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趟航班
旁边的林岁昭一口豆浆还没全咽下去,被他这么突然一下吓得呛到,连忙伸手从旁边扯了一张纸,抑制不住地小声咳嗽。
对面陈烬年抬头,语调暗含警告:“你丫别脑子瞎抽,她是你妹的室友。”
华承这话,什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之类的,确实怎么听怎么都感觉像是在搭讪。
林岁昭终于止住了咳嗽,心想原来华黎是华承的妹妹,难怪当时她和陈烬年看起来很熟稔。
华承赶紧摆摆手自证清白:“我不是搭讪啊,我是说真的,这真是见过也真是妹妹啊,这不就是郑非池他妹吗?!我可算想起来了,我上次在你们家全家福上看见过你!”
华承话音一落,室内陡然变得安静下来。
林岁昭垂了垂眸,把纸巾团在手里,若无其事笑道:“这么巧啊。”
陈烬年看着对面的小姑娘,随手扎的丸子头显得毛绒绒的,笑起来唇角两个小小的梨涡。
就是那笑,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不过想想郑家那样的情况,自然得起来才是奇怪。
华承激动道:“这还真是巧呢,我刚还提起上次华黎我们一块儿去三亚呢,就七月份,可惜你没去,要不咱们早就该认识了。”
陈烬年皱了皱眉,看了眼对面一点眼力劲儿没有的华承,沉声道:“你到底还吃不吃,话这么多。”
本来事情到这儿还是可以受控制的,但突然灵光闪现想起一件事是很让人激动的,华承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
所以即使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多重要,他还是下意识想跟人分享,并且他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也没反应过来陈烬年的警告,自顾自说:“久仰大名啊妹妹,真不愧是郑非池的妹妹,长相也是这么出众,虽然我跟他没多对付,但还是得承认”
陈烬年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你他妈”
“我也觉得他长得很好,”林岁昭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压住了陈烬年后半句制止的话,“听说他妈妈就很漂亮。”
轻飘飘一句话,语气还是一样的柔和礼貌,嘴角浅浅溢出两个梨涡,林岁昭又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我高考完就学驾照去了,七月份还在刷学时呢。”
华承一下子反应过来。
重组家庭,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什么要接受他说的,和“哥哥”长的一样出众的夸奖呢?
华承急着想道歉:“不好意思啊妹妹,我这嘴”
“其实我觉得这家的豆浆不太好喝,”林岁昭变了话题,打断了他。
她捏着吸管搅了搅那杯豆浆,随意笑着补上后半句:“感觉不太甜。”
但她其实是想说豆浆有点太甜了的,本来以为是糖没融化均匀,结果已经由滚烫变得温柔、搅拌过很多次了,还是觉得很甜。
还想说她回京都前从来不喝这么甜的,只喝过学校门口一块钱一杯的,带着没过滤完全的豆渣的豆浆。说那样小成本的生意,糖也只舍得象征性加一点点,但饱腹感很强,喝一杯能抵得上早餐。
正常聊天的话题延续好像应该是这样子。
但林岁昭只是把攻击性强的、真实的会让人觉得是过度自尊的话咽下去,拨了拨盘子里的包子,很没关系的样子。
华承意识到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也尽量自然道:“我也觉得不太好喝,下次我换一家买。”
她这么轻飘飘地帮他解由自己设下的围,华承却觉得心里更不舒坦。
他虽然整天叫着她妈偏心,嫌弃华黎麻烦,可归根到底是在完满家庭下长大的,华承能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却并不认为这个错误是致死的,因为压根也没法共情。
这会儿大概就是人的劣根性,林岁昭越是这么若无其事的样他越是觉得自己过分,倒不如她一开始就哭闹一番,让华承把一部分愧疚感抵消在她的坏脾气上。
林岁昭微微偏头,视线却还在盘子上,握着筷子,手上动作很忙碌的样子,问:“这是哪家买的早餐呀,还挺好吃的,下次我来不及也叫他们家的外卖。”
华承悻悻道:“三环那家的私房菜,不送外卖来着下次我过来再给你带!”
