好把赵旺弟尸体当地火化,把骨灰邮寄回国。
最后还是赵旺弟最嫌弃的儿子刘闯把她埋在了刘长喜相隔不远的山坡,没有夫妻同穴。
刘秋菊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自此杳无音信,就像其江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一样。
八十年代国内的飞机航线少、航班少、机票要提前预定、还要有单位介绍信和出差证明才能买到。
察哈尔铁路局领导,托北京铁路局的同事买到了三张从北京到云明市的机票。
胡天阳就把三人送到北京南苑机场,叮嘱下了飞机,在出口有章奕承勘探队的同事接机。
章爷爷没做过飞机,加上连日从察哈尔到北京坐了七天火车,只吃了一个馒头。
在飞机起飞的轰鸣声过后,实在忍不住奔去了洗手间,上吐下泻,晕机在洗手间。
飞机机组人员有经验,飞机上备有晕机药,给章爷爷吃了药睡着了。
下了飞机书珩就觉得章爷爷的腿脚拖拉,走路不利索,
“爷爷,你是不是还不舒服?”
“没事,快走,快点找到人带我们去医院。”
章爷爷急于找到接机的人,一直在赶路不知道儿子和儿媳现在啥情况?!
接机的是勘探队副队长井东风,带着另外一个队员,开着从云明市借来的吉普车,载上章爷爷三人,一路上不说话盯着车前方,几乎把车开成了飞机。
这情况不说话祖孙二人都明白,书珩这一路都是背着爷爷抹眼泪,这时不能控制的眼泪汩汩而下。
章爷爷也是把头抵在前面座椅靠背上,隐忍着不发出抽泣。
刘闯虽反应慢,不甚聪明,这一路上耳闻目见,多琢磨也明白姑姑和姑父出了啥事。
想起记忆里当年刚参加工作,在家打包准备出发的姑姑,这一走就是近二十年,这次恐怕也见不到真人了。
毕竟有血缘、小时候姑姑抱过、亲过的感情,刘闯的眼泪也是止不住流了一路。
到了医院,井东风让另一个人去停车,带着祖孙二人上了住院处三楼的重症监护室。
章奕承全身插满了管子、监护室内各种仪器都已经安静的没了声音,章爷爷抚摸着儿子瘦的颧骨高耸的脸,搂着孙子,再也哭不动哭不出声了。
书珩见到父亲那一刻,反而没了眼泪,他眼前的父亲比他七岁离开时,苍老了不少。
鬓角生出一缕一缕的白发,头上、脸上还有风干未揩净的泥土,双目紧闭、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加上这几天只能打葡萄糖维持生命体征,瘦成了皮包骨,手臂还没有书珩的粗。
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指着高高的山岭给书珩讲,
“我们就是要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开出一条神路,让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火车的汽笛声。”
这一刻书珩忽然觉得此时的父亲是那么的孤独,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无数的冰冷的机器中间,等着他心心念念的儿子来跟他做最后的道别。
上一世他是一直陪在父母身边的,父母换一段工程路段,他换一个学校,读完小学五年级就换了三四个学校,每个学校课程的进度不一样,老师讲的也不一样,所以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
但是她一直陪在父母身边,看着他们忙碌工作、忙碌自己,看着他们、陪着他们变老……
是不是因为这一生自己没有陪在父母身边,老天看着孤独的父母可怜,才提前收走了他们。
是自己的错,父母每年寄回来的钱、粮票、布票,自己无负担的享受,除了偶尔给父母写封信,从来没过问过父母的辛苦。
跪在病床前的章书珩一肚子的话,现在想说给父亲,他的父亲已经听不见了。
当晚云明医院派车送章奕承的遗体回上溪县,井东风开车载着三人跟在后面。
这里的公路刚刚修复通车,路边到处都是淤泥和碎石。山路里侧的崖壁上,隔不久就有一块突兀的石块高悬,那时泥石流带下的石块,因为太大搁浅在崖壁上,也许下一次山体滑坡他就会冲下来。
公路路面坑坑洼洼,汽车提不起速度,正好给了章书珩回忆的时间,回忆七岁之前他随同父母在崇山峻岭生活的那些艰苦又难忘的相伴。
到了上溪县,在礼堂里,三人见到了刘长梅的棺椁,守着灵堂的人死死拉住书珩没让他开棺。
书珩和刘闯在井东风的陪同下给刘长梅和章奕承的棺椁磕了三个头,井东风带他俩去睡觉,书珩坚持给父母守灵,刘闯也坚持留下来。
井东风带走了章爷爷,爷爷自己也明白,他要保存体力,他的儿子儿媳还等着他带他们回家。
他不能倒下,就要能睡能吃。睡不着就眯着、吃不下多喝水,章爷爷就这样坚持了三天在上溪县没倒下。
三天后章奕承和刘长梅的遗体告别追悼会在上溪县县礼堂举行,那些当晚获救的居民和家属赶来送行,还有县里、市里、省里的领导,还有闻讯自发赶来送行的上溪县民众,挤挤挨挨站满了礼堂。
七月如火,正是从南到北的大热天,尸体只能当地火化,带着父母的骨灰,章书珩和爷爷还有刘闯,告别上溪县和勘探队成员,坐上返程的火车。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让书珩看一眼母亲刘长梅的遗体,据说当时是凭着破烂的衣服和裤子认出来的尸体,连鞋子都被泥流裹走了。
回来的路上章爷爷不停的咳嗽、始终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就会无数遍念叨让书珩给章奕承写信,催他请探亲假回家看看。
还念叨说:“爸爸老了,你都攒了十几年的探亲假了,咋也回来陪爸爸住上一个月,咱爷俩也像别人家爷俩似的喝上两盅北大荒,唠唠家常嗑。”
书珩和刘闯把报纸铺在车厢地上,把三个人的硬座留给章爷爷躺着,老人根本坐不起来了。
在北京接站的胡天阳被彻底吓傻了,和书珩商量在北京给老人先看病。
章爷爷这时反倒清醒了,不同意去医院,就反复一句话:
“我不能死在外面,总要把儿子媳妇亲自带回家吧!”
胡天阳借用北京站内部电话给察哈尔局领导打电话请求给弄三张卧铺车票,让老人舒服些,争取别把老人也丢在路上。
三个人上了卧铺车,胡天阳还是硬座,书珩安顿好爷爷,叮嘱刘闯看护,自己去把胡天阳换过来先睡一会儿。
胡天阳硬座的对面是一对父子,孩子也是六七岁的年纪,父亲和当年书珩离开时,章奕承的年纪相仿。
父子俩一问一答,父亲幽默、儿子活泼,逗得半车厢的旅客跟着哈哈乐。
透过眼中迷蒙的泪水,那一对父子一会儿变成七岁之前的书珩和父亲,一会儿变成孤零零躺在重症室的父亲和停灵在礼堂里母亲的棺椁。
母亲的面容在书珩的脑海里越来越模糊,他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痛恨自己这么快就忘了母亲的模样。
在察哈尔铁路局的接待室里,领导握着章爷爷的手,建议把章奕承和刘长梅的骨灰埋进烈士陵园,躺在担架上的章爷爷拒绝了。
叶落归根,我的儿子儿媳十几年未回家了,怎么能不带他们回家看看。
守着家,自己老了,他们还有儿子、还会有孙子,清明除夕会有他们一柱安息香。
方三妮记不清这是自己睡不着的第几个夜晚,却记得这是二宝哥走后的第三十七个夜晚,二叔说,察哈尔那边来电话了,明天送他们三人上火车,返回其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