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金圣叹
复康手里捧着的茶盏已经装满了小银鱼儿, 苏辰才不抓了,把茶杯盖子落在茶盏上, 叫复康先拿回去。
拍拍手, 苏辰道“保成,咱们回去吧。”
阿玛和臣子们说的话他溜号没什么,保成还是多听听的好。
不远处就有提前搭好的彩亭,康熙君臣一行此刻正在亭子里休息, 喝茶的喝茶闲谈的闲谈, 然后有人引着几个上了年纪却依旧健朗的人过来拜见。
苏辰和保成过去的时候, 正好听到他们阿玛问坐在最前头的那老人吃饭香不香。
老人一口牙齿保养的非常不错, 笑着点头道“每天中午还能就着蚕豆喝二两小酒。”
他还把如何保养牙齿的秘诀给康熙普及了普及。
康熙高兴, 等这些人下去的时候,给这个老人多赏了两匣子内务府铸的银制小玩意,叫他给家里的小孙子小孙女分着玩。
巴海趁着皇上心情不错, 便提起一人拜托他的师爷想要面圣的事。
苏辰立刻打起精神,打算必要的时候帮他们说说好话。
“哦”康熙好奇道“说说,是什么人。”
“顺治十七年坐窝逃罪流放至尚阳堡的,流放到这里已经二十余年, 他那老父快七十了, 这王德麟也是孝顺,想求一个恩典让他爹能回原籍养老。”
巴海说道“奴才也是看他是个至诚至孝之人,才同意帮帮他。”
康熙听完点点头, 问坐在左右两侧的大臣们“你们的意见呢。”
苏辰还以为会全票通过呢,毕竟巴海这样的大老粗都愿意帮忙,没想到投反对票的还挺不少。
他们的意见是前不久才赦免宁古塔以吴兆骞为首的大批文人, 如今再赦尚阳堡, 会让人失去对朝廷律法的敬畏之心。
虽然你们说的有一定道理, 但更重要的不是人家因为一个窝逃罪在这里流放了二十多年,完全已经足够惩罚了吗
这时候顾忌朝廷律法,伸手捞钱的时候也没有谁想着律法把手伸的短一点。
反对方的意见和苏辰差不多,都觉得如今逃人法已经修改,对王家父子有必要宽大处理,于是苏辰就没有开口,只是看了他阿玛一眼又一眼。
康熙早就注意到儿子的眼神,从巴海说起这个为父求情的,这小子明显感兴趣起来。
大臣们意见不一,本打算交给本地督抚议定,不过考虑到儿子对此事感兴趣,康熙抬手道“叫他过来回话。”
王德麟跟在两名侍卫身后走来,到跟前头没敢抬的在地上跪下“草民王德麟,参见吾皇万岁。”
“免,”康熙问道“你祖籍哪里”
王德麟道“草民江宁吴县人。”
“到这里二十多年了”康熙又问。
很平常的两句话,却让王德麟忐忑不已,语速明显加快了“是二十多年了,家父年事已高,实在抵挡不住这里的酷寒,只要能让家父回原籍养老,家父的劳役草民愿以身相替。”
可以说是很谦卑了,来之前和韩云明商量的那些,如何替其他人也请求一两句的话全都被抛在脑后。
真到面对皇上的时候,才知道先前的打算都不可行。
康熙看得出来王德麟是真正的孝顺之人,听完他的话思考一会儿道“你们父子在这里相依为命二十多年,其情可悯,着你们一并发回原籍,回乡和家人团聚吧。”
“多,多谢皇上,”王德麟一瞬间欣喜非常,忙叩头道“多谢皇上隆恩。”
保成不想让他哥再被大臣们挑错,此时抢先道“王德麟,你没有其他事要陈情了”
正要提起这个话头的苏辰看了弟弟一眼,弟弟长大了都知道给他遮风挡雨
了。
王德麟磕头的动作微微一顿,没人问他不说心里还不会太过愧疚,问了也不说那就是他自己行事有亏。
可是如果说了,会不会把自己和父亲的恩典被取消掉
“回,”王德麟小心抬眼看了一眼,猜测到问话之人的身份才垂下眼睛说道“回太子的话,草民的确还有一件事要说。”
保成向康熙低声请示一句,康熙点点头,保成才道“那你仔细说来,不要有遗漏。”
王德麟疑惑,难道皇太子已经知道他们此次过来并非是他一人,所求也并非他一家之事
