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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二十一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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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允中施银小丐】

    第二天吃过早饭,陆青留在铺子里。蒋铭、允中和李劲出门,半路分手,各自去了。

    允中来到周家。窦宪雇了一辆车,同着云贞,三人坐车往南门外檀云观来。

    云贞问:“太公素来不在观里住的,这次陪老爹打醮,住了这么多天,是不是老爹身子,有什么不好么?”

    窦宪叹了口气:“是,听太公的说话,怕是熬不过年去呢,这次打醮祈福,也是为了圆满老爹的心愿。”走了一会儿,又说:“现在外头看着还好,拄着拐杖也能慢慢走路,只是内里不行了。我是看不出来,等姐姐见了,自己看吧。”

    云贞默然半晌:“昨天听钱妈妈说,太公不跟咱们去山庄了,就知道老爹的病不是面上那样儿,只是没想到,竟这么重。”

    允中听着他俩说话,心里不觉难过起来,眼睛发酸,就欲滴下泪来,强自忍住了。

    虽是晴天,冬日阳光不甚明亮。出城走不多远,就见一条岔路往半山坡上去了,坡下几十户山村人家,村子后面便是檀云观。

    观门口住了车,允中下来,一眼瞧见墙根儿处有几个乞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有的蹲有的坐,乞乞缩缩抄着两手,在那里晒太阳。内中有个小厮,只七八岁模样,小脸花里胡哨,拖着鼻涕,一双眼睛滴溜乱转。

    小乞丐看见允中瞧他,眼睛里一亮,紧忙站起身,手里掂着黑磁破碗,一阵风似的跑上前来。另有一个中年乞丐跟在他后头,两手拄着一杆拐杖,一条腿缩落着盘在拐杖上,一拄一点,气喘吁吁,奋力杵将来。

    小丐到了近前,弯腰打躬,惨笑着道:“小爷可怜可怜吧,我阿爹三天都没吃饭了!”

    允中忙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放在小厮碗里。父子俩一看,喜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千恩万谢,喜滋滋回头去了。

    别的乞丐见了,也跑过来讨要。允中又往衣里寻银子,窦宪拦道:“够了够了!快走吧。”摸出几个钱来扔给乞丐,都轰散了。回身接云贞下车,三人进观里来。

    檀云观不大,却也殿阁庄肃,房舍整齐,一派静穆景象。窦宪带路,领两人直走到后头寮房。周坚白和张老爹已然收拾停当等在那里。周通序也在观中闭关清修,只一个道童护关,旁人一概不见。

    太公见到云贞和允中,满面欢喜:“贞儿回来了!”众人见礼,允中欲要下拜,坚白不许,说:“在我这里,就听我老人家的,免了这些麻烦吧!”

    允中知道他性情,恭敬不如从命,作个揖罢了。又要给钱老爹行礼,老爹慌忙拦阻,连说:“万万使不得,劳动了哥儿姐儿,老仆已是生受不起了!”

    坚白道:“你们既来了,就去大殿参拜了三清法座,咱们就回家去。”三个依言去了,拜罢回来。云贞和允中陪着坚白,窦宪搀扶了老爹,另有观里一个小道童提着包袱行李,送出门来。

    窦宪和云贞搀扶两老上车,允中再看向墙角,又多了几个乞丐,先时那小乞儿和他爹也在其间。众丐见了他们,陆续又跑过来,口里说着吉利话,向允中讨钱。

    允中没奈何,伸手去顺袋里找钱,窦宪蹙眉喝道:“怎么又来了!想干什么啊这是?”拿出几十个钱散出去,一手将允中拉了过来。

    却说先前那小乞儿,一见窦宪撒钱,也往这边跑,他爹拿拐杖杵着地,身后跟着,俩人脸上都扯着笑,小丐叫道:“少爷们大富大贵,行行好!”

    窦宪定睛看那瘸腿乞丐,忽然瞪起眼睛,发怒道:“小爷刚给你多少了?还不足!别叫把你真变了瘸脚,你就知道了!”

    大小两个听见都止了步,笑嘻嘻转身回去了。

    众人都上了车。窦宪笑骂道:“这两个杀才!装的好像生儿,我还以为他是真瘸的呢!”

