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恶人
柳仕芳到振北将军府拜会后,岔路转弯,拐进个小巷子,从后门进了小凡府邸。
小凡坐在窗下,将目光投向庭院里那片精致的花圃,各色菊花正开得娇艳。他一边举杯品茗,一边若有所思地听柳仕芳禀报。
“在琅琊王氏家祠修葺的用度中,抽出五千两;
“西南苗人造反,军饷报得虚夸,抽出了两千两;
“蜀地围剿山贼所获赃款,上缴朝廷充公,抽出两千两;
“岭南瘟疫,富贾名士捐献赈灾款中抽出一千两……”
柳仕芳每报出一句来,小凡嘴角的笑意都会加深一分,却在听到最后一项时,他脸上笑意全无,说了声“且慢”,放下茶盅,看着柳仕芳,忧挂问道:“那赈灾款救百姓于水火,怎可抽调?”
柳仕芳早已料到小凡责问,得意笑笑,回道:“殿下放心,那赈灾款筹得可观,可当地官府串通一气,早已定了个公开的数额,多出来的便都层层扒皮,便宜了那些贪官,我只不过是在户部报给下级的数额上改几个字,让底下那些豺狼走狗少分了些罢了。”
小凡闻言便展颜笑了,又追问一句:“这些事可都做得妥善?”
柳仕芳笃定回道:“柳某没别的本事,公文上做些小小的改动,还算是拿手,殿下敬请放心。”
小凡大喜,站起身来,仰头看向院中的梧桐树冠,心胸顿觉舒畅:“一万两!足足一万两!”
一万两银子,足够为那三千精兵配置最精良的军备,也足够他们至少一年的吃穿用度。
柳仕芳见小凡精神焕发,心知这份差事办得合他心意,却又对于小凡不告诉他巨款用处的做法耿耿于怀。
一万两不是小数目,小凡平日里赚足了王缜的赏赐,却还求他这个户部员外郎,借着职位之便筹措巨款,想来这笔钱绝非用在他自己身上。
柳仕芳最介怀的,还是小凡始终不肯告诉他筹钱的意图,分明是把他当作外人。
他俩出生入死斗跨了王贵妃,为何在小凡的心里,还要对他这般生分呢?
心情大好的小凡似是猜到了身后那人的小心思,转过身去,对柳仕芳恭敬道:“柳兄做事如此稳妥,当真的人才,请受坤华一拜。”
说着,便拱手弯腰下去,仪态翩然,似是娇花一朵,在风中一招摇,便要倾倒进柳仕芳怀里。
柳仕芳忙伸出双臂,借着将小凡扶起,实则是把美人揽入了怀中片刻,口中忙道:“殿下言重了!柳某能为殿下分忧,便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小凡听他一说,掩袖假意笑得羞涩,眉眼翻飞,又涌上一层愁色:“我就知道柳兄最体贴了,为我解了这么大的忧,却也不来追问半句原由。”
这句话明显温柔一刀,柳仕芳脖子一梗,没说出话来。
小凡又眼含热泪:“柳兄,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柳仕芳受宠若惊,压抑着狂喜,连声应和:“好说!好说!”
小凡似是因他的回应而格外欣慰,破涕而笑,假意天真地抓起他的手:“柳兄,中午在这里用膳吧,我亲自下厨做几道小菜,你赔我喝几杯!”
