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陪伴
时陈被钱姨扶了起来,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门外餐桌上的那几盘菜,里面有一道清炒莴笋,放了很久,原本青翠的绿沾上一层凉掉的油星,让人一眼看过去很难被吸引。
可这是何见最喜欢吃的菜。
胸腔处忽然有一阵细微、可忽视的刺痛,过了一会,疼痛加剧,心脏处开始持续地传来强烈的痛。时陈靠在门上,轻轻喘着气。整个别墅只有他和钱姨两个人,外公离开了,但别墅外面有保镖把守着,他出不去。
他也没打算出去,只是好久没这么疼过了,他有些忍不住。
缓了会,他对阿姨说:“我没事,钱姨,把这菜热热吧,我饿了。”
“好好!我现在就去重新给你做!”
“不用了,我就想吃这个,再来份汤就可以了。”
“好,吃饭就好。”钱姨是之前时清霜在世时家里的最后一个保姆,他们离开这座房子之后,仍旧聘着她留在别墅清扫。
时隔八年,时陈第一次回来这个地方,却是被关起来,钱姨担心他绝食,一下午已经来敲了好几次门了。吃饭的时候,也难免劝,好好吃饭爱惜身体一类的话斟酌着说了好几遍。
“钱姨,您不用担心,我不会绝食,只不过不太饿,您以后把饭放门口就行了,饿了我自己会吃。”
时陈对她笑了一下,整个人也不再那么冷漠冰冷,钱姨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时陈小时候长的很好看,唇红齿白,脸上还有些肉肉,看着可爱,自然也招人喜欢,以至于在别墅打扫的下人们都奇怪,怎么身为小孩的妈妈,最不喜欢这个小孩。
直到她们见识过时清霜发疯,见识到小孩一次一次被打,被扔出门,那个爱笑爱闹的活泼小孩慢慢变得胆怯沉默。
后来有一天,时清霜和陈宁许身亡的消息传回来,她们一时不知道是该悲痛还是有那么一点高兴。下人们被遣散,钱姨仍旧留下钥匙,隔三差五的来打扫。时陈也被接走,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两年听说回了陈家,那便好,毕竟这个孩子以前最喜欢他小叔。
今天她被时老爷子叫回来,说人被关在卧室,这段时间负责给他送饭,她虽震惊,但好久不见,仍是按记忆里他喜欢吃的口味做好了饭,放在餐桌上等他。
结果怎么叫也不肯出来,后来听到开门的动静,她跑过去,却见人摔在门口,抬头看她的那个眼神就像回到小时候在门外求她开门时一样。
钱姨这几年已经快忘了以前那些事,也会抽空给别人家做饭,可看着时陈望向她的眼神,所有回忆在一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鼻子一酸,眼泪跟着掉下来,连忙把小孩扶起来,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阻塞,说出的话苦涩,怎么过了那么多年,小孩还是没有人爱。
不敢去想,热饭菜的时候她直叹气,在时陈面前一直忍着,尽量高兴点,哄他:“那哪行呢,不按时吃饭对身体不好,或者你想吃什么别的,我出去给你买。”
和以前心疼小孩时一样,“小辰想吃什么,钱姨出去给你买!”
时陈顿了一下,外面天色昏暗,一片模糊的灰,让他恍惚,分不清这是十岁的旧年还是如今二十岁的时光。
幼时因为时清霜的暴戾,家里的保姆经常受不了辞职,那几年,陈家的公司不断处于水深火热,陈宁许很忙,把时陈接回来了也根本顾不上。时清霜不管时陈,有时生气了还不允许他吃饭,他就经常饿着。
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时陈这样认为,时代在发展,速食也是饭,他自己会做一些,好不好吃没关系,饿的时候能有就好。但很多时候,还是钱姨偷偷地给他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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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陈深知这个道理,无论好与坏,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些人事如云烟,造成他痛苦的母亲,来不及弥补他爱的父亲,早就随着一场车祸消逝在岁月深处。
只是,现下重回故地,又无事可做,从前那些回忆,难免要在脑海跳跃。
这个房子过了很多年仍旧有人打扫,因此没有很重的灰尘感,但时清霜在的时候,有一间房间不允许别人动。
那是林君的房间。
时清霜高三那年时老爷子想安排她出国,她从小成绩不错,只是在语言方面有些欠缺,英文很差,于是时清风给她请了英文老师。
那个老师是林君,比她高两届。
因为学校距离水仙街远,因此周六周日的课程林君住在时家,时清霜是娇养长大的,性子高傲,脾气娇,处处要人哄着,气走了好几个老师。
林君家里条件中等,出来做家教是为了给当时的女朋友买礼物,所以他脾气总是很好,总能包容时清霜。