如此,王德麟便的确一点都不敢隐瞒,把此行一同来的有几人,谁家是什么情况都说得清清楚楚。
然后听到其中一家的名字时,在坐诸王诸大臣皆不由神色一凛。
金雍。
金圣叹那个独生儿子
金圣叹
本来金圣叹也没有犯什么事儿,他死的其实挺冤的。
当年震动江南的“抗粮哭庙”案中,别的参与哭庙的学子有没有反清的心思不能确定,金圣叹绝对是因为看不惯县令任维初严催税粮,才带头写祭文抗粮的。
同时金圣叹之所以那么勇,还有一个原因是顺治爷曾经赞他的诗句,金圣叹毕竟是个天真的文人,他便以为皇上是知己了。
哭庙案还有一个大背景,便是当时牵涉到全国的“奏销案”。
“奏销”相当于奏报,其实就是关于税粮的征收的账目,地方要分别将实际征收、中间折损等明细列清,之后把这个账册上交到户部清吏司。
因此朝廷是有各地乡绅百姓欠税的账目的。
而在明朝末年,江南乡绅就有拖欠税粮的陋习。到了清朝他们还是照旧例行事,没想到顺治十三年的时候朝廷要求他们将所欠税粮补齐。
补不上的全部拉走,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
当时有一部分人老实补交了,却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人继续拖欠。
在这个背景下,江宁巡抚朱国治严格要求下属官员追逼税粮,即便出现了鞭打百姓的事,却是没有政治错误的。
而金圣叹等江南文人,哭庙抗议官府的重压统治,只是想要给巡抚朱国治施压,让他惩罚一下行事酷烈的任维初。
在明朝知识分子这么来一出,朝廷往往就妥协了。
但金圣叹和他的那些同伴们,一定完全没有想到在清朝搞这个后果会严重到杀头的程度。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当时郑成功带兵攻打到江南地区,江南士绅可能的确觉得反清复明有望积极抵抗,也可能只是朝廷觉得江南士绅就是这么想的。
最终导致哭庙案最终被斩首人员有一百二十人之众,相当血腥,江南士绅才再也不敢闹了。
很冤枉的金圣叹因为写了祭文还成为“哭庙案”的为首者,不仅本人斩家产充公,他的妻子儿子也都流徙尚阳堡。
其实朝廷很多汉臣私下里说起金圣叹,也都觉得他冤枉,但不是关系紧要之人,谁会冒着风险替他说话
在现场越来越寂静的氛围中,王德麟的声音也渐渐低下来,竟至跪趴在地不敢说话。
康熙看了看一个个跟鹌鹑一样低着头的臣子们,问道“金圣叹的抗粮哭庙案,哪位爱卿能具体说一说”
瞬时,彩亭下静寂到能听清风刮过的轨迹。
苏辰说道“我了解一点,阿玛,我来说。”
大臣们辰亲王,真是谢谢您了。您就不能装会儿糊涂吗
“明朝官场的弊端在清朝延续下来,尤其是江南的赋税,本地官员能催缴上来八成便能评优了,这就养成士绅们不老实纳税的坏习惯。从顺治十三年开始,皇
玛法便下令让他们补税完税,上面催这些欠粮的乡绅,乡绅就从佃农身上搜刮,弄得很多百姓骂朝廷。”
“当时的朱国治,在江南百姓口中甚至有朱白地之称。”
“而吴县的县官任维初收税尤其过份,不交的就挨鞭笞,一群热血书生看不下去,写了祭文去哭当时我那已经殡天的皇祖父,非要与朝廷抗争,实则是想要逼迫上面巡抚妥协。谁知道朱国治一开始不拿人,等事情扩大化之后才上报,让朝廷以为江南士民似乎是很不服气朝廷的统治。”
大臣一二三听着辰亲王这大体没错,却总觉得哪儿不对的话,仔细一琢磨,一时间都想呵呵了。
王爷您真是会说话,一总儿下来,百姓可怜,金圣叹热血,只有故意扩大事态的朱国治以及那些乡绅们可恶嘛。
苏辰就是这个意思,很多时候民间的事端,都是当地知府为了展现官府威信力故意扩大化上报,以求上面严肃处理镇压百姓的。
