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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陶娘子钓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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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秤杆气汹汹地横打过来,小福想也不想地往陶三春身前一拦。

    “陶家小郎可是御林军大统领的徒弟!可打不得打不得的呀!”

    王老板闭眼,抖索着大喊一声。

    陶三春却将小福拢到身后,并不躲避那几乎指到额头的铁秤杆,只皱眉。

    “这是要逼当不成?”

    “住手住手!”

    收当先生听到那“御林军大统领”几字,不由脸色微变。

    忙不迭地斥退那神情凶恶的伙计,自己从高高柜台匆匆跃下,拉开门板奔出来。

    “失礼失礼,娘子勿怪!”

    他笑眯眯地抱拳拱手,客客气气地换了一张脸。

    “竟是陶娘子登门,小的们冒犯了冒犯了!”

    “你……知道我?”

    陶三春一愣。

    “陶娘子如今在京城可是鼎鼎大名哪。”

    呵斥过伙计,收当先生殷勤请陶三春等人随他进后堂喝茶歇脚。

    “前些时日娘子在东城府衙不惧官爷,能以女子单薄之躯滚千钉板敲闻天鼓,这惊天动地的事哪个不知!”

    “……没有滚千钉板更没敲闻天鼓。”

    陶三春笑笑,谢过伙计殷勤送上的温茶,转手递给小福。

    “哎呀,看小兄弟满脸的汗,小小年纪能知道护着东家,好孩子!”

    收当先生笑着夸小福一句,让伙计领他和王老板去后院洗把脸。

    待到后堂只余自己和陶三春,他亲手又捧了茶盏递来。

    “刚刚实在是某狗眼看人低,还请娘子勿要怪罪。”

    陶三春接过茶再笑一笑,略将茶盏沾了沾唇,却没说话。

    收当先生端着茶,精光四射的眼隐在茶盏之后,细细打量,这一朝攀附上权贵、有了靠山的普通妇人。

    嘴里殷勤地道:“娘子那食肆某也曾慕名去过,只可惜没缘分能拜见娘子。”

    “不敢当您如此。”陶三春将茶盏拢在掌中,笑笑。

    “嗳,娘子勿怪某说话粗鲁直白,娘子能以市井女子之躯,搏得如今风光,任哪个不赞娘子一声‘好本事’?”

    收当先生摇一摇右手大拇指,脸上神色带着几分兴趣,似乎是有些好奇。

    “娘子那食肆如今财源滚滚,本不该有贵足踏贱地的机会才是,却又怎会看得上某这三五厘的取巧钱?”

    陶三春垂眸,静听这收当先生还能说些什么。

    这收当先生吹吹茶叶沫子,唠家常似地语重心长。

    “该是领娘子来的那人,没告诉娘子,这‘破铜换银’的风险吧?”

    “说了的。”

    陶三春略点一下头。

    “朝廷如今三令五申,不准民间无故囤积铜钱,更不许私下贩卖,要以零换整只能去府衙钱局,若是私下贩卖被抓,没收铜钱并劳役三月,无论男女老幼。”

    “娘子既然如此清楚,却还敢来某这里当银,的确是胆量着实出众。”

    收当先生笑着再竖拇指。

    “巾帼不让须眉,娘子当如是。”

    “可不敢当先生如此夸。”陶三春喝口茶,“不过是鸟为食亡,贪心作祟罢了。”

    略顿了顿,她继续道:

    “我也曾去过府衙钱局,只是那里一千文铜板只能兑出九分八钱银子,还要倒亏二十文,实在是——”

    她没说下去。

    “正是这个理。”

    收当先生点头叹一声。

    “咱们小门小户,一文钱也来之不易,如何能轻易舍了好多血汗钱去?”

    陶三春再喝口茶,没接话。

    “咱们肯冒着风险收当铜钱,也不过是想为父老乡亲做些善事罢了。”

    收当先生唏嘘着摇头。

    “当中本没什么利是,能拿出当银一两五钱已是咬着牙了。”

    陶三春低头笑笑,还是未曾言语。

    “但既然是娘子亲来,咱们自然要赤诚以待,若娘子看得起咱们,娘子的咱们便按十钱来,如何?”

