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追忆
兀自啜泣的美人闻言便止了哭声,抬起垂着泪珠的脸,哀哀乞怜:“求你们,不要杀我的小白!”
嬷嬷不想千言万语竟抵不过适才那一句,不经意地就让这倔强的小奴说出了软语,心下得意间便借此大做文章,恐吓这奴儿,当晚是最后的机会,如若不能令王上满意,那便保不住他的小白。
邪罗王整日都忙于政事,全然不知司礼监的嬷嬷将美人囚禁了一天,然他心中难免挂念,得空便问近身侍从,美人是否安好,无奈司礼嬷嬷打点得妥当,于是无人敢将她威逼调教美人之事告会王上。
是夜,嬷嬷特意取了封藏于地窖的天山之雪,化成水为美人沐浴,又点了雪莲香油进水中,氤氲出绝世香氛,滋润那绝世美人。
又亲自为他梳头点妆,一切打点妥当,又拉着他在灯下坐好,舔笑着将男宠交媾之事一一道来,教他取悦的技法。
言语极其露骨直白,他沮丧的脸上频频晕出绯红,却不得已,只能附和听着。
待邪罗王批完奏折已是深夜,他虽已疲累,心中却是期待,直想着今夜能得见美人,绝不再霸王硬上弓,即使只是对坐闲聊,只要美人不再惧他千里,他便心满意足。
却不想推门而入,却见水灵郎端坐在帷幔堆叠的床上,依着胡夏后宫妃嫔侍寝的规矩,向邪罗王行了大礼,接着便自行宽衣解带。
“慢着!”邪罗王脱口阻止,倒令美人蹙眉怔住。
邪罗王见美人一身白衣已除去大半,只剩一件薄衫虚挂在肩头,惹得他的目光忍不住在那里逡巡,回过神来又尴尬地移开视线,呐呐问道:“是谁、谁教你这些的?”
美人自嘲一笑,道:“小奴早该在昨夜便学会这套礼数的,今日补过,还望王上恕罪。”
邪罗听他此言透着无奈和绝望,便将事情猜得大半,一时怒起,几步走到床边,美人又感到泰山压顶般的窘迫,不禁失声惊叫,仰过身子,向床内爬去。
邪罗忙止了动作,在床沿处坐下,一只手伸向空中轻晃了几下,示意他莫怕,见他脸上惊惶渐散,便轻声道:“你大可放心,朕绝不逼你,你可否……可否和朕聊聊天?”
“聊天?”
“嗯,朕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又来自何处?”
水灵郎见邪罗一脸诚恳不似伪装,又想起昨夜他放过自己一马,便卸下防备,姑且信了。
提起过往,他便是深深的叹息:“我忆不起往事了。”
邪罗惊疑:“怎会忆不得?”
他向邪罗投去幽幽一瞥,目光空洞迷离,正如他的前尘过往般虚无缥缈。
我只记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漆黑的深渊,良久到不得底,忽而头上一阵剧痛,意识就此散去。
待我醒来,已然躺在一间农舍里,由一对老迈夫妇照拂,他们让我将他二人唤作阿爹阿娘,说我是从他们村口的一条河上游漂流过来的。
阿爹请了村里的巫师为我疗伤,幸亏那巫师技法高超,换作旁人,是医不好我头上重创的,我大幸保住了一条命,却再也忆不起往事。
阿娘说,我昏迷的时候一直叨念着一个字,声音太小,他们听不真切,似是个“郎”字,再一想我是从河流里漂来的,便给我取名叫作“水灵郎”。
阿爹阿娘没有子嗣,便将我当儿子一般对待,那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两个月后,一伙山贼来了,在村子里肆意抢掳,交不出钱财的村民都被他们杀了。阿爹阿娘也没有钱,山贼便要杀人。
阿娘把我藏在一堆草垛里面,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我却透过草垛的缝隙看到山贼冲着我阿爹举起刀,我便冲了出去,跪下求他们不要杀我阿爹。
他们、他们当中一个头目看上了我,说是只要将我当作财物给了他们,他们便可放人不杀。
阿爹阿娘频频向他们磕头求他们放过我,还叫我快跑,可是我怎能弃他们不顾?
