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阙金顶黑白丸 父子深情壁上观
权叔把吴霜从藤椅上背起来,放在天阙宫金顶大殿前。
吴霜在青翎和权叔的搀扶下,勉强撑坐在门槛处。
青翎喊道:“爹,我和哥来了!”
厚重的金殿大门缓缓打开,权叔忙低头退下,不敢朝金殿内多看一眼,当即招呼所有人离开,自己则站在远处桥廊的风雨亭下伺候,随时听从主人的召唤。
金门半阖半张,现出精绝壮硕的半身,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庞,较之吴霜记事起,姨丈的模样,羿连城眉目间少了几分年轻时的俊朗,多了几分烦劳苍老的慵倦憔悴。
吴霜强忍泪声,抬头看着父亲一般,曾经雄姿英发,现今面庞憔悴的羿连城,柔声问安:“城父,近日可好?”
羿连城用手抚摸着吴霜的头顶,大概是想到今日情景,早有预料;再想到吴霜命不久矣,瞬时伤感不舍。
他的眼神望向桥廊深处,忙藏起悲凉,慈霭道:“为父尚好,霜儿这般挂念,不枉为父一番看护之情。若将来……你我父子再难续见,为父……为父……可如何是好!”
青翎忙打断父亲道:“爹,您糊涂了,紫皇伯伯这月就回来了,说不定已经找到治哥哥双腿的灵丹妙药了呢,将来呀,您还要带着我和哥哥去赏雪寻梅呢!”
羿连城强颜欢笑,附身搂住一双儿女,拍了拍青翎的头道:“对,对对,爹糊涂了!将来咱爷仨云游天下,赏雪观花,吃遍天下美味,看尽世间美景,岂不快哉?”
青翎调皮道:“还有娘亲!”
羿连城附和:“对,咱一家子同去!都去!”
吴霜终于在亲人的搀扶下,迈进了心心念念的天阙宫金顶大殿。
羿连城轻手轻脚地扶着吴霜坐好,伸手扯下满墙被盖得严严实实的金色锦帐。
锦帐下,满工满画的宏大壁画显出了真面目,极尽笔墨之能事,正是秋娘缠头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
紫皇曾对吴霜戒训:“想要活下去,不能显露半分梵天印的秘密。”
羿连城也说过:“倘有一日,有幸将这壁画中诸多隐秘逐一破解,天阙金顶将傲峙九州,永不称臣!”
梵天印,远非燃烧灵力,使其在掌间发出光亮那么简单,而是通联精神,以念力成炬,洞察明晦。
其光如旭日之光,皎月之沐;灼灼金芒,蔽除邪祟。
有辨识真伪,窥察天材地宝之效;亦有澄清玉宇,涤荡乾坤之能。
至烈至刚,至明至善。
非心性纯良,精神勇毅者不能成!
吴霜默念真诀,毅然执掌为炬,梵天金印萤晖迸射刹那,瞬时便与大殿内的壁画连成一片金色光芒。
画,活了。
青翎捂着嘴巴,惊得目不转睛。
羿连城徐徐将灵力注入吴霜体内,生怕他难以支撑。
只见吴霜梵天金印萤豆之光大盛,在旺盛灵力的加持下,宛若骄阳射出万道光箭,普照大殿。
画中所有细节全都沐浴在金色光芒之中,上至一草一木,下至米粒之珠,蝇翅虫足,一皆清晰可见。
羿连城也看得出神:
“原来,目所不及之处,需梵天金印启达。
小廉曲谨尤过之而不达;
谨毛失貌粗陋却不察秋毫之微!
想不到天下竟真有人习得梵天印,竟还是吴霜这个尚未开悟,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臭小子真不错!
可怜我浸淫此地二十有年,时至今日,始见画中玄奥端倪!
苍天怜佑,天阙之幸,连城之幸!”