    言罢,收当先生也开始喝茶,不再言语。

    “本不该让先生为难,坏了贵当铺的规矩。”

    陶三春略踌躇了会儿,低声道:

    “只是今日所当之物并非我所有,实在不敢当少了,有负了他人所托。”

    “娘子竟是受人之托?”

    诧异地将茶盏放下,收当先生山羊胡翘翘。

    “敢劳烦娘子出面费心劳力的,必定是贵人了,但不知是哪一位贵人?”

    这话说的。

    陶三春内心一哂,眼皮眨也不眨,很爽快地将那贵人托出来给自己当靠背。

    “便是韩大统领的亲卫。”

    她压低声音,颇有些小心又显摆地道:

    “我家小儿走运得了贵人垂青,大统领偶尔来家教授小儿拳脚功夫,一来二去,我同他手下亲卫倒是能说得上些话。”

    收当先生眼一亮,捧在手里的茶水微微泛起涟漪,他下意识地往陶三春方向凑。

    “前两日,有一亲卫与我闲聊,言道他老家在山西,家中尚有老父老母,他想将这些年俸银捎归家去,但铜钱总是不方便捎带,便托我帮他置换成银子。”

    陶三春摩挲着茶盏,也不看这收当先生,只轻声说了来当铺的缘由。

    “是了,军中俸银向来是以铜钱发放,方便将兵花用。”

    收当先生摸摸山羊胡,“只是花用方便,这收纳捎带却是烦人。”

    如今朝中钱币制式,一文铜钱重一钱,千文为一贯,重量便有六斤四两。

    寻常人携带一贯铜钱外出行走尚是不难,但十贯二十贯却是负重难行。

    便如今日,王老板一竹篓的铜板,也不过才十贯。

    他一个壮实汉子背着走长路,已是费力流汗不止。

    但铜钱乃市井流通之物,白银黄金虽同样是钱,也方便携带,却又实在不适日常花用。

    早先,遍布各地的钱庄俱能铜板金银互兑,但有心人却抓住各地钱币轻重不一的漏洞,收购铜钱私融私铸,以私币代制钱,十分猖獗。

    自禧王之乱后,朝廷痛革利弊,统一钱币制式,由宝泉局承制铸造下发市面流通。

    并在各地府衙设置钱局,专营铜钱兑换,以易流通,并禁止铜钱私下贩卖。

    如此,私融私铸逐渐禁绝,但从府衙钱局兑换,却需缴纳少量税钱,使得百姓叫苦不迭。

    非到万不得已,几乎很少有人去钱局兑换金银,各地府衙的钱局渐渐形同虚设。

    两人相对苦笑,俱是明白此中种种麻烦,却无法一一诉之于口。

    “唉,军中将士,为国流血流汗,所得俸禄远不能与所付出相提并论,辛辛苦苦攒下俸银想孝敬双亲,但捎带却着实是不便。”

    收当先生叹口气,招手唤来那名执秤伙计。

    命他去铺里,将陶娘子所背来的两竹篓铜钱估价,按一两十钱结算当价写来当票。

    不消片刻,伙计捧着两锭小银元宝并几粒碎银,连同当票一起回来。

    待陶三春收了银子当票,收当先生方笑着道:

    “娘子可记得了,若娘子下次再来惠顾,某却是不能再拿今日优惠方便与娘子,咱们只能随行就市,该当多少便当多少。”

    “这是自然,多谢先生您没笑话我,还肯收当。”陶三春起身道谢。

    收当先生请她再落座,又换上新茶。

    “陶娘子,某敬佩你的为人,因此愿意同您说说心里话。”他忽地正色道。

    “您不求私利,甘冒风险为军中将士提供方便,这自然是娘子心善,但娘子想过没有?