    允中疑道:“是装的么?窦大哥怎么看出来的?”窦宪:“你没见么?咱们进来时,他瘸的是左边那条腿,这会儿换了另个腿了!”云贞在旁边“噗嗤儿”一声笑了。窦宪埋怨道:“姐姐早知道,也不说一声,害我们教人当傻子耍。”

    云贞笑道:“我也是刚发觉,怎来得及说。”看窦宪悻悻,允中一脸尴尬,安慰的语气说:“这也没什么打紧,他不过讨几个吃饭钱,不是存心害人。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那也是他们的活路。”

    允中道:“那个小孩儿实在可怜,恁小的年纪,跟着他爹做这样事,却是不得已的。”

    窦宪笑道:“他不得已?我看那小子贼溜溜的,他那个爹,也不见得真是他爹。两个杀才,真是一对儿巧搭档,骗的我们好!”

    周坚白和钱老爹一直在旁含笑听他们说话,坚白看允中讪讪的,知道他心里不得劲儿,和颜说道:“他骗不骗的,那是他的心、他的事。你施舍与他,这是你的心、你的事。因果各自,两不相干的,你又没所求他,理会他真假做什么。”

    允中听了这话默然思量,笑了,抬起头说道:“太公说的是,我知道了。”

    回到家,钱妈妈要送老爹屋里歇着,老爹不肯,看着云贞几个都在,老头心里高新了,要说说话,于是阖家大小都在堂屋里坐着说笑。

    窦宪把小厮天福叫过来,给太公磕头,告诉说:“我父亲说,老爹身子不好,舅舅又长时在外,家里都是女孩子,没个得力的人打支应,所以叫带他来,好听外公使唤。”

    周坚白见小厮生的老实干净,笑道:“行,那就留我这儿吧,回头你见了你父亲,就说我多谢他了。”就叫天福在老爹外间屋住下,早晚好服侍老爹。钱妈妈和老爹都道:“这可使不得!他是姑老爷叫来服侍太公的,我们怎么生受得起。”无论如何不肯。太公不悦道:“你怎么老了老了,反倒不听我的话了?叫他在你旁边守着,不是单为你,为的是大伙都好放心!”两口这才不言语了。

    钱老爹道:“这几日我就想呢,我虽是命贱,却是个有福的人。自小跟在太公身边,太公待我就像亲兄弟一般,落后有了通序少爷,还有两位姑娘,也都叫我一声叔,再后来,有了小一辈的哥儿姐儿,都拿我当自家长亲一样敬着,说句没上下的话,我这一辈子没儿没女,竟是托着太公的福,这些孩子,就跟我自己的儿女也差不多。

    “前时我病,都不在家,宪哥儿和灵姐儿来了,宪哥儿也不顾脏的臭的,服侍我好些日子,我就有亲生的儿,也未必能做到这份儿上,我这心里,真是知足的很哩!活到这个岁数,一心指望能多陪太公几年,就不能服侍了,也跟太公做个伴。不想身子不争气,现在,反倒拖累你们了。”说着,不由流下泪来。

    周坚白嗔道:“你看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人活着,跟什么样人聚在一起,都是分定。咱两个相伴一辈子,与亲兄弟也没甚两样。孩子们这么待你,固然是他们知礼,可知修的,也是他们自己的福分呢。你快不要这样,今天家里人都回来了,你也好多了,该高兴的,等你养好了身子,咱老哥儿两个,还要好好过日子呢!”

    钱老爹收了泪,笑说道:“老爷也不用宽我的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人早晚都是要死,早几天晚几天,打什么紧?前时听通序少爷说,人是阴阳二气化生,气聚在一起成了形,就是生,啥时候形散了,就是死。我虽然不明白,看看天地间这些活物儿,别说飞禽走兽,就是一棵树,一根草,也是生生死死的。想来这人,也是一样的。”

    坚白笑道:“你这几句话说的甚好,看不出你老哥,还是个悟了道的人呢!”众人都笑了,允中本来难过,听如此说,顿觉心里轻快,也跟着笑了。

    钱老爹笑道:“太公取笑了,我一个低贱的人,不要说悟道,就是这天底下忠孝节义的道理,也是万万不敢当的。只想我这一辈子,没害过人,没做过亏心的事,应该不至下堕,所以说到死,我倒是不忌讳的。”

    周坚白笑道:“你怎么就不敢当了?这生死的大道理,谁也替不了谁,都是各人担各人的。任他什么样的大人物,最后要料理的还是自家生死。人生一世,分贵分贱,其实到这最后一关,才看各人造化深浅呢!今儿你说这番话,就见出你老哥是个有福分的人了!”