我当时还不知道山贼要我作何用,甚至没有想过,自此一别便再也见不着阿爹阿娘,只想着快些救他们脱险,便任凭山贼将我绑了扔进了马车。
我在山贼的寨子里住了两天,就又被他们绑了,这次还蒙住眼,堵住嘴,塞进一个箱子里,一路好不颠簸,不知过了几天几夜,终于在一天夜里,马车停了,装着我的箱子被抬进了一处院落。
隔着箱子,我听到山贼的管家和一个女人似吵似闹地说了好久,什么货色好,价钱公道云云。
接着箱子大开,眼罩口嚼取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扳起我的下巴,撇着嘴看了我良久,最后终于笑着点了点头,我早已饿得失了魂儿,由着两个男人架着,给扔进了柴房。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叫仙乐坊,是方圆几里最大的烟花之地。
是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告诉我的,她大清早进了柴房,就亲热地将我唤作相公,随从端进了几碟饭菜,我早已饿得惨了,可还没人为我松绑,我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些吃食。
那女人让我叫她妈妈,还说,如若想吃饭,那便得为她赚钱。
我问她如何赚钱,她说,须得和她这园子里的姑娘及相公们学跳舞唱戏,我太饿了,只想吃东西,便连忙点头同意了。
谁知,妈妈让我学的那些,竟是那般的羞耻。
他们先为我妆点上浓妆,又逼我穿上极轻薄的衣服,跳的舞姿又极尽妖媚低俗,就连脸上的一颦一笑都须得合他们的意。
我不肯再学,妈妈便着人把我关进柴房,让家丁打我,还不给我饭吃。
我经不住打,也扛不住饿,可是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喊,就算被他们打死,就算饿死,也绝不能做那种下流勾当。
我不知道就这样被关了多久,一天夜里,我正睡着,忽然就觉得一只手钻进了衣服。
邪罗听到此处不禁失声道:“是何人胆敢侵犯于你?!”
水灵郎被他一声怒吼骇得身子颤了颤,邪罗王忙又收回易怒本性,温言劝道:“莫怕莫怕,朕只是为你感到不平。”
水灵郎见邪罗当真为他心急,心中顿感一阵暖意,竟是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这一笑便似春光拂面,邪罗王也不由得跟着笑了几声。
水灵郎已然对邪罗敞开心扉,继而续道:“是一个家丁,他……他一边劝我从他,一边就扯我衣服,我怎能任他妄为?我拼了命地护着身子,才欲喊人,他便将一堆干草塞进我嘴里,又解下衣带把我绑了起来,我还在挣动,他就出手打我,他……”
水灵郎说到此处便哽住了声,眼里涌出一汪泪来,邪罗向着他伸出双臂,不自觉地想要拥他入怀,却又怕再吓着他,双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又生生放下。
抹了把眼泪,颤着声音续道:“他打得好疼,我都没有力气再动,他却还不停手,我想定会被他活活打死了,好在他终是打得乏了,住了手,凑到我耳边淫笑,说是该办正事了,说着便扯我的亵裤,我除了闷声地哭,什么都做不了,心想为何不让我死了呢?”
“别、别这样想……”邪罗失声,似是随着水灵郎的回忆身临其境,想要劝慰无助的美人。
水灵郎也早已忍不住啜泣,长卷的睫毛上缀着泪珠,似是回到了彼时境遇般地痛苦。
“他在我身上肆意地乱摸,我稍一动弹他就再打我,我闭着眼睛不敢再看他嘴脸,只想他赶快尽兴,将我放了,我便找个地方寻死就是了。那家丁跨坐在我身上,就在此时,妈妈推门进来,见状揪着家丁的耳朵开骂。”
邪罗一直紧攥的拳头这才松开,长嘘了一口气。
“那家丁好一阵求饶,说我早晚都是要出去卖的,大不了先给他记上账,过后从他历次月饷里扣。
“妈妈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指着他鼻子骂,说他一世穷鬼,怎么吃得起我这样的天鹅肉。
“妈妈还说,我身子还、还没开苞,是要留给达官贵人们的,说我的初夜……定能卖个极好的价钱。”
“畜生!”邪罗王挥着拳头怒斥,“他们怎可这般对你!待朕将这群畜生找着,定将他们千刀万剐!”
