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惟令是从2
周秉钧领着母子俩走进厅子,一张不大的方桌上,已摆放了四冷四热八个菜。
陶三春粗略地看了下,冷菜有凉拌木耳,蒜蓉茄子,皮蛋豆腐,鸡丝黄瓜。
热菜则是一道清蒸鱼,一道煮虾子,一道虎皮肉,一道芙蓉鸭。
外加白米饭,一盅热腾腾的丝瓜汤。
比起周秉钧自己吃饭时的简陋,竟是难得的丰盛。
心里难免慨叹。
她面前这人,可称得上是这异乡的掌权人,不要说他跺跺脚,便是动动手指头,这异乡也一样会地动山摇。
可私下里,他却似是苦行僧,吃住行向来尚简,奢侈贪欲从不见。
“说是我们母子客居贵府,先生却真是不拿陶三春当外人。”
她笑着咽下莫名情绪,开句玩笑。
“元哥儿总拿我当先生,咱们自然不是外人。”
周秉钧伸手按他的小弟子坐下,执筷先给他夹了一块鱼腹放碗里,才坐下笑道。
陶三春眉眼弯弯。
主人家如此表示了,她还能说啥哩?
好好吃饭呗。
三个人八道菜,饶是母子俩都能吃,但对着带着伤只能吃些清淡素菜的人,还是剩下了不少。
“先生,你光吃素菜是不行的。”
陶三春实在不好意思当着养伤人的面大鱼大肉。
“至少要吃些,嗯,吃些补身子的。”
“我今早上吃了鸡蛋羹、小米粥,还喝了一碗鸽子汤,头你回来还吃了许多果子。”
养伤的人则是浑不在意地夹一块凉拌木耳吃了,才慢吞吞地接着往下说。
“当初在明州山上,娘子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他眯眸,含笑重复她那时曾耍无赖一般同王大夫说过的话。
“多吃肉,多吃鸡蛋和水果,多吃好吃的!吃饱了自然伤就能好得快了。”
……可惜,当时石头山上什么吃的也没有。
记得赵少卿好不容易猎了一只瘦鸟。
当时还大方地说要分鸟腿鸟翅膀给元哥儿和她吃。
结果几人只顾着商量如何算计李陶氏的银子,一不留神,鸟肉被煮化。
几个人只能喝没滋味的浑汤应付咕咕叫的肚子。
三年多前被洪水围困石山的狼狈事,陶三春自然也想起来,不由忍不住一笑。
元哥儿却是已忘记了那时的危险艰难。
只瞅瞅笑得开怀的两个大人,他继续夹虎皮肉吃,一边吃还不忘评论两句:
“这肉和我们家的卤肉没啥区别啊,就是甜了些。”
“现在糖多金贵,给你吃还堵不住你嘴巴。”
陶三春将几块黄瓜丢儿子碗里,“不许光吃肉。”
“元哥儿正长身子呢,该多吃肉。”
周秉钧则是毫不吝啬地将去了壳的虾子、浓油赤酱的虎皮肉堆满元哥儿半个碗。
“先生,他还小呢,吃多了容易积食。”
陶三春无奈地叹口气。
“吃饱了多动弹动弹就好了。”
他再夹一块清蒸鳜鱼给抱怨的人,显然想拿肉堵住她的抱怨。
“三春不是爱吃鱼么,赶紧吃,凉了味道不好。”
“先生——”
面对这样热情好客的主人家,陶三春只能继续大鱼大肉吃吃喝喝。
只是她向来的性子,实在是不习惯吃人家的,哪怕是宴请,总是想找机会还回去的。
如今他们母子吃住都在人家府上,就算是想借花献佛做一桌饭回请,总是不对味。
想了想,在元哥儿又偷偷夹虎皮肉时,她突然眼一亮,想起了一个还人情的法子。
“先生,如今红糖一斤要价多少?”
她试探地开口。
“大概三十文一斤?”
“这么贵!”
如今市面上的猪肉,才不过十文钱一斤。
一斤糖竟赶得上三斤肉。
陶三春咂舌。
“蔗糖产地多在炎热之地,产量本就少,又一路运送来京,自然价高。”
周秉钧似乎闻弦歌而知雅意,筷子一顿,眉一扬。
“娘子……可是又想起赚钱的法子了?”
……说得她好像是一直钻在钱眼里没出来似的。
陶三春夹一块虎皮肉细细品尝,慢慢咽。
肉吃进肚子了,她方慢吞吞地道:“糖既然贵,就多种植甘蔗,多熬糖出来卖。”
“闽南一带,山农多植甘蔗林,但每亩所产实在有限,这可不仅仅是多种植就能多熬得出来糖的事。”
周秉钧夹一块虎皮肉,仔细看。
虎皮肉,以甘甜为主味,市井民间甚少做,便是因为它需要用大量的糖。
谁平日里会平白花三十文钱买糖,仅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产量低,就改良种植方法——”
陶三春忽地打住。
“请娘子详说!”
