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浑噩
楔子
“这个世界通了电灯、开起火车、有了枪炮,你们这帮国家栋梁却鼠目寸光,觉得她不够格当你们的皇后!她乃万仞山可能宫宫主,未来大容王之母,得拜天下学子,手掌两国商贾,没有她,就不可能有今天日新月异的中土!”
“告诉你们,孤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你们敬我为王,就必认她为后。我俩携手,定许你们一个繁华盛世!可今后有谁要孤再做她娶,孤自退位,让你们心心念念的这片沃土,在中土永无称霸之日!”
栖真听到《中土盛世录》里这段文字时呵了一声:“我怎不知你父王在大婚之日还放过这种狠话?”
“你不知道吗?”栖凡心停下阅读,微笑道:“这是他来迎你的那天早上,对那帮顽固的内阁老臣说的。可我觉得他说这些又算什么?根本不值得在你面前炫耀吧!毕竟他为你命都可以不要!王位在他眼中就更不值当。这些小事,在你们的新婚之夜想来是顾不上提的。”
新婚之夜……栖真想了想,那是六十三年前的事了!
难得起兴,她努力分辨镜中的自己,隐隐见一白发苍颜、暮景残光的人像。她的青春留在画上。自从作画之人离她而去,她再没关心过自己的长相。
“有生之年还能看你写完这套书,我很高兴。”栖真靠回榻上,语气有一丝返老还童的神秘之态:“新婚之夜……啊,我从未忘记。就在那一晚,我知道了你爹爹一个秘密。”
“他以前总喜欢瞒我这个,瞒我那个,但每次瞒我都是为你着想。”栖凡心想起很多往事,脸上也有怀念之意,但对栖真说的“秘密”,他却觉得好笑:“那么多年了,我想象不出他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栖真徐徐笑起来:“凡心,我一直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谁都不告诉,甚至连你爹爹都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他的秘密。但现在我改主意了,闭眼前我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你,至少要让你知道,你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
栖凡心这辈子著作等身,对文字表述极其敏感,他立刻注意到栖真说的不是“你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你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
两字之差,意思千差万别。
栖凡心认真起来:“真希望你在开玩笑,但我知道你已经五年没开过玩笑了。所以妈妈,我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
拇指在光滑的风火羊脂玉上摸索……活得太久,记忆就成了万花筒,在眼花缭乱的碎片中努力拼凑,她才能把故事讲完整。
就在栖凡心以为她睡着时,栖真终于缓缓睁眼,用沉淀着岁月的声音说:“故事太长,你不会听到睡去的话,我就从……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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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浑噩
大殿上燃着浓重的熏香。
上百人跪着鸦雀无声,只有司礼官浑厚的嗓音在穹顶下泛起回响。
栖真跟着磕头,起身间隙,透过跪着的重重人影,看清了灵堂上供奉的牌位——大容文孝贤忠良皇后英氏。
皇后……英氏?!
所以此时此地,举行的是一位皇后的葬礼?
栖真跟着礼官的唱和再叩首。
真是太奇怪了!
如果这里举行的是一位皇后的葬礼,满殿人为何不见哀戚?也没人穿着孝服,大殿中更无丧事用的白幡,反而红笼高悬,照着四壁装点的金丝玉帛,瞧着一片喜庆。
栖真漠然地垂下眼。
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混在人群里浑浑噩噩的,早就没了魂灵。
小包子死了!
过了两天还是三天,时间对她来说早已模糊不清。
醒来时,她觉得自己也跟着小包子死去了。屋外日夜更替,床边人来人往,她整日躺着,麻木到没有知觉。怎么就痛到有没知觉了呢?
是的,小包子不在了!只留她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
事实上,到底活在哪个世界,她自己也说不清。
脑里全是小包子的身影:当年生下他在产房见到的第一眼;婴儿床里蹦跶着学翻身的那些夜;听他叫出“mama”的一瞬间;依偎在她身边听绘本的每一天;扒着幼儿园大门哭得稀里哗啦的开学日;和人打架缝了六针的一下午;还有,幼升小陪读的一整年……
她的儿子像一抽条破土而出、充满生命力的嫩草,突然有一天,在跨进一年级的当口——
没了!
殿内熏香浓重地让人恶心,栖真眼前阵阵发黑。她忽然想起来,小包子尸身未寒,如今又有谁能为他操办后事?而他唯一的亲人,她这个母亲,却跪在一群陌生人间拜着一个陌生人,置身一场和自己全然无关的葬礼。
栖真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无礼!”
堂前金声玉振,有人转头呵斥:“是谁灵前失仪?给寡人拖下去!”
两个侍从穿过人群,架起栖真拖出大殿,下了长长台阶才放开。
御前侍奉从殿内步出,下了丹玺,到栖真面前放声:“圣上旨意,沈部像头脑不清,殿前失仪,在此跪一跪吧!”