最后两句,羿连城没藏得住,竟脱口而出。
羿连城惊喜道:“梵天印,是真的梵天印金芒,孩子,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城父真替你高兴呀!”
吴霜见城父看得惊喜满面,三两句盛赞,更让吴霜感觉欣慰。不由得竭力扩张梵天金印的光芒,羿连城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虽能感觉到吴霜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颤,但在本能的驱使下,仍然尽量细细将壁画重新默记一遍。
他原本对壁画所有看得到的细节极为熟悉,如今有机会把之前没见过的细节梳理、添加清晰,哪里肯放过此等机缘。壁画篇幅恢弘,半个时辰也只是惊鸿一瞥,瞬间消逝。
吴霜沉疴体虚,发力过猛,口腔内已饱含鲜血,为不扰姨丈分心,也不愿青翎担忧,强忍剧痛,直至全身冷汗浸透衣衫,依旧保持掌炬姿态,一声不吭。
直到灯尽油枯,经脉绝断,吴霜血喷如瀑,脸上仍挂着满足的幸福笑容,倒地不起。
金芒瞬间湮灭,羿连城正看得入神,忍不住吼道:“霜儿勿停!”
青翎掩声痛哭,扑倒在吴霜身边,她见过吴霜命悬一线时的模样,再见他面如死灰的样子,慌乱得悲痛欲绝,只剩下摇臂惊呼救命。
权叔听到殿内呼喊声紧迫,知是吴霜有恙,但又听羿连城霸道呼喊,忙又装做没听见,只是朝着殿门走了几步,又缩缩退回原处。
羿连城狂起转身,凛凛疾呼:“霜儿,再坚持坚持!”
说罢,灵力以崩堤之势,倾泻在吴霜体内。
吴霜晕厥中,自知性命堪虞,忽被一束霸道灵力摧枯拉朽般震醒,忽地从地上站起,双眸已无光芒,脸色红润,一如回光返照。
青翎不知何故,破涕为笑,总以为是吴霜的恶趣味,耍逗自己,搂住吴霜的胳膊,一只粉拳轻轻打在吴霜的后背。
只见吴霜粲然一笑,咳了两口血,忙用怀中第九块丝帕捂住口鼻,任凭鲜血喷涌。
羿连城自查方才失态,又见吴霜复醒,连声自责,吴霜淡然,已将生死置之不顾,若能一鼓作气,解脱城父,上抱养育之恩,下能破解谜团,也算了无遗憾,不枉此生。
羿连城见过死生之事,一边安慰吴霜,一边告诫自己万不能操之过急。
吴霜担忧心血渗出丝帕,强打精神道:“霜儿素闻天阙金顶大殿内壁画藏着千古之秘,今日有劳城父陪伴,还望不甚其烦,细细为儿讲来!”
羿连城当即感动,他知吴霜已报必死之心,执意要为自己解脱,权重利弊,索性心胆刚冷,成全彼此。
吴霜仍以萤豆之光照映,从壁画左上角开始,一寸一丝,待羿连城示意看妥,便缓缓将金芒移至下一景。
此刻,羿连城稍作纠结,便仔细讲述起那段羿家口耳亲授,绝不外传的千古辛秘:
“羿家满门,世代守护金顶飞升之秘,凡向外人道者,必受戕伐,不得善终!”
这是羿家先祖遵循的遗训,羿连城心中如是盘算,安慰自己:“霜儿虽为异姓,实与羿家子弟无二。这孩子命不久矣,纵有违祖训,料他残败之躯,此生绝无前程;就算侥幸存活,连城亦必将其困养天阙,永世不出!”
