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思
发尾上的水珠直直往下滴落,在棉麻的深蓝色睡衣上漫成一道细小的水渍,绵软的干发毛巾随意地搭落在发顶,双手胡乱一通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最后将毛巾甩在一旁。
箱子最底层是码的整齐的几本书和笔记本,上边拾掇着徐思年各个地方淘回来的小玩意。
他曾在徐思年的房间书桌上看到过那本日记,浓绿的书页封皮,里面夹着几层薄薄的另外纸张。现下它掉落在那堆硬邦邦的物件中,画满横线的页面被压拾起几个弯曲的角。
陆止将它小心翼翼取出,里面夹带的东西便也随之掉落。
一张附有模糊脚印的照片和一页泛黄的书签。
陆止捻起那张只两寸大的证件照,翻个面,照片上是他17岁的脸。
少年17、8岁,青涩懵懂的脸上却写满张扬和得意,或许是打光问题,他右眼微微眯起一点,嘴角上扬,前额的碎发被扒拉得有些乱,露出一截脖颈的皮肤,喉结明显。
气质出众,剑眉敛起,浑然天成的少年感将他包裹,表情嚣张又得意。
少年毫不怯场地盯着镜头,那个时候的他刚取得体考胜利,前途一片光明,是别人青春期里最耀眼夺目的存在。
陆止忽地心口一窒,这张照片是高三那年参加体考的照片。他那时刚赢得傲人成绩,夏晴在得知成绩后吹他是被上天选中的小孩,总能有好运。
他狂妄又自大,和赵斯眠随便找了家街边八块钱五张红蓝底照片的相馆就钻了进去,拍照时的傲气是不自觉流露的,相馆师傅说他们是目前拍的最好的两组。
从小到大听到过太多次类似的夸赞,而且那时赶时间,外头阴雨连绵,他抓起照片,匆匆道了声谢就离开了。
后来照片张贴到学校的宣示栏,他把多余的两张照片胡乱一塞,一张照片飘落在地面,隔壁桌一脚直接踩了上去,他便再也没捡起来过。
或许跟随着人群消失在校园里,又或许被扫把带入垃圾桶中进入了垃圾站被当成垃圾,但从没想过有人会将它小心翼翼拾起,夹进记录人生的日记本里。
被人认真对待让陆止的心飘飘然,他将照片夹回日记,书签上是一句词——“何妨吟啸且徐行”。
台灯暖黄色调,洒在用了多年的笔记本上,泛出一点陈旧感。
陆止翻开日记,这才将她的等待和爱揽个干净。里头每篇每页真真切切,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真情实意。
风吹来少女的十七岁,连同深藏心底的爱慕和温柔一并吹到他的耳边,像是不满十七岁怯懦性格的自己,倔强的,顽强的,命运般再次开口了。
日记中写道:
……
“2017年,10月。
今天我第一次见他,帅得离谱。”
“2017年,11月。
距离我第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每次想起他心都砰砰跳,错觉吗?”
“2017年,12月。
不是错觉。
我对那个体育生一见钟情了。”
……
“2018年,3月。
在下雨。
他从我身边经过,正和旁边的男生说笑。我在他身前,听到他声音,不敢回头,手足无措。”
“2018年,6月。
好热。
我们对视了,无意的对视。是天气太热所以才脸红,不是因为别的!