下面没有回应。
御前侍奉皱眉,步下数阶,低声劝道:“老奴知道您从小陪在皇后身边,如今娘娘殡天,照说是舍不得的。可从来国丧都是喜庆事,娘娘升天是去侍奉神明。您看其他几位部像,感情也深厚,都诚心祝福着!您惊天动地一哭,大庭广众下不合时宜,哪能祭出这般小门小户的样子来呢?”
栖真慢慢止了哭,脸色憔悴,两眼发直,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御前侍奉摇头。这沈兰珍在九部像里最不起眼,平时闷声不响,今日发什么疯?到底是司军之女啊,礼数上着实……他暗自叹气,转身回殿。
栖真跪了很久,直到殿内仪式结束,众人陆续步出各自散去。
有一人来到近前,嘱人扶她坐上宫撵,离开大殿转入长长宫道。
前方夕阳如血,铺陈大地,刺的人眼睛生疼。
栖真仿佛从一场悲伤大梦中兀自醒来,见自己正坐着人抬的步撵,茫茫然不知去往何处。
应该是送回住处吧,就是她当初醒来的地方。
不禁心下怅然。
随便吧!
去哪里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身处何地又有谁会关心?这硬塞给她的古人世界,这莫名依附的身体!
思绪不由飘到那日出事的天台,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她一定死命拉住小包子,绝不让他掉下去!那么这样荒谬绝伦又无从解释的事,应该就不会发生了!
夕阳西下,再过一刻便要完全沉坠,一切也将跟着落幕。宫道蜿蜒,透过墙上漏窗,栖真盯着夕阳落处,仿佛那是她生命中一缕即将湮灭的光。
这时对面宫道上,金乌西沉的光亮处迎面走来一队人。几个宫人在前执杖,身后队列整齐,跟着数十个身穿大红吉服低眉垂眼的小孩。
栖真愣住了。
像被闪电击中,她睁大眼,心开始狂跳!
那队伍里的孩子……???
是她眼花吗?
绝不可能!
认错全世界的人,她都不可能认错自己儿子!
其中一个,分明是她的小包子!
虽然穿着陌生的大红锦服,但那分明是小包子啊!
“停下!快停下!”栖真猛然起身,在旁人不及反应时,被穿着的繁复衣袍绊倒,狼狈摔下步撵,爬起来踉跄扑到窗前。
对面的领头宫人不知发生何事,看了这边一眼,没有停下脚步。
奇怪的是,他们身后长队也丝毫未乱,一队孩子走得木知木觉,像听不见外界声响似地,只是沉默跟随。
停下,回头!停下,别走!
栖真扒着一扇扇漏窗,饶是手伸得再长,再声嘶力竭,都没挡下队伍的脚步。
此时身侧降下一道法术白光,屏障般堵住她的去路,身后一个严肃的男声道:“今日两次失仪,沈部像见谅!”
栖真只觉眼前白芒,身子一软,失去了意识。
队伍再次启程,看着被重新扶上步撵不省人事的沈兰珍,开口的男子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从大殿陪她一路过来,这姑娘居然一点反应没有,完全没发现随行人数众多,早已超过九部相的仪制。
更是一眼都没瞧过他!
太反常了!
示意掺扶沈兰珍上撵的宫女蓝心近前,男子边走边问:“沈部像这样多久了?”
蓝心轻声禀:“回神官长大人,娘娘殡天后第二日,沈部像接完圣旨回萤蕊宫时摔跤磕了头,醒来就这样了。三天了。”
她低头,目光只敢追随男人金玉色长袍的底边往前走,见前面人不出声,猜是要她继续说:“……刚醒来时就直瞪瞪躺着,慕容部像来看过,说了半天话也没反应。太医说怕是……。”
“什么?”
“……撞坏脑子,癔症了。”
男人转过半边脸,白净的面容不怒自威:“不可乱言!”
蓝心哆嗦:“是!奴婢懂得。奴婢是担心沈部像这般,两日后怎么去皇陵暖宫。”
到了莹蕊宫,男人在门口目送沈兰珍被抬进去,低声嘱咐蓝心几句,才带着仪仗往北去。
一行人走远,迎出来的小宫女在蓝心身边战战兢兢、声如蚊蝇:“怎么是神官长大人送沈部像回来的?”
皇族丧仪,宫里最累的是大神官!其次便是大神官座下的这位神官长大人吧,听说忙了三天三夜才出大殿。
此时这位被誉为“清心寂神,离形相胜”的神官长最想做的事,应该是回神宫休息吧!
蓝心瞥她一眼:“相胜神官原本就要回神宫的,送姑娘回来只是顺路罢了。”
…………
栖真睁眼,对鹅黄纱缎的床顶迷茫了一瞬,各种景象在脑中轮番过,整个人活过来似的,一骨碌下床就要往外冲。
边上的蓝心惊醒,拉住她道:“我的好姑娘,半夜三更的做什么?”
栖真跌回床上,心中涌出灭顶的狂喜。
她不可能看错!
小包子还活着!
活着!