    又说了会儿话。坚白问云贞蒋家情形、白氏的病、回来路上如何…又让她给老爹诊了一回脉,就教钱妈和天福扶着老爹回屋歇着了。

    回头问云贞脉诊怎样。云贞道:“脉芤而坚浮,精气已是枯了,两三个月应不妨事的。”想了想:“要不我也留在家里,不去凤栖山了吧?”

    坚白道:“不用。你去吧,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我就不去了,在家多陪陪他。”

    听见这些话,窦宪还可,允中又难过起来,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坚白笑了笑:“中儿不要难过了,这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世间苦处还多呢,都像你这么心软,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正说着,桂枝忽然满面笑容走进来,报说门口来了客人,是庐州姑表少爷李孟起带人来了。这李孟起曾经从芜湖一路送坚白祖孙回应天,所以坚白是熟识的,便教云贞和窦宪出门迎接。允中随着坚白在厅上候着。

    不一时,只见一个身穿靛青绸布袍的高个儿青年走进来。允中见他跟大哥蒋钰差不多年纪,身姿挺拔伟岸,面貌俊朗,神采奕奕,眉眼间与云贞倒有两三分相像。

    李孟起到得厅上,拜见周坚白,问了安。笑说道:“晚辈这次来,是奉了父亲大人命,特来拜望太公的。”递上拜贴,坚白接过看了,果然是李孚的落款,言辞极尽问候,末处写着随带礼品:辽北山参两株,蜀锦一匹。

    坚白道:“你来就罢了,这么远来看我,就是亲戚情分,还带礼物做什么。跟你父亲说,心意我领了。这礼物我却不能收,回头你拿回去罢。”

    孟起陪笑道:“区区微礼,不过是晚辈们一点心意。要是太公不收,父亲定然以为我不会说话,叫太公不喜欢了,才不收的,这叫孟起回去怎么交代呢。”

    坚白笑道:“虽是这么说,我其实都没见过你父亲,这么贵重的礼物,叫我怎么收?这蜀锦叫贞儿收了也罢,山参你带回去。”

    云贞在旁笑说:“祖父不如把山参收下,老爹现下倒是用得着。这锦缎我其实用不到,就做了衣服,也没有穿的场合,不如请表哥带回去,或是自己家里用,或是再送别人吧。”

    孟起笑说道:“这蜀锦是进上的灯笼锦,妹妹现在用不着,可以留着,等以后妹妹出阁,就用得着了。”说的云贞一时害羞无话。孟起又向太公道:“晚辈这次来,其实有事相求。太公收了礼物,晚辈才好开口。”

    坚白问何事,孟起一五一十说了。原来他这次来,还要去兖州府一趟,路过凤栖山。李孚早知窦从义其人,甚为仰慕,欲要结识他,便教儿子这次顺路去拜访,请太公写封书信引见。

    坚白笑道:“这是小事。你来的倒巧,书信就不用写了,贞儿正要去呢,他家连生也在这里,明天他们就要启程。”

    孟起大喜。当下与窦宪和允中都相见了,听说允中是金陵蒋府上三少爷,喜道:“早听说过蒋府,只是无缘识荆。这下可好了,以后回南,一定前去金陵,登门拜望老大人!”

    允中和窦宪见孟起人物英伟,言谈谦和,又听云贞提过多次的,就称呼“李大哥”,甚为亲近。孟起身边还带着一个随从,名唤常兴。当下钱妈妈张罗着,收拾屋子,安置二人住下了。

    下午吃毕了饭,陆青来了。原来蒋铭三个走后,陆青就跟着叔叔跑前跑后的,廷玺本来惯孩子,对这个小侄子更是宠爱,知道他想去兖州,又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就活动了。加上陆青央求,老头招架不住,就答应了。

    廷玺说道:“你去了,不要耽搁时日,早点回来。你娘那边,我到家说一声。”又笑说:“就是我说了,也保不准你娘不生气,等你回家挨罚,我可不管!”陆青一听让他去,心花也开了,哪还顾得了许多,称谢不迭。

    却说陆青拜见了太公,又与孟起相见了。允中道:“我二哥去张府了,早时说,要是回来的早,也要过来拜见太公。这会儿还没来,想是今天不过来了。”坚白点头:“他既去了,人家岂有不留吃饭的?何况还有事。”

    因坚白倦了,就去歇着。余下诸人说了会儿话,看看傍晚,允中、窦宪和陆青三人相约逛夜市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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