水灵郎见邪罗气极,倒反过来安慰:“王上莫要为我动怒,好歹都过去了!”
邪罗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水灵郎叹息一声道:“那一夜总算是让我逃过了,我却已深知再不可任人摆布。我便假意事事顺从,讨妈妈欢欣,令一众家丁对我放宽戒备。一天夜里,我趁着坊里客多人杂,逃了出来。”
“好啊!”邪罗不禁叹道。
“不好啊!我当时还在堂中跳舞,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衫,遮羞尚可,御寒就不能了。可那夜极冷,还下着鹅毛大雪,我从暖房里偷跑出去,就与自戕无异!
“况且不多久便有人发现我出逃,一众家丁举着火把和棍棒追来。脚下积雪踩一脚便没过膝盖,我早已冷得全身麻木,却仍不敢停下,直往深山里跑。
“可最终还是饥寒交迫,我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摔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了。”
“后来呢?!后来呢?!”
水灵郎见邪罗紧张得攥着拳头,心下又是一暖,便失声轻笑道:“王上何必如此,小奴不是坐在王上面前么?这便是当时逃脱生命之危了。”
“呃……是了,朕……失态,你就当、就当关心则乱吧。”
“贱身岂能担待王上的关怀?”
“快别这么说!你快告诉朕,那夜是否有贵人助你脱险?若当真遇到贵人,朕定会代你重谢他!”
水灵郎闻言俏皮地笑了:“还说要代我重谢,是谁昨晚扬言要将它杀了的?”
“啊?”邪罗瞠目,“你的意思是……救你的,竟是……那头雪狼?”
“嗯!”水灵郎稚气地点头,“我倒在雪里便昏死过去了,迷离中只觉周遭越发阴冷,心道死倒不怕,却不知要再遭多久的罪才能咽气。
“意识便渐渐不清,却不知又过了许久,身子又有了些暖意,后来温暖越来越浓,我清醒了些,感到是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紧紧包裹着。”
邪罗王惊诧道:“难不成……难不成是那头雪狼?”
“是小白将我拥在怀中!天亮后我醒了,睁眼就看到了它,起初着实吓得不清,乱抓乱打地想要推开它,它却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然后便歪头盯着我看。我当时不知怎的,就此笃定它不会伤我,只一心护我!”
邪罗不禁心怀感叹,江湖风传,楼月王子坤华,绝色美貌能撼天震地,令日月无光,眼下这不知来历的姣郎,却能令一头生性凶猛的雪狼对他照拂有加。
思及此处,便又想起连日来萦绕心头的那个疑惑,遂又问道:“你的小白看来当是长白山雪狼,想必你受难之地当是辽州一带,为何你却带着雪狼走到这大漠北境?”
水灵郎被这么一问,便将目光移到别处,怔怔地盯着前方,似是有些出神:“我也不知道,只是心中总有个念头,我要穿过沙漠,继续西行,好似前面有个地方,当是我的归属。”
邪罗王心下一惊,他口中的那个地方,难不成就是与胡夏毗邻的楼月国?
却在此时,水灵郎忽而抱头呻吟起来,邪罗王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追问道:“这是怎么了?”
水灵郎口中连声发出“嘶嘶”的忍痛,低沉喘息着说:“无碍,不过是头上受伤之后,思索多了便会头痛,歇息会儿便好。”
邪罗看在眼里着实心疼,口中故作安慰道:“好在你大难不死,完好无损地来到了朕的身边。”
水灵郎的头痛缓解了些,便得空自嘲起来,歪头一笑,俏皮道:“谁说完好无损?你看。”
说着,便将左侧头顶的青丝拨开,头皮上隐现出一条蜈蚣似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