活着!
活着!
缺失的理智如浪潮翻涌,把她洗刷一遍。栖真看向蓝心,仿佛三天里头一回发现身边还有这么号人,一把抓住问:“那群小孩要去哪里?”
蓝心没想到自己主子失常三日,一开口却问了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但看她双目灼灼,眼神不同以往,忙回道:“下午遇到的那队人?是祭童吧!送塔里去的。”
“塔?什么塔?”
蓝心奇怪地看她:“还能什么塔?山上那座啊!”
栖真追问:“哪座山?”
蓝心皱眉。
栖真默了一瞬,恍然回神。
这可不是她原本的世界!如今顶着别人身体,落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万事还需小心!必须缓一下节奏,平复一下心绪。
“有水吗?我渴。”
趁人出去倒水,栖真悄悄打量四周。
这房间古色古香,富艳精工,绝不是给下人住的那种。落地的鹤身灯架上燃着两支通臂长烛,火光映照下,她的视线落到外间梳妆台上的半人贴花镜上。
接过递来的水,栖真状似不经意地走过去,往镜里一瞧,心里就是一句我勒个去!
镜中人瞧上去最多十五六岁,明眸皓齿,润鼻淡眉,一张林黛玉似的我见犹怜的瓜子脸,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样。
栖真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缠着的白纱布。
纱布下,双眉间,细白的皮肤上一颗鲜嫩的青春痘,看着让人想哭!
她喝了一口水。
又一口水。
三口水下肚,她强迫自己冷静。
突兀的性格转变只怕惹人生疑,但现在她哪有时间去应付任何针对她的怀疑?
找小包子还来不及!
一杯水喝完,看过的电视剧在脑里轮番过,栖真便有了主意。
“头好疼,我好像……好多事记不起来了。”转头面对蓝心时,她已是一幅当仁不让的样子了:“……为何这样我也没法解释,也许过几天就好。你得为我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
见蓝心从吃惊、到同情、再到坚定点头,栖真才继续道:“但那之前我也不想活得像个傻子,你给我说说吧。”
…………
天将破晓,栖真靠在床头,消化一晚套出来的信息。
这具身体的主人——沈兰珍,大容司军家独女,以九部相身份进宫,在皇后身边伺候六年了。
大容?
中国历史上有这个国家吗?
栖真回想半天,很确定没有,最后觉得不管有没有,首当其冲得摸清和她有关的这个“司军”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敢问得太直白,和蓝心绕来绕去,才了解个大概。
大容主理朝政的共有九位重臣,世称九卿,司军便是九卿之一!
原来这位沈兰珍还是个官二代!可为什么大臣的子女要住在宫里呢?
当她抛出这个问题时,蓝心急得汗都要下来了,直呼我的姑娘唉,您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栖真无辜地看着她,摊了摊手:“我也没法选择什么能忘,什么不能忘,对不对?”
蓝心只好详说。
依照大容传统,九部相在家养到十三岁必须入宫。男孩去做皇子侍读,将来继承九卿之位。女孩在皇后跟前接受教仪,从中选出太子妃。而没被选中的,往往配给九卿之子。
所以住到宫里是为选妃!
听到这里,栖真未免叹气。不是她电视剧看得多,而是在穿越剧情早就烂大街的今时今日,她觉得自己拿到的剧本真是一点不新鲜!
为此她还验证般问了一句:“那太子妃选出来没有?”
“没呢。”蓝心唉声叹气:“我们的太子殿下啊……。”
瞧!
…………
栖真靠着床想得出神,蓝心端水进来伺候洗漱,说早膳在外间摆上了。
三天没好好进食,栖真到外间坐下,看了眼桌上不知名的菜色,举筷夹起一个白色丸子。
一嚼,没忍住,直接吐出来!
什么鬼东西?
一股奇特的腥味直冲脑仁,爆炸力堪比芥末!
旁边的蓝心诧异,起筷一尝,奇道:“今日的鳎鱼很新鲜啊!”
栖真擦了擦恶心出来的眼泪,在另一碟中再次下筷,谁知入口又炸一回。她勉强咽下,再没勇气夹第三口。
彻底罢筷,栖真借话头掩盖不自在:“大概撞了头都这样,没什么胃口。你刚才说太子怎么了?”
“脑袋还疼?再唤太医来瞧瞧?”见栖真摆手,蓝心才道:“太子殿下真让人一言难尽。如今皇后大丧,也不知他人在哪里。世上有出格的,没见过这么出格的!”
栖真琢磨了一下蓝心的语气——如果一个国家最尊贵的太子都能让一个宫女以如此不屑的口吻说道,这人风评不怎么样啊!
栖真问:“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蓝心道:“十五岁就偷偷溜出去了。”
“溜出宫了?”
“是溜出去了。”
“溜哪里去了?”
“溜出结界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栖真不知再问下去,这小宫女会不会直接叫太医来开药?
虽然她现在真的满脑门问号!
结界!
什么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