柳仕芳只觉得那只玉手摸起来柔软滑腻,早已将先前的疑惑抛至云外,只一心想做只巴儿狗,紧紧跟随美人身后。
夜已深沉,白朗孤坐潭边,把酒独酌,对影悲泣。
自打坤华坠崖,他便夜夜如此。
白日里则似个傀儡,由着皇帝支配做些太子的门面事,强撑着笑颜出入于朝廷之上,下了朝便随便混进个勾兰瓦舍,也不点个美人坐赔,只顾赏舞听歌,靡乱买醉。
这些,小凡都看在眼里。
这一夜,他穿上坤华生前衣服,刻意打扮得素朴,心怀忐忑地走进凝月轩。
本欲大步走过去,却在临近时,看到白朗迷醉的眼里流出的清泪,他心头抽痛,扭头便走。
却被白朗从身后紧紧抱住。
“坤华!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白朗下颌抵着他肩膀,温热的酒气随着情话绵绵,喷到他的脖子上。
“坤华,你终是舍不得我的!你舍不得撇下我!我想你,特别想……”
小凡被这男人的柔情迷醉,更抗拒不了他霸道的拥抱和灼灼的体温,虽然明知道这柔情这拥抱都是错付给了他,却还是痴痴地留步,由着白朗将他身子扳过去。
可是心里极为忐忑,低头不敢去看白朗如饥似渴的目光。
白朗温柔的呼唤,一声声地自头顶传来,坤华,坤华,却是将他错认,唤着那已死之人的名字。他却不舍得离开这个怀抱,贪婪地吸收着男人的体温……
忽而下巴被近乎暴力地扳起,他被迫抬起头,整张脸与白朗相对,他惊惶失措地躲闪着白朗如刀似剑的目光,他知道这片刻贪恋之后,便是极难堪的代价。
白朗盯着他的脸看着良久,忽而咬牙切齿,面目近乎狰狞:“是你!你这个害人的妖精!”
“啪”的一声,巴掌打在脸上,接着便是狠狠的一推,小凡向后好几个踉跄。
白朗已是大醉,故而脚步虚浮,这一推,后坐力也把自己推了个跟头,他坐在地上起不来,抬头看着小凡,狠狠骂道:“贱人!”
小凡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痛,前一分还是温柔以待,顷刻间便暴力相加。
白朗口齿不清,却还在嘟嘟囔囔地骂他,小凡心中委屈,一时冲动差点将实情都说出来,一张口,却是小人得志般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贱人?白朗啊白朗,我就是贱人,是奴隶,可此时此刻,你就是被一个奴隶居高临下地看着!”
白朗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伏在小凡脚边,忙欲起身,却是醉得腿脚无力,几次摸爬却又摔回地上。
小凡怒斥:“瞧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一坨烂泥!我害死了你心爱的人,还不是照样过得逍遥!”
白朗瞪着眼看他,目光似要吃人,可脚下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你看看你自己,堂堂太子却这样窝囊,仇人就在眼前,你却奈何不了我!”
“贱人!我要杀了你!”
“你整日里喝得烂醉,怕是清醒时都握不住剑了吧?再这样下去,你便成了废人一个,杀我?一个废人怎么杀我?”
“啊——”
白朗似猛兽一般发出一声嘶吼,好容易站起身向小凡扑了过去,小凡却轻松一个转身,白朗扑空,又摔倒了。
“哼,就在你成天想着那个死人的时候,我可是做足了功课,现在所有人都相信我就是坤华,就算王贵妃禁足期满也不是我的对手,你这个无用的太子,就更不足为惧!除非……”
白朗吃力抬头,压着怒火等他说下去。
小凡却趾高气扬,半蹲下身子,居高临下,挑衅说道:“除非你的相好儿能复活。”
“啊——”白朗怒吼,当即一个巴掌又要打过来,却被小凡抬手扼住手腕。
“你给我记住,从今天起,你休想再打我!你的相好儿已被我害死了,你若是有本事,就宰了我!可是,我料你这辈子都没这个本事了!”
用力将白朗的手甩开,白朗浑身无力,便就此摔回地上,趴着起不来。
小凡起身,看着白朗,嘴角一个极轻蔑的冷笑:“哼,你这个庸才,我便要看着王缜怎么将你白家打跨,到时候,我与你谁是奴儿还不一定呢!”
“啊——啊——”
白朗双手捶地,眼睛瞪得通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凡衣袂翩翩地离去。
他比任何时候都痛恨自己的无作为,也比任何时候都悲壮愤慨,他发誓,今后再也不灌那迷魂汤,他要卧薪尝胆,要洗心革面,要斗跨王缜,要杀了小凡,要为坤华报仇!
是了,小凡已得势,连父皇都默认他就是真正的坤华,现在就算他与王贵妃联手指证,口说无凭,已没人会相信。
倒是曾经画过坤华的一张油画肖像,却不知放在了哪里……
白朗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幅画的去向。
对了,还有蒙千寒和百里斩,他们也可以作为指认小凡的证人。
可蒙千寒与他向来交好,百里斩又对蒙千寒紧紧追随,他俩如若站在自己这边,势必会被人说成是串通一气。
小凡已得势,动不了他了……
除非坤华复活!