想到这里,羿连城安心不少,心情也清朗起来。
“一千六百年前,正值天阙,不,是三圣殿千年之聚,举世欢腾之时。代表着人间、妖界、魔族最高修行成就的三圣尊相约共赴天阶明台,同渡天劫,以身试道。”
“翎儿、霜儿,你们看,他老人家就是圣尊元一。”
二人依言看去,圣尊元一正襟危坐于三圣殿中央,神采威严;左右分列十五位长者,着五行色修行常服;每三人一组,分别是黄、白、黑、绿、赤五色,对应的是土、金、水、木、火,代表五行天宗在人间的修行正统大道。圣尊面色凝重,俯视大地,坦然微笑,如是三张面孔各有不同模样,都是他在世间的真实写照,东西两侧暂空两尊席位,三圣位呈三足鼎立之势。圣殿悬于云端,雾霭中隐见桥廊直通地溪,消失在烈焰冰海尽头。
东侧窗外,妖尊离嫄踏游云端,周身九蟒缠护,后有群妖紧随,形态各异,统御百族之众;众妖簇拥着一团华丽妖艳的彩霞,歇步于镜海之滨,冥池之畔。只见她妖力澎湃倾荡,横炼如虹,云霭中幻筑九重蜃楼,扶桑华木巍峨如盖,唇齿间灵溪九津,延绵不绝。手掌日月,头枕星河,吸纳百川,驱驭万灵。
西侧窗外,魔尊垩山蓬头赤足,且蹈且行,身裹冲天炼焰,猩红烬道自足下蜿蜒成血河,长发裹挟着滚滚浓烟,星火不熄,遮天蔽日;焰舌所到之处,皆成灰烬;赤足踏过雪垣,漆黑的土地上,殷红似血的彼岸花海峥嵘繁盛;垩山魔尊一手挥舞着参天神木,一手倾颓山岳,赫赫魔音震得河川瑟瑟,百兽奔散;天河倒悬于壶,倾泻汹涌洪流,席卷漫天暮云,冲刷着残破房舍,猪狗牛羊顺流而下;巨石翻滚,滔滔洪荒,肆虐天野。
再仔细端详,圣尊元一掌中把玩着两颗圆润的丹丸,常识共知:黑丸至阴,白丸至阳,暗合天地阴阳,相辅相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却又玄冥难辨的直观参悟。
羿连城咽了口唾沫,适才的忧虑荡然无存,因为他有了一个二十多年都未曾参透和察觉的新发现,不由得兴奋、紧张,甚至有点膨胀,大有舍我其谁的自妄。
言语间也变得轻快了许多,丝毫没发觉吴霜眼神间掠过的丝缕疑惑,更是由衷感佩自己筹谋无漏。
“万千年前,凡人、妖、魔由天阶明台飞升神仙道尊的大正道不知何故,距三圣聚首,普天同庆的盛事崩坏了数千年之久,这几千年来,无数大能为求正道,前仆后继地试图打通明台壁垒,重走天阶,却无一成功。”
羿连城有些悲怆,又有几分不甘。
“三圣重聚,便是要向几千年的失败宣战,以身正道,再度明台之光。此举关乎三界修行之根本,扶大道于将倾,开万世之壮举,非三圣携力而不能为!成则彪炳千秋,败则飞灰湮灭。值天道崩殂旦夕,成败俱需全力一击!”
羿连城的脸上洋溢着为求正道不惜身陨的激奋,更像置身于内的参与者般昂扬。
“那时,即便世间记得那一日的慷慨赴道,却无人再知晓天阶明台发生过的种种;即便有心人记得元一、离嫄、垩山三圣曾登临巅峰,却再无后来者与之比肩。生不逢时,连城抱憾终身!为道,当不惧死生,当轰轰烈烈,当凛然天地,方不虚此生!”
羿连城说得极为动容,青翎忍不住低声道:“我不要爹以身问道,我要爹陪我云游天下!”
吴霜听得懂此刻城父内心的向往,更听得懂他一片拳拳赤诚。
转念想及自身沉疴难除,残躯难复,忍不住悲从中来,似是表明心迹,又似对青翎做最后的告别:
“若行事无愧于心,只求尽力,不问结局,人生岂不快活些?”
羿连城摇摇头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便好好活,死亦要轰轰烈烈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