林岁昭很轻松地点点头,笑道:“这样子啊,那下次有空我去试试。”
陈烬年视线里,对面低垂着眉眼的林岁昭,虚搭在桌上的手腕白得晃眼,腕骨突出,细得仿佛一折就会断。
他垂眸,随手喝了口豆浆。
确实有点不太甜。
盘子里的包子被夹碎成成两半,林岁昭溢出来的黑色豆沙抹在层次分明的破酥皮横截面上,安静吃早餐。
她能很清楚地分辨得出,华承的话里没有恶意,但多数时候让人觉得难受的往往不是恶意,是不假思索的定式思维——在华承的世界里,他和郑非池更熟,所以在想起来林岁昭是谁时,下意识就会把她和朋友归到一个阵营,要等到被提醒了、终于反应过来才会想起,啊,好像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住在一个房子里也不就是一家人。
不会有人会在这样被主观意识主导的情况下,还要去弯弯绕绕地想,为什么林岁昭姓林而不是姓郑,为什么在大院根本没有见过她,原本应该是熟稔的关系,又为什么需要华承左思右想才记起这么一号人。
又或者说,即使上面这些程序都有了,林岁昭这样的“弱者”,在大部分人的眼里,其实就该每次做自我介绍时都在前面加上有关郑家这样的,“强者”的前缀。
弱者应该主动去领取被动权,这就该是社会法则。
林岁昭咬了一口沾满豆沙的包子,甜腻在口腔里溢开,想起华承刚才说的,那张“全家福”。
照片拍得挺早的,在林素馨嫁到郑家的第一年,也是林岁昭重回京都的第一个春节前,拍好后就挂在郑家的客厅,挺显眼的地方——
但无论是显眼,还是某一瞬间相对美好的定格,都从来不代表融入。
在沐礼那三年,除了节假日、高三一月一次不补课宿舍不允许留人的周末,林岁昭平时一直是住校,每年的寒暑假还有诸如春节这样阖家团圆的节日,都回舅舅家过。
这也是为什么,华承和陈烬年都不知道她是郑非池的继妹。
因为她确实就是,不适合作为郑家的一份子,出现在任何正式的场合的,拖油瓶一样的人存在——郑世昌能够说服老爷子把林素馨娶进门已经是竭力,不可能再让他接受自己的儿子要为一个外姓女铺路。
林岁昭把包子咽下去,吸了口豆浆,每次想到老爷子明着暗着的那些话都觉得挺无语的,比如吃饭时候暗暗说她们筷子多夹了哪个菜几次,哪天穿了件他没见过的衣服就是看不清自己身份地位肆意挥霍他们郑家的钱
她能想明白老人为孙子着想的心理,但永远无法认同这种把人当夺利工具来看的思想,也无法理解所谓的大家长的威严,轻易到仿佛只要是所谓的“正统”就能把别人的人格尊严踩在脚下,只要怀着这样的“担忧”就能肆意伤害别人。
所以每次林素馨提到郑世昌的生活助理,或者在牌桌上炫耀似的说起郑家对自己女儿多宽厚,她都会很难得的,没有办法靠自我说服去尽可能地忍耐住负面情绪。
因此,在林岁昭情绪还远没有现在这么稳定,或者说是还没能适应这个对自己不友好的新环境时,她其实偶尔会冒出,认为林素馨是背叛者的想法。
她不明白,林素馨为什么要再一次将她推入一个更难的境地,用软刀子逼着她不得不面对这些;为什么非得要她在沐礼上学;为什么要把爸爸留下的房子出租而不允许她去住
但当后来再成熟一点,已经能够坦然去面对那些恶意时,她又会因为这并不频繁的念头责怪自己,责怪自己太过苛责母亲,居然会试图以女儿的身份来阻止她去追求幸福。
人的长大有时只需要一瞬间,有时需要一段时间。
林岁昭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度过了生长期,但刚刚因为华承无心的一句话就立起锐利锋芒,让她突然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完全摆脱那些阴影,她还是会为自己被和郑家一起提及而不开心。
林岁昭并不羞愧于她不够平和,她愧疚的是,下意识带给别人的负面情绪。
正因为林岁昭曾经承担过很多由这样的“无心之失”带来的冷箭,所以她告诫自己,永远不能成为这样的放箭人。
要往前看,要脚踏实地,要给怀着善意的所有人给予能力范围内的更大善意。
华承只是无心之失,没必要为此去承担更多。
所以林岁昭压下脑海里那些由来自过往的冷箭引起的疼痛,尽量自然地,把自己投入这顿早餐,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很坦然又有分寸地,去接华承特意抛出来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