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沈云舟
落日熔金, 晚霞漫天,一路走走停停,等燕宁进入盛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七天后的黄昏了。
大庆立国百年, 国力强盛,万邦来朝,盛京作为大庆都城,更是将其繁荣盛景体现的淋漓尽致。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鳞次栉比,往来行人如织, 小贩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薄暮的余晖淡淡普洒在红砖绿瓦或那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 入眼就是高高飘扬的商铺招牌旗帜。
燕宁饶有兴致的撩着车帘打量眼前繁荣街景, 只能说真不愧是都城, 其繁华程度确实不是一般州县可以比拟了。
燕宁没有舟车劳顿后的萎靡不振, 反而十分兴致勃勃,充分再现了什么叫刘姥姥进大观园看见什么都想问。
起先朱涛还自高奋勇非常热心的帮着解答,可当燕宁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古怪后朱涛就绷不住了。
听听听听,什么叫‘街边种的树是不是有某种深沉含义?’
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朱涛自觉无力回答, 待看见旁边驱马的岑暨之后,立马眼珠一转直接甩锅义正言辞:“燕姑娘, 俺老朱不是盛京本地人,又常年跟随将军在外,对这些实在是认知有限, 而岑世子长于盛京,对盛京大小事肯定是了如指掌,不如您还是问岑世子吧。”
岑暨?
燕宁眸光一转, 果然就看见旁边端坐在高头骏马上慢悠悠跟在马车旁边的岑暨。
一身朱色箭袖圆领袍, 袖口与正心皆绣有墨色的日月星云, 一头墨发以银质发冠束起, 夕阳斜照间身姿挺拔如苍松,面容清隽俊美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只是看着他,再回想这一路,燕宁目光不禁有些怪异。
怎么说呢,岑暨算是将沈景淮的嘱托践行的淋漓尽致。
这一路她停,他也停,不说寸步不离但也是如影随形,只是两人之间的交流却是寥寥无几。
鉴于之前岑暨的脑补威力,燕宁自动跟他保持安全距离,岑暨也是如此,以至于七天同行下来,两人说的话屈指可数,充分诠释了什么叫貌合神离我俩不熟。
所以,明明就不想跟她搭伙,为啥还偏要委屈自己与她同行呢?
至于沈景淮的委托之前他对沈景淮冷嘲热讽当桌催婚的时候也没见给人面子啊!
燕宁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曾阴暗怀疑他跟着她是否想等到僻静无人处找机会找场子出气。
毕竟他在她手下吃瘪颇多,以他的小肚鸡肠难保不会借机反击,可一路相安无事,证明确实是她想多。
岑暨原本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街上人头攒动往来喧嚣不绝,不论是店铺还是街景跟五年前都没有大的改变,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感觉,可现在策马走上街头心情却早已不同只觉物是人非。
岑暨心中沉郁,纵然是时隔多年再归故土却也提不起多少兴趣。
乍然听见朱涛点名,岑暨侧头,就见燕宁双臂交叠趴在车窗上正探头看来,杏眸晶亮眼含雀跃,就像是一个初临世间凡事都抱有三分好奇的小孩儿。
见他看来,她倒也不闪避,直接就笑脸盈盈问:“世子,为何街道两旁都种的是梧桐树?”
这还是今日燕宁与岑暨的头一次搭话。
说起这一路,岑暨也是心中复杂万分。
若凭本愿,他肯定是不想跟燕宁同行的,当然不是说怕燕宁再如狗皮膏药一般痴缠,而是自己之前对她颇多误解一桩桩揭开来看打脸颇疼臊地他心中发慌。
岑暨也曾想过要不要私底下道个歉,可一则他骄矜自傲惯了,实在是感觉拉不下那个脸。
再者就是燕宁表现如常,除了有意与他拉开距离之外并没有多说其他,显
然也是就此事翻篇不再提的意思。
既然如此,他也就没必要上赶着去找不痛快了,也算是保持一种微妙平衡。
燕宁率先开口朝他问询,在岑暨看来就算是一种主动破冰。
微妙平衡被打破,思及她从进了盛京城开始就不住叽叽喳喳不停发问,岑暨眉头轻颦,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还有如此强盛的好奇心?
见岑暨拧眉看她,燕宁下巴搁在手背上,闲闲答:“这没办法,谁让我是乡下来的土狍子没见过世面,自然比不上世子博闻强识,所以”
燕宁瞅他一眼,一本正经:“还望世子不吝赐教。”
岑暨:“”
看着燕宁一脸“我就是土狍子啥都不懂”的坦荡表情,岑暨心中一噎,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岑暨隐约记起之前沈景淮跟他坦诚燕宁身世的时候就曾说燕宁自幼被一屠户收养,生活在渝州的一个偏僻小县,离盛京足有千里之遥,若非沈景淮费心将人寻回,只怕她永远没机会踏足京都这繁腴之地。
自己生于盛京长于盛京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自然是司空见惯觉得没什么稀奇,可对燕宁来说却是头一次踏足,有好奇心也是正常,可这里原也该是她的故土
见燕宁闲懒自侃,却又将他高高捧起,岑暨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阴阳怪气,只是这回却生不起恼怒之心。
岑暨想说他刚才只是单纯疑问,并没有嘲讽看不起的意思,可当对上燕宁那双黑润清透的眸子,到嘴的解释却硬是怎么多憋不出来。
岑暨沉默一瞬,只当没有听出她话中深意,干脆就若无其事顺着她方才的问题答了起来:“盛京城共有四条主干道,道路两旁都是栽的秋梧,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二年下令叫人栽种的,一到秋天金色落叶铺满,若是站在高楼处远眺景色十分宜人。”
燕宁诧异:“陛下居然还管路边景观树的事儿?”