但保成却明白,对于民间底层话语权很大的乡绅们,即便不能拉拢也不能得罪,补充道“阿玛,我哥的意思是当时情况特殊,才造成了几方的误会。”
辰儿反感乡绅,保成却多少缺一点压制地方乡绅的勇气。
“金圣叹一案也过去二十多年了,”康熙说着叹息,“祸不及妻儿,准许他们发回原籍。至于其他几口,巴海你来审查,如有冤屈或刑罚过重的,都从轻处理。”
巴海领了旨,王德麟这才鬼门关晃悠了一圈似的趴在地上谢恩,心中暗暗发誓,回到原籍老家一定要为皇上及两位皇子点长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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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暂时驻跸的衙所内,康熙放下毛笔,将给太皇太后写的家信放到一边晾着。
在一边画画的苏辰注意到阿玛的眼神压过来,抬头笑道“阿玛,您的信写好了”
康熙笑了笑,伸手接过孩子讨好递来的一杯茶,问道“你们是不是提前就知道,那王德麟来陈情的一行人中有金家人”
苏辰笑的两眼弯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玛的火眼金睛。”
保成看了他哥一眼,放下笔回道“今早我和我哥出去跑步,恰好经过在商量如何直达圣听的王德麟二人旁,金圣叹是江南名人,我们都想伸出一把援手。”
“其实是我想帮忙的,”苏辰跟着解释。
康熙点了点他们两个,道“江南情势复杂,以后有些事你们不要轻言臧否。”
苏辰毫不隐瞒直接提出疑问“阿玛,您这是跟我说的吧我非议江南乡绅,您不乐意您打算跟乡绅的一些恶习妥协了”
保成很想捂住他哥的嘴,这是跟阿玛不是跟他,此时此地说的真心话或许不会被阿玛放在心上,但在以后什么样的情景下不一定能让阿玛怎么想呢。
总之一句话,保成已经在一日复一日和皇阿玛的相处中学会了君臣有别。
苏辰的话的确没让康熙生气,他摇摇头“满汉矛盾颇多,就比如二十多年前以金圣叹为代表的哭庙案,如果放在明朝,便只是士绅和官府的矛盾。在清朝,却是两个民族间的矛盾,这些事很敏感,一言一行都必须谨慎。”
看向苏辰,康熙肯定道“不过辰儿今天说的那一番话,总体还不算有大错。至于江南的士绅,阿玛以后的确是打算安抚为主。”
保成惊讶得看了阿玛一眼,以前他在政事上没敢像他哥这样想什么就说什么,因此也没有听到过阿玛在政事上如此直接的回复。
这也不是说阿玛以前对他的教导是藏着一半的,就是没有这种敞亮感。
现在他倒是有些理解,为什么有次阿玛发火,他听到梁九功小声自言自语道“如果辰亲王在,哪能这样啊。”
当时他以为梁九
功的意思是他哥尤其得阿玛宠爱,现在想来应是在感慨他哥对阿玛从不藏着心思,因此在好些时候反而不容易让阿玛生气。
保成觉得学到了,但试想一下让他和他哥这样行事,却又是不可能的。
“辰儿,这是什么”
正感慨他哥天大的事也能让他阿玛笑着轻轻放过的能力,保成便听到阿玛的一声怒喝。
吓得他立刻回神,就看见阿玛手里端着的茶杯中是清清一洼小银鱼。
苏辰惊讶的揭开自己面前的茶杯盖子瞧了瞧,哦豁,端错了,把拿给他阿玛欣赏的他抓的小鱼儿当作茶给呈上了。
“这是松花江边的小水洼里捡的,”苏辰说着拉起保成往外面跑,“阿玛,我们回去睡了,您也早点睡觉啊。”
到外面还能听见他们阿玛怒吼着“臭小子”的声音。
苏辰拍拍胸口,笑道“我看见阿玛差点没有喝嘴里。”跟着是一串毫无顾忌的哈哈笑声。
保成确定了,哥这么多年都长进。
差点给阿玛喝一碗银鱼茶,换别人早吓的面无人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