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生死际交知心人
辰时三刻,日和风清,昨夜一场骤雨,打湿了院中飘摇的旗巾。陈罗木宿醉方醒,孙幼仪带了一碗姜桔茶水为她醒酒。敲门而入,正见她靠在床头上,睁大眼睛对着屋顶发呆。
孙幼仪轻笑,便将茶碗立在桌上,坐去她床边。
她道:“人已醒了,酒可醒了吗?”
陈罗木盯住屋顶,缓慢点点头。
她继续道:“那可要起来,随我收拾细软。”
陈罗木望向她道:“为谁收拾?”
孙幼仪无奈:“昨日是谁大醉一场,撞上那北海三怪,还讲今日便要与人决战。你为人谨慎稳妥,若非酒醉,断不会同那三个恶人生出争端。我们三人讨论了整夜,都认为你为保安全,还是走为上策。便收买了婢女,趁时辰未到,改换衣着由二月姑娘带你离开,先保全了此身再做打算。”
她说到这里,那位唇下点痣的二月便推门进入,抱着一双玉臂,似有笑意般等待着二人。
陈罗木头脑还有些糊涂,见了这女子,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好像我大师姐,她也有这样一颗痣。”
二月捂着嘴笑道:“这小客人怕没全醒呢,等下莫不要打一套醉拳来迎敌。”
她一提这个,反倒提醒了陈罗木。她翻身下榻,走到桌前将茶碗端起,一饮而尽,随后道:“我不走。武学之道以诚信立,我下了约要迎战,无论对方是强是弱,岂有不战而退的道理。若此刻逃了,又岂不是辱没我陈氏一学名声。”
她倒没提觉露峰。二月在一旁笑得更欢,道:“这位小客人,不,小妹妹,且容姐姐说你两句土道理听,你们习武之人,一为强身,二为盛名,然而有前者方能享后者。你正年轻,莫被一些说教绊住,需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看着要没命的事情,若不顾一切冲上去做,自己是全了道义的高名,又叫生养你的爹娘作何想法?倘若如此,也只顾全了你的‘道义’,而非真正于人于己都问心无愧了。”
这一言正中陈罗木动摇之处,她想起还在觉露峰等待的罗青蔻,心中不免隐痛。又忆起其他往事,静默如久,目光凝重,全不似个天真少女。
林通林垂苦待已久,等不及也敲门进来,见到屋内各人沉默场景,便道:“还没完吗,那些人要起了。再不赶路怕被追上,就来不及了!”
孙幼仪再劝道:“阿罗妹妹,我听二月姑娘所说颇有感触,便忝居你姐姐身份再说一句。你可知那北海三怪从前便是自立各方的恶人,一持浪人刀,一持无情剑,一持百花催心掌,那淘山道人更通卜卦辨命,三人聚首,恶人联合,其下亡者无数,唯有武林中续兰廷的高手能与之抗衡。你还年轻,便是再天赋异禀,也难敌这三人,不若走为上计,待到功成再行应战,非是逃避,只将那时间向后推了推,以作转圜。”
陈罗木还是摇了摇头。
她道:“孙姐姐,还有二月姑娘,林家兄弟,感谢你们一番好意。可我不能走。”
“昨日见我道出了姓名,那浪客行便执意杀我,可见旧怨已定,不解难行,他要解,我亦要解。”
“我虽愚笨,也知为人有时应懂得退让,但对于别人强迫我接受一件事的结果,这种行为,我是绝不会接受,也绝不躲避的。”
她转过身来,望向众人,双目明亮,如两捧寒星。
“要我选择,我偏不选择。要我接受,我也绝不接受。想主宰我,便要被我宰了。诚然我不会随意这样去做,但我若决定杀他,便会用上全力不让他活着。”
在场众人便知她心意决定,哪怕去路是死也定要向之所行。林通心中暗暗叹道:这姑娘实在顽固倔强,却是一块硬骨头,难极,也奇极,我们几人为了帮她做到这般,也算不再相负这一路同行的情谊,心有所安。
又忍不住幻想:若她真能撑过此劫,大难不死,怎能不与其好好相交一番……
却见陈罗木对他三人俯身拱手而拜,连忙摆手道着不必,又听她道:“事已至此,无须多言。小妹心中唯有一件挂心的家事,乃是与我家大师姐相关。她与我分别许久,身在江湖,漂浮红尘,我见二月姑娘与她神似,对我关心,便愿将这一番心事说与她一人听。还请各位哥哥姐姐暂且避过。”