坤华……复活……
蒙千寒,百里斩……他俩已有好几日不见……
我好像已醉了许久,许久不问世事……
蒙千寒,百里斩,好几日不见……
坤华……回来吧,求你,快回来……
白朗在千头万绪中,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蒙千寒在接到太子密召的口令时,心中已是大喜。
当他在东宫看到白朗目光灼灼,气场逼人,便深知那个桀骜不驯的太子又回来了。
白朗开口便问:“这几日你都在忙些什么?”
蒙千寒一抱拳,言不传六耳,将密训精兵一事告知了白朗。
当然,他按小凡指示,只道是此举乃皇帝密旨,又得江湖义士出资相助,那精兵校练的场地也含糊过去未做交代。
白朗拳头一挥,大呼快哉。
“你先行在京师附近训练这三千精兵,以备动乱之时稳固皇室,我幼时母后曾在幽州辽州等地为我修了几处行宫,已是多年无人修葺,荒置又隐蔽,正适合练兵。
“我们将这些行宫逐步加以利用,于各边境都布置下精兵练场,如遇险情,那便是多方勤王,一呼百应!”
蒙千寒默默听着,心中欢喜,更是疑惑,这白朗,据悉昨夜里还在凝月轩借酒伤怀,今日便能对坐面前,与他一道运筹帷幄,难不成一夜之间有人瞬生华发,也有人能顿悟前非么?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便是小凡那一招激将法奏效。
秋收冬至,转眼便是年终。
西郊兰葳夫人墓中,百里斩已将三千精兵训练得有模有样。
朝廷之上,还在上演着亘古不变的权谋暗斗。
王贵妃在王缜面前已乖觉了许多,甚至渐渐习惯了与小凡平起平坐,却暗地里没有一刻消停,势必要抓住小凡的把柄,将他打回奴隶的原形。
而白朗,又端出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老样子,逍遥度日,似是从来不知愁滋味。
只是,喧嚣中一个恍神,午夜里一段梦回,廊檐下一个回身,雪天里一股梅香;
笔走龙蛇却又莫名顿住,秦楼买笑忽不知身在何处;
谈笑风生转瞬便语塞恍惚,天地畅游莫名便觉举步维艰……
每到这种时刻,便是他拼命藏在心底的那思念那神伤,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头。
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中原人眼里,胡夏国都是一群蛮子,不尊师不重道,无信仰无祖训,做起事来更不讲究顺天应地。
尚在正月里,中原上下还是一片佳节盛景,北境勾注山下的靖武城,便传来胡蛮进犯的报文。
王缜将军还在小凡的温柔乡里缠绵,虽有万般不舍,接到报文后便连夜整饬,天一亮便带着神扈军,浩浩荡荡地离京北去。
小凡站在城楼上与王缜依依惜别,虽是虚情假意,却也亏得能掉出些眼泪。
待浩瀚的队伍远去,晨曦才刚刚渗进夙夜,小凡下了城楼,暗暗嘘了口气。
王缜去得如此紧急,想来胡夏国这次犯边非同小可,怕是到了北境便会忙得不可开交,一两月的都回不来了吧。
倒是极好,他落得个清静。
回到府邸,本打算沐浴后便好好歇会儿,一进卧房便察觉不对,向着床铺走去,只见被褥大乱,床下暗格大开,里面的物什已不见。
小凡心跳飞快,却听床帷后传过个声音:“哎,真难为你躺在王缜身边,却终日想着白朗。”
一听那人声音,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小凡冷笑,全不当回事:“原来是柳兄啊。”
柳仕芳听他轻慢语气,便不悦地一皱眉,随即又笑容可掬,他从帷帐后转出,一只手举着柄折扇,另一只拖着幅画轴。
小凡瞥了眼柳仕芳手中那两物,嘲讽道:“柳兄真是好雅性,专爱窃人床笫密物。”
柳仕芳赔笑道:“你也说是床笫密物,那便承认了心悦于白朗,哎呀,幸亏是被我发现,如若哪个坏人瞧见了,再禀报给王缜……”
“哈哈哈……”他话还未说完,小凡便大笑起来,似是他适才讲了个极可笑的笑话。
小凡越笑越狂,直笑得柳仕芳又气又慌,才欲开口怒喝,却见小凡一甩衣袖,将近旁桌上一套茶具系数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