短短一个月的相处,时清霜喜欢上了林君。于是她执意要去林君的c大读书,时老爷子疼女儿,也觉得她去了国外见面少,不多犹豫便同意了。第二年时清霜考上c大,也顺利地跟林君走在了一起。至于林君那个女朋友怎么分的手她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道林君有女朋友。
她入学时林君已经大三,想出校门创业,时清霜当然支持,大把的钱支持他。即使次次失败她也不管,只要林君开口她就给。
时老爷子看在眼里,找人去查,才发现林君压根就没认真拿那些钱去创业,而是一个劲儿押宝投资。后来时家陈家联姻,他一次性给了林君一大笔钱,条件是和时清霜分手。
很烂俗的情节对不对,可自从林君抛弃他女朋友和时清霜在一块,时清霜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天。果然,林君拿了钱,果断地跟她分开了。
所以她失望,妥协,和陈宁许结了婚。
可时清霜的高傲不允许她被作为联姻的工具,也不甘心被林君抛弃,她仍坚持住在这座房子里,不允许任何人去那间房间。
后来她积愤成疾,孕期抑郁,导致难产,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命。
可能鬼门关上转一圈,真的会让人学会珍惜眼下,生产后,时清霜慢慢变得平静,可是,她收到了林君的喜帖,又看到了林君和妻子产检,她彻底爆发了。
——像弹簧一样,压到越狠,爆发的越厉害。
再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无非就是后来她进医院治疗了一阵,但从时陈小时候受到的那些磋磨就能看出来,那些治疗对她没用。
最后,让她情绪变好的竟然是婚后过得不如意的林君,两人私下联系上。等林君离婚,时清霜便也决心离婚。
从前的故事很短暂,时陈听那么多人背地里议论过,当中的是非曲折两三句话便可说清,当事者早已逝去,余下都是旁观者的侃侃而谈。
到底是上一辈的是是非非,年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妈妈要那样对他,一个劲地想问清楚个为什么,而得知这些因由之后,时陈对他妈妈彻底失望,就没有再多关注这些。只是没想到,这一段恩怨里还牵扯进了何见的妈妈。
他刚知道的时候,无异于五雷轰顶了,但现实告诉他,这并不致命,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痛楚在等着他。
他甚至不能怨,因为不论时清霜对他多么多么不好,也是是他的母亲。他身上,流着她的血,就要还她的债。
时陈,也有些不甘心。
从他懂事开始,美好的东西留不住,温言软语紧跟着诅咒辱骂,承诺背后是欺骗,身边的一切都带给他一种下一秒一定会碎裂的感觉。
连闪闪发光的玻璃也会因为母亲的发疯而被打碎,水仙花的根茎也会被碎片划破,破败不堪。
这一地碎片,落在他周围,怎么走都会被锋利的碎片扎的鲜血淋漓。于是他不敢走,这些碎片没有缓解时清霜的暴躁,却死死地困住了他。
玻璃完整时,会困住时清霜,玻璃破碎了,也把时陈扎的遍体鳞伤。
时清霜对他的影响持续了很多年,她爱的热烈,盲目,义无反顾,为了反抗什么都做得出来。后面或许是真的累了,时老爷子也同意她离婚跟林君过,结果又意外身亡。
生前对这个唯一的女儿的痛心失望,加倍地变成了心疼怀念。所以外公对时陈不好,时陈能理解。他拆散时清霜和林君,是因为林君配不上时清霜,她不愿意自己女儿受苦。
可他不在乎时陈啊,拆散自己和何见,是为了什么呢?
哦,是因为时清霜差点害死了何见和她妈妈。
时陈无端冷笑一声,他到底是欠了时家多少啊,为什么他永远逃不开?
就在他得知时清霜伤害过何见的妈妈这个真相以前,他曾经有那么一些美好时光,他以为,自己长大后是幸运的。
他被接回了小叔家。
人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没有十五岁才开始教育的孩子。时陈第一天到陈宁远家的时候,固有意识让他忍不住自己降低期待,他告诉自己,又要换个地方住了,别怕。
但陈宁远夫妻俩,该给的爱一样不少,该给的关心一处不落。
在陈宁远和赵珊瑚那里呆了四年,时陈比过往十五年都要开心,或许是那时他已经遇见了何见,也或许是两人影响,总算稍微把他从噩梦里拖出来。
即使他对外界的一切认知都很矛盾——因为时清霜曾说过爱他,所以最初无论任何打骂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仍旧擦了眼泪去叫妈妈陪他玩。还有,很早的时候,时清霜难得安静柔情的时候,一家三口也是会坐在一块吃饭的,完全不是她和陈宁许凑在一起便动辄吵架的场景。
在已经固有的印象里,他认为夫妻、家庭就是时清霜和陈宁许那样的了,可是小叔带给他的,是另一个和谐,欢快,充满□□。
——他接受的爱,也从这些矛盾开始改变。
那里有无穷无尽的爱,炙热地燃烧着,一点一点融化吞噬掉他的寒冷。
火光褪去,以前那些阴霾早已化成灰烬。
虽然那么多年的噩梦,一朝一夕没法改变。可小叔婶婶把他教育的很好,无论是作为小孩还是陈可可的兄长。
时陈跟着陈宁远回家的时候,陈可可因一场肺炎暂时留在医院观察,赵珊瑚对他说了陈可可的身世,然后告诉他,“从今天开始,我们是一家人,我和小叔会一辈子陪着你们两个。她是我和小叔的亲女儿,也是你的亲妹妹,你可以一辈子保护妹妹吗?”