众人心下颇为感慨,便一贯而出,独留二月一人于房中。
二月正疑惑间,却见这小妹子回到榻上,将随身包裹翻出,收拾了所有钱票共五张,以及数十块散两的碎银。她将这些放至一块巾帕中,走到二月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未及先言,便是七八个脆响的叩首。
二月大惊,一同跪了下去阻止她再向自己磕头。“小妹妹,这是要做什么!你有话便说,我还有什么不帮你的,不过是一些知心话要告诉我,总不至真要将我当作你大师姐啊。”
陈罗木握住她双臂下侧,微一使力便将她架了站起身。
她将数十个头磕完,磕得额头渗血,眼中光芒汇聚,盯住二月道:“二月姐姐,我确有一些话要告诉你,但这不只是我要告诉你,而是整个觉露峰要告诉你。”
二月闻听此言,浑身一震,再不出声阻止。
陈罗木继续道:“我乃觉露峰第三代峰主陈妙之独女,名唤罗木,通天罗木的罗木。自小长于觉露峰,受我父母师兄师姐们教养。七年前我父下峰后再无音讯,便由我母罗青蔻,大师姐李红市,二师兄杨飞台教养长大。而觉露峰峰主之位则由我叔父曲痕暂代。”
二月听到此处,美目睁大,声音已带颤抖:“所以,你,你这次是来……”
陈罗木道:“不错,今年觉露峰的贯纵秋荻,唯一的送信人正是我。”
二月已跪喊道:“少主!”
又想到等下陈罗木便要应那北海三怪的决战,便急忙道:“少主,原谅属下事先不知你身份,并未对当日之事作出阻拦。武约既成,我们觉露峰非贪生怕死之辈,但峰主失讯,你是唯一的血脉,定当珍视自身。此有一法,属下擅易容之术,恰逢此刻无人,便将你我二人易容换作彼此,由属下代你应战那三个怪人,你可用属下的身份潜于客栈,待时机成熟便完成物信之交付。”
她恳请望去,陈罗木还是摇头:“与他作下约定的是我,和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恩仇怨报。再者你我同为觉露峰之人,当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以觉露峰大事为先。这也是为何我要如此求你。二月姐姐,只求这件事你能帮我做到,要比你救我性命更是大恩,我定无上感激,若有来世,愿为你做尽一切。”
二人言语至此,不禁相对泪下。陈罗木解开外衫,当着二月目光慢慢拿出贴在心口保存完好的十七朵紫刹荻花巾帕,摊开在日光下。
外院传来拨沙君的喊声:“小陈姑娘,我们三人已起了,正要早饭。你若酒醒了便也快些起吧,莫做那缩头龟娘娘!即便做了,兄弟三人也能将你壳子撬开,筋肉斩断,真可道是无处遁逃啊!”
他大笑几声。陈罗木恍如未觉,将巾帕合上覆于二月手掌上道:“一共十七朵,收好。我们觉露峰所放此物,当遵一则:不予作奸行恶之人,不予纵妖逞邪之人,不予违信弃义之人,不予不尊伴侣之人。”
“二师兄曾叮嘱我交于客栈掌柜,如今情形凶险,我只愿托付于你,全盘道出,下跪叩首,只求你一个,尽力使这物信所归于人,但不使我觉露峰亏负声名。”
二月点头,泪如雨下,双指并起当要起誓,被陈罗木轻轻阻拦。
“不必,我已信你了。”
随即便起身更衣,二月跟着站起。陈罗木注意到她跟自己同样,跪坐许久,双膝血脉仍通畅无阻,行止自由,若非与自己一样下盘功夫有极好的根基,便是内功深厚,高手无疑。
她拿出洗过的一身朱红衣裙,将坠在其上的珠络瑙玉一一拆下,自言自语道:“待打过了,我再洗干净装上。”那衣裙没了装饰,便简落轻盈起来,即便大幅动作,也分毫不扰行为。
二月走到陈罗木身后:“少主可予属下一次机会,让我为你更衣,当愿少主此行大败那三人,了却恩怨,替天行道,扬我觉露峰威名。”
陈罗木闭眼默许,主仆二人换好了衣物,便出了房门,向那院中的场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