周秉钧则眼一亮,放下筷子殷殷等她。
“这不是说的事啊——”
陶三春一巴掌盖住脸,忘记了自己手劲,只打得自己鼻子发麻,眼皮发疼。
“哎呀,妈妈,你打自己做什么!”
元哥儿胖胖的小手心疼地抚上妈妈有些红的脸蛋,凑近了轻轻吹一吹。
……因为为娘我嘴巴又不长记性地秃噜了。
艰难地笑笑,陶三春埋首儿子的小肩膀上,不想面对自己的蠢事。
周秉钧却只静静在一旁看着母子俩,凤目里,慢慢溢满了笑。
人生何等艰难啊。
都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陶三春如今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住人家的。
她不想欠人情太多,只能绞尽脑汁地想啊想,想啊想。
想得头晕眼花,双目昏昏然。
但她一时嘴快秃噜的改良种植方法,却哪里能很轻松地想起来?
她又不是神仙,什么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好在,人家也没逼着她赶紧拿出法子,而是笑着带过这让她苦恼烦恼的话题,说些她感兴趣的。
例如大小制钱。
等吃过午饭,元哥儿被打发去午睡,周秉钧邀请陶三春去书房喝茶。
热茶端上,周秉钧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黄澄澄的大小铜钱,笑着递她。
陶三春好奇地接过来。
一共五枚铜钱,按规制大小拿红绳编成了一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最上面的一枚大若鸡蛋,厚实精致。
这钱币地章坦荡,纹路平行,敞口,上大内小。
正面连珠纹圈,圈内为“昭文铜币”四字,背面有双嘉禾纹及竖“百文”二字。
依次再往下看,分别是五十文,十文,五文,以及最小的当一文的普通铜钱。
整体观之,制作精细,造型规整,图案设计简洁大方。
陶三春很是吃了一惊。
这些异乡之人,行动力甚是惊人啊。
这才多少天,大小制钱已经铸造出来了。
“此前,朝廷虽也有大小制钱,但铸造并不多。”
周秉钧解释给她听。
“这次也亏得三春提醒,大小制钱重铸,按如今市面周转所需,铸造铜料用量耗费减少大半。加之现在铜料价格下降,被囤积的铜钱又被拿出流通买卖,千万斤的黄铜已足以应付。”
“如果被囤积的铜钱被拿出来用,还需铸币么?”
陶三春想起宝泉局前事,拿二百文的成本,铸出百文的铜钱。
且不说市价膨胀,单单这一进一出,已经是亏空不少。
“此次顺势推出大小制钱,为的,便是从此以后,再无人敢拿铜料做文章。”
周秉钧冷冷垂眸,掩住眼里的煞气。
“至于谁囤积铜料,自然会有秋后算账的一日。”
“其实,先生,这市面流通的钱币,最稳定的并不是铜钱,而是金银啊。”
陶三春迟疑片刻,终究说出这一句。
黄金白银的天然贵金属属性,才是稳定流通且易储存的财富啊。
只是这话,她却不能多过解释。
“这个我也知,只是中原金银产量本就稀少,便是这铜料,也紧缺的很。”
周秉钧苦笑。
“不然我周氏何苦费尽心力积攒铜料,铸成万佛,本就是为应付不时之需。”
陶三春点点头,摸着这沉甸甸的铜钱串子,一时无语。
“这制钱如何?”周秉钧问她。
“好!”她重重点头。
“再说些高兴的。”他突然微笑起来,眉目含光,“刚刚得利当铺失火,烧了个片瓦不留。”
陶三春吃惊地瞪大眼,用力一握铜钱串子。
“好绝的手段啊。”
她喃喃,“当铺都没了,那五百万的当铜契书自然就不作数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如此一来,契书的事便让他们赖过去了。”
周秉钧笑着垂眸。
“是不是很幼稚可笑?”
……确实有点啊,好像孩子过家家一样,数千万斤的铜料契书,便因收当人的消失,失去了价值。
虽说胡都知已被暗擒,但得利当铺立在那里,便是一个招牌,朝廷用来控制铜价的招牌。
如今,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是得利当铺背后的其他人急了,还是——
“先生,那咱们算赚了多少啊?”她傻傻地问。
那安达拉部百万斤精铜运送进京之前的一场大戏,万佛寺千万斤黄铜化整为零高价售卖,如今不知套牢了多少贪心人。
“不少,足够补上户部的亏空。”
周秉钧竟然也肯回答她这个傻问题,笑着举起茶盏敬她。
“大恩不言谢,今后三春但有趋使,秉钧惟令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