我把我独自存着心思等他的一面当作缘分,把我们为数不多的四目相对当作热恋。”
“2018年,11月。
校运会。
他参加了跳远,里三圈外三圈都是人,我拼命往里挤。
成绩很好,但他不喜欢。”
“2019年,1月。
今年的新年愿望,希望家人平安,朋友常在,
陆,你也平平安安。”
“2019年,5月。
宋知问我以后会不会有勇气告诉他这些事,我说才不会。
田馥甄的《小幸运》传在大街小巷,我刚刚转过公交站的转角,他在我前面两米。”
“2019年,8月。
陆,
今天窗外的月如画,假若我们看了同一轮月,那就当,就当我也见过了你吧。”
“2019年,11月。
陆,我太平凡了,但是我仍要为我这平凡的人生努力一回。
今天听了一首《致我的思春期》。”
“2020年,4月。
希望考一个理想大学,希望跟宋知做一辈子的朋友,希望他平安顺意,希望父母身体健康,徐思铭快乐成长。”
“2020年,5月。
拍毕业照了。
他好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他是一束光,在照亮别人的同时误入我的领地,就那样不小心地点燃了我的心火。他要走了,火继续烧,我只有一片灰烬。”
“2020年,7月。
结束了。
好多话没说,于是我塞了一封信。
我们不会再见面,不会再听见你的名字,不会再追赶你放学回家的脚步。
如果有一天时间倒回,你仍旧会是我无法开口的秘密。”
……
“寒假。
我在拉萨的山上系下经幡,初升的太阳晒得脸拔干,我有了一点高原反应。
经幡并不好系,费了些力气和精力。
它随风起,我面对着东边的天空,轻轻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他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便再次祝你平安。”
“看了部台湾的电影。
想去台湾绕海骑车,想坐在他电动车的后座。”
“陆,我做了个梦。
梦见你站在实中高三八班门口的走廊,那天广播里放的是郭顶的水星记。”
“很久没见你,也很久没写日记。
陆,
今天窗外的月亮如画,假若我们在看同一轮月亮,就当,我们悄悄违背世界规则,见了一面。”
“陆,
西宁寺上挂了两张祈福牌,一张给你,一张给我的未来。”
“风从我手中接过隆达,亲爱的陆,岁岁平安吧。”
“第一次在日记中写下你的全名,第一次大胆地呼喊你。
陆止,
如果可以,我要再播一遍《反方向的钟》。”
日记本很厚,陆止翻了一半不再往下翻,他忽然难受到直不起腰。
字字句句都是爱恋,翻过每一篇每一页都是对他的祈愿。
被人暗恋是一件毫无压力且幸运的事情,你只管浪荡在世界每个不知名的角落,总有一个人站在她世界的中心,大声呼喊你的名字,不求重逢与相遇,挖空心思祝愿你一切顺利,平平安安。
他想告诉夏晴,他并不是被上天选中所以好运,是因为有个人无时无刻不再为他祈愿,日记里密密麻麻一大堆,祈求他平安好运。
七年实在太漫长了,多少个日夜不停歇地运作,梦里惊醒数百遍一次又一次的失落。
为什么没有读懂呢,所以每次见面紧张到过头,从头到脚打扮细致全面,一说话就脸红都是隐晦而大胆的告白啊。
——
月色被封锁在窗帘外,连风也被隔绝,屋里安静至极,日记本被摆回纸箱下层,窸窸窣窣的声音惹来床上的人一两声梦呓。
陆止的身体被暖气充盈,变得轻飘飘,一触就破。
徐思年侧趴在床上,睡颜恬静。
他伸手抚摸徐思年的脸颊,看着床上这人的脸,忽然想要回到高中,好好注意她的心情和状态,目睹她的成长和挫败。
如果回到高中,那条不到十米长的走廊上,与他相距两个门的位置,那个文科班级里有个女生,喜欢扎着一个高马尾,规规矩矩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旧校服。
人来人往的走廊间,他阳光灿烂地笑着、闹着迈向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就站在那里,欢呼声将他淹没。
就在他身后所对的门框里,女生隔着人群和玻璃,脑袋躲开堆成高高一摞的书本,防着周围人投来地好奇的视线,悄悄地看了一眼。
如果真的可以回到高中,可以再播一遍《反方向的钟》,他一定要在迈向人群的途中停下脚步,笑着向她走去,告诉她,要大胆地向我走来。
或者,多等等我,我会朝你靠近。
可时钟滴滴答答按时走,日夜不停变换,一切的一切都上了锁,锁在了仅此一次的十七岁,而锁就在七年前教室门把手上的那块锈迹斑斑的小块金属上。
锁块被日光和雨水腐蚀,铁锈味融入空气,钥匙仅此一把,在时间的飞逝中化作烟灰。
锁的主人睡得香喷喷,露在外头的一只耳朵被暖气烘地红通通的,陆止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块火热的皮肤。
少女春心萌动,爱是价值连城。
忽然,他哑然失笑,随即低下头,靠近徐思年露在外头的左耳,声音很轻很柔。
他说:“徐思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