时陈那是还是一个冷漠沉默的少年,父母死后他逐渐自我封闭,朋友不多,不愿意对人展示出情感,更别说一辈子这种在他眼里荒诞的承诺。
他能理解母亲对他残忍的缘由,能理解父亲忙碌的忽视,能承受无家可归的孤独但他还是希望接下来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能够一直陪伴着他。
起码要对他好点。
所以很大一方面也阻碍了他对男女之情的感知,在那时,有人对时陈表白,他是不信的。
不是不信对方是否真的喜欢他,而是不相信对方能够一直陪着他。
他不喜欢担负上别人的情感。谁知道这些感情会不会哪一天就突然消失呢?
——男女之情又逐渐影响所有感情。
而现在,赵珊瑚问他可不可以一辈子保护妹妹,那是否意味着如果他可以,妹妹便会一直依赖他,陪着他?
时陈看着怀里脸红红的小女孩,眯着小小的眼睛对他笑,嘟着嘴巴,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亲缘上的缺失,让他很坚定地说他可以。
那是他沉入潭底后第一次尝试站立。
陈可可活波可爱,天生一张笑脸,开朗大方,很博大人的喜欢。看着她,时陈有时会回想起之前的那个家。如果他五岁被接回去面临的是这样一个家庭,他会不会和今日不同?
陈家公司越来越好,两个大人同样也越来越忙,经常不在家,工作和应酬占用了他们绝大多数的时间,他和妹妹一样,又变成了偶尔被想起来的小孩。
陈可可上幼儿园时很闹,除了陈宁远赵珊瑚和时陈,其他谁来接她放学她都不走,就要闹。那段时间时陈正在复读,总是翻/墙出去接人,晚自习也顺便逃掉,在家学习。
那时他一心想去b大,即使去年的成绩可观也丝毫不敢放轻松。每一个刷题的深夜,陈可可就在一旁安静地玩玩具,困了就爬到他腿上睡觉。
小家伙说害怕,让时陈一直陪着她,实际上,是她在一直陪着时陈。后来,在他知道他妈妈伤害过何见妈妈之后的那些夜里,他根本睡不安稳觉,最终也是陈可可手脚并用的爬上他的床,压着他的被子让他睡觉。
想起妹妹,时陈苦涩的心里终于被丢进一点甜,他对钱姨露出一个笑,“我不吃了,晚上您吃饭不用叫我。”
钱姨出去后,时陈看向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水仙花已经看不清晰,他不禁站起来,往落地窗那边走去。
年少的影子飞快在脑海中流窜,被扼住脖子,被砸中额头,被关起来不闻不问。这些已经逃避了很多年的黑影,最终还是没有彻底消失。
一股强大的,压制不住的恐惧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他垂下的手有些颤抖,腿上失力跌在了床上。
倏然,他大口呼吸,胸腔剧烈起伏,心慌的恐惧无处不在,他眼前一时有些发黑,手撑在床上闭了闭眼。
再睁眼,窗外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攀爬上了树枝,落地窗外一片花的阴影,微微变了颜色。他抬头,左边窗帘拉着,右边从窗外到脚边,月色如水,慷慨的洒进房间,铺下一地清亮的月光。
时陈伸出手掌,去接那片月光,月色下,那半片手掌又清又透。
他忽然记起第一次陪何见上课那天,他接完电话回来,何见伏在桌子上睡觉,上午的阳光温煦明亮,她的手指在那束阳光里变得透明,和她瓷白的脸一样。
时陈笑了笑,一抬头对上许昭昭狡黠的笑脸,“时陈,给你个机会要不要?”
她起身跟时陈换了位置,他还未反应过来,上课铃响,何见慢慢起来,竟挽住了他的肩膀。
时陈忽然笑了笑,那天的阳光是真的好,照在人身上,好暖。
他怀里的人,更像一处永恒不变的光源。
生如明月般璀璨,只照亮过他一瞬,都足以让他深深铭记了。
他当以温煦朝阳作配。
时陈想转学心理,不仅是为了想为了给别人带去光,更想让自己打碎那扇玻璃窗。
房间里安静的落针可闻,时陈蹲在床边,良久,还是站了起来。他忍着心里的恐惧,过去坐在了落地窗边。
他靠在窗边,等月亮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