这皇帝是不是也忒闲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事必躬亲?
像是看出燕宁心中想法,岑暨淡淡:“这是为先皇后栽种的。”
“先皇后?”
见燕宁满脸困惑,岑暨看着路边秋梧,目光有瞬间的飘远,抿唇将这秋梧的来历缓声道来:“先皇后出身清流,酷爱秋梧,在陛下还未登基之前曾经与先皇后一起在潜邸栽种了一棵秋梧树,只是后来那棵树还未长成就被陛下日日浇水给泡烂了根,先皇后发恼,陛下便告饶说日后赔她满城秋梧。”
不小心养死了一棵树,那就赔你满城树,这到底是什么霸总文学?!
燕宁眼睛微微睁大,万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问居然还能吃到帝后感情的瓜。
就连朱涛都竖起了耳朵,显然是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路边景观树居然还有如此隐情。
皇帝与先皇后,说白了就是岑暨的亲舅舅与舅母,旁人不知道的秘辛对他来说就是如数家珍。
只不过岑暨没说的是,因先皇后身体不好,缠绵病榻多年,多方求医无果,最终在皇帝登基的第二年就油灯枯竭回天无力。
这秋梧树就是在先皇后临死前一个月皇帝紧赶着叫人种的。
那会儿正好是秋天,栽好之后,皇帝陪着先皇后去宫中最高楼俯观金黄落叶铺满城的盛景,次日,皇后撒手人寰。
皇帝与先皇后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自从先皇后去世后,皇帝便再未立后,至今后位空悬。
加上他并不沉溺于女色,后宫嫔妃的数量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这些年他也鲜少踏足后宫,只勤于政事。
后宫人少,孩子当然也少,统共就三子两女。
其中二子一女都是先皇后所生,为了避免储
位之争,皇帝一登基就封了先皇后所出嫡长子为太子,差不多是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
太子贤明有为又得皇帝力挺,而其余两个皇子一个热衷于舞刀弄棍,一个日常沉迷赚钱,压根就没那个心思去争皇位,以至于这届朝臣都格外清闲,毕竟不用考虑皇位继承站队押宝问题,连带着岑暨都跟着受了益。
好歹也是亲表兄弟,彼此又没有什么利益之争,怎么着都得照顾照顾不是?
这也是当初岑暨能怼遍大半个盛京,只差没有横着走却无人敢套麻袋的一大重要原因——
后台太硬!
燕宁还在感叹帝后之间的和睦,都说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可从皇帝能为先皇后种满一城梧桐树来看,多多少少还是有真心在的,只可惜皇后已经去世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在最美好的年华离去,一切都停留在彼此最是情浓的时候,所以才能够成就一段白月光朱砂痣的佳话呢?
毕竟人心易变,谁都没办法保证。
岑暨不知道燕宁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见她趴在车窗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岑暨眯了眯眼,冷不防开口:“沈云舟那人性格古板冷肃,脾气就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比不得沈景淮温厚好说话。”
沈云舟?
不想岑暨会突然开口,燕宁还愣了一下,只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听起来有些耳熟。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才勉强记起来,这不就是沈国公府的二公子,也就是她那素未谋面的所谓二哥么?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说起他来了?
不过,茅坑里的臭石头
等听清岑暨的形容,燕宁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不禁目光诡异看过去。
还是那句话,这人心里对自己还是没有一点逼|数,居然还好意思说别人脾气差!
只当没有看见燕宁诡异的表情,岑暨状似无意提醒:“沈云舟这些年一直在大理寺任职,本来就冷硬的脾气只怕是变本加厉有增无减,不过倒也有例外,他虽对旁人不假辞色成日摆着副臭脸,却对沈瑶光有求必应爱护有加,不光是沈云舟,沈国公府上下都对沈瑶光视若掌珠”
岑暨说的随意,就仿佛只是漫不经心闲扯,燕宁却缓缓颦起了眉。
就算她之前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当听到这儿的时候也渐渐反应过来了。
岑暨这莫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真千金的身份,故意在提点她?
难怪他会答应沈景淮的委托,跟她一路同行。
岑暨说的隐晦,但话里的意思却表达的很清楚。
那位所谓的抱错的假千金沈瑶光在沈国公府十分受宠,特别是沈家二哥沈云舟对她更是偏爱有加,就算自己是血浓于水的真千金,此次回京也未必就会受到沈国公府的热烈欢迎。
听出来岑暨话中潜台词,燕宁虽然意外,但也没有太多想法。
毕竟人都是感情动物,十几年的朝夕相处积累起来的感情,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没有血缘就可以全然抹灭。
再说了,她本来就对所谓的认祖归宗并没有太多期待,若非沈景淮一再坚持,她压根就不会走这一遭。
若是不满意,那就直接拍屁股走人呗!