    “有句话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也说升米恩斗米仇。娘子自认心胸坦荡,但人心隔肚皮,咱们怎知他人是如何看待咱们的?”

    陶三春一愣。

    “虽说天知地知我知,娘子未曾沾一文钱的便宜,可娘子此次以十钱当了回去,若事有不密,被他人知道,也来请娘子帮忙,到时候娘子帮还是不帮?”

    他边说,边暗暗打量陶三春面上神色变化。

    “娘子要是同意帮忙,却比这次少得银五钱,别人不清楚此中原由,只会抱怨他少得了几钱当银。

    “到那时,他对娘子不要说感激,只怕还要猜疑为难。若娘子不想受这猜疑为难,该当如何?难道娘子为落一个好名声,还能自掏腰包来补上差价不成?”

    陶三春明白了他话里意思,刚要反驳,这收当先生却一摆手,示意她先听自己讲完。

    “就算娘子不在乎那些蝇头小利,但次次如此,总是积少成多,娘子难道回回这般?那可是要惹人笑了。

    “哪里有帮人助人,却要自贴腰包的蠢人?当然,娘子也可狠心拒绝他人恳求,只娘子帮了一个、两个,却不肯再帮三个四个,娘子不担心会得罪贵人?”

    “……先生的意思是,无论我答应与否,都是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呗?”

    陶三春顺着他话意问。

    “这话虽难听,但道理便是如此,世间人情更是如此,娘子虽好心好意,只怕到头来终究会落得个,难言难尽难堪的下场。”

    收当先生摇摇头。

    “照先生您这样说来,我却是从开头就不该应下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陶三春望着这看似面目慈祥和蔼的人,神情平静。

    “怎会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娘子能帮贵人们尽些微薄之力,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娘子还不及。”

    收当先生一副勘破世事人情的高深莫测,慢慢抚过颌下胡须,紧盯陶三春神情变化,一字一字地继续道:

    “世道便是如此,权势便是神仙肉,人人趋之若鹜,咱们只能随波逐流,莫奈若何。”

    陶三春沉吟不语,捏着茶盏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有些青筋凸起。

    收当先生暗暗松上一口气。

    他虽苦于时间仓促,不能再用多几次往来与这妇人加深交情,如今毕竟交浅言深,不符拉近关系之道。

    但老天爷知道,他们是多不容易!

    如今因西北大旱,战乱将起,朝中户部奉令急急筹措粮草。

    宝泉局大量收购黄铜铸造钱币以充盈军资,市面铜价一日三涨。

    暗地里铜钱贩卖已然成势,他们东家背靠贵人,自然想从中分一杯羹,赚个盆满钵满。

    但收购铜钱事关重大,仅仅依靠在市面暗地单个收购不过杯水车薪,根本满足不了上家的胃口。

    可若想短期内收拢到巨额铜钱,换得大财,也实在是法子不多。

    这不多的法子,也可说是唯一能用且便捷的法子,便是通过军政司——

    如今只有军中俸银还依先帝老例,月月拿铜钱发放——他们想收拢这巨额的财路,已不是一天两天。

    只是军政司向来是襄王一脉把控,他们再有通天之能,也无法从军政司获得话语权。

    想从中寻个突破口,简直是难于上天。

    如今有条鱼儿,恰好能同襄王铁杆手下御林军统领韩旭山扯上关系,误打误撞闯进了他们的天罗地网。

    正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自当尽心竭力,将这妇人稳住,好借机试探,看能否通过她与军政司拉上关系。

    不,一定要拉上关系!

    见陶三春沉吟不语,他知自己所说所劝起了些作用。

    或许这娘子心意坚定,但终究还是会留下,几分迟疑不决在她心底。

    有了迟疑不决便是好事。

    “娘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拿出多吃了许多盐、多跨了许多桥的过来人姿态,继续与这看中的鱼儿语重心长。

    “那依你的意思,我该如何是好?”这妇人终究如他所愿,慢吞吞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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