燕宁想的十分光棍。
岑暨确实是有意提醒。
虽然沈景淮之前只是简单带过并未多说,但岑暨也不是傻子,从只言片语中大概也能拼凑出事情真相,左不过就是大户人家的那点腌臜事。
但沈国公府身为百年世家,在京中的地位自不必说,沈国公府嫡女身份尊贵,除了皇室宗亲女眷之外几乎没人能比得上,若燕宁当真为沈国公亲女,那她此番回府,必然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岑暨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人心,五根手指尚有长短,人也难保能一碗水端平,养女亲女尽管只有一字之差,可背后代表的含义却是天差万别,京中又多的是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对燕宁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等等,他想这些干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岑暨猛然一惊,不禁暗暗皱眉,心中嗤道自己想太多。
他之前是因为沈景淮的嘱托所以才不得不与燕宁同行,现在人既然都已经回京了,那往后就是桥归桥路归路八竿子打不着。
管她是真千金还是假千金,那都是人沈国公府自个儿的家事,关起门来爱怎么闹怎么闹,反正闹不到他身上来!
岑暨缓舒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抹怪异,一边想着一边抬眸觑向燕宁,想看看她的反应。
却见她还是方才困在车窗上的那个动作,正半撑着下巴笑脸盈盈盯着他,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转,似乎别有深意。
岑暨被她盯得心中发毛,连带着拽着缰绳的手都一紧,惹得胯|下马儿不满地嘶鸣了一声,岑暨抿紧唇,半是恼怒:“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
燕宁舌尖轻舔后槽牙,在岑暨防备目光中笑眯眯问:“听世子方才所言仿佛对沈国公府十分熟悉,怎么,世子原来与沈国公府交情不错么?”
这个问题其实燕宁早就想问了,虽然一开始见面是沈景淮口口声声说跟岑暨不熟,但事实证明他俩关系还不错。
最简单的例子,自己的身份沈景淮连身边的亲信都没有告诉,却在临走前告诉了岑暨并托他照拂,这就足以说明他对岑暨的信任。
特别是沈景淮身为在战场上搏命的武将,这份信任对他而言就更加难得。
没想到燕宁居然是问这,岑暨眼波微澜交情不错么?
在燕宁好奇目光注视下,只见岑暨倏地嗤笑一声,凉凉开口:“谁说了解的就一定是交情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怎知就不是仇敌?”
这话说的多少就有点赌气的成分了。
“好了,我知道了。”
燕宁瞅了他一眼,煞有其事点头,直接盖棺定论:“世子与沈国公府的确是交情匪浅!”
岑暨:“”
“燕姑娘,进城之前蒋武就已经先一步去给将军传信了,这会儿将军应该也快回来了,要不咱们就先在门口等着?”
岑暨反驳的话还未出口,就听朱涛声音响起。
然后他就猛然惊觉,刚才只顾着和燕宁说话,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走到了沈国公府门口。
燕宁也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沈国公府就坐落在里仁坊,这一带住的都是些世家勋贵,每家占地面积极大,平常也没什么人往这边来,因此相比于之前主街上的繁华热闹,这里就显得十分安静。
只见面前是一座极为气派古朴的大宅院,门口立着两个石狮,牌匾上那银钩铁画一般的沈国公府四个大字,在夕阳余晖下显得熠熠生辉庄严肃穆。
岑暨本来也没打算送燕宁来沈国公府,走到这儿来纯属意外,既然人都已经到了,也有人去给沈景淮报信,那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岑暨目光掠过那块太|祖皇帝亲自赐下的牌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他薄唇微抿,正打算驱马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冽似玉的男声:“岑暨。”
燕宁原本正撩着车帘打量眼前这座沈国公府,没曾想就听见有陌生的声音出现,她心下一惊,循声望去,待看到突然出现的陌生青年后,眉梢瞬间高高一挑。
来人一身绯色上绣山水圆领窄袖公服,腰佩银鱼袋,面冠如玉,眉若刷漆,
端坐于高头骏马上身形如冷峻松柏,一双漆黑深眸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还多了几分清冷疏离。
在燕宁悄摸打量的空档,就见那陌生青年已经驱马到了近前,颦眉打量岑暨,语气淡淡:“你回京了?来这儿做什么?”
“呵!”
燕宁还在猜这青年的身份,就听岑暨嗤笑一声,狭长凤目微眯,瞬间竖起满身尖刺,毫不客气就对来人呛声:“爷爱去哪儿去哪儿,关你屁事!”
燕宁:“”
咱就是说,倒也不必如此暴躁!
好歹也相处了这么多天,燕宁从来都只见到岑暨阴阳怪气损人,但这么直白不爽爆粗口的还是头一回见,不得不说还有些意外,连带着对这青年的身份都好奇了起来。
不过这里是沈国公府门口,一般人也不会往这边来,所以这人是
“沈云舟,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52gg,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