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伴读
入宫后大概要住上半个月，到时候卫辙已经回来了。
进宫之前，念在她刚经历了一番病劫，薛绣也就没多管她，任她四处跑，只是叮嘱了一番不可得意忘形之语。
林清弦全部接受。
这般温顺的态度倒是让薛绣吃了一惊，捧着她的脸看了好久确认是自家女儿没错才松手。
当然是自家女儿，林清弦想着，她脑中有这十年的全部记忆，历历在目。但是……可以稳重安静，可以少年老成，却做不到心无城府，全身心地信任着这个世界。
“娘，我会听话的。”
她说。
林清弦在院子里随意游荡。
孩童的身体比起耄耋老迈之身，是好了太多，如初生的草。
大约这时，才有了一种真正是一切重来的奇妙感觉。
园子里的竹海，花圃，假山，流水，小桥，曲折小径，落在皮肤上的阳光，无一不在提醒她，她正热烈地活着。
过了桥，前面是垒叠的花丛，美人蕉，芍药正争奇斗艳，香气漫卷，缤纷晃眼，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白天跟二哥哥骑马，晚上和妹妹占着大床抱着母亲美美睡去，林清弦体会到了久违的闲适，自在极了。
提前一晚收拾好衣服，沐浴着晨光，主仆二人上了车。
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倒也舒心。她整日在偏殿内练字学习，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林清若看妹妹乖巧如斯，比之病前仿佛换了一个人，心里是欣慰又心酸，欣慰她的懂事知礼，却又觉得定是病中受了太大的罪，才连性子都大变了，便想着法地拉她出来。
林清弦跟着姐姐一起挑花插瓶，一起焚香，一起放风筝，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对于宫廷礼仪，林清弦给自己归于自小接受训练，临来之前开小灶日夜补习，生怕给姐姐丢脸，倒也没有惹人多怀疑，反而被大赞“聪慧灵秀”。
林清弦此生第一次见到元帝燕凛是在入宫后的第三天。
燕凛此人，前世她接触的并不多，燕诸的外貌很像他，可内里的手段上林清弦却总觉得有莫大的差距。
燕凛来的时候，林清若正在自己的院子里扑蝶。那只斑斓的长尾大凤蝶飘飘悠悠正好就飞向了燕凛，于是林清若不偏不倚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哎呀！
林清弦自觉地捂住了眼睛。
燕凛毫不忌讳，抱着怀里的美人转了一圈，“哈哈哈”的笑声十分豪爽，林清若似是不好意思，娇羞地叫了一声“皇上”。
燕凛松开她，目光落在了一旁还捂着眼睛的林清弦身上。
小丫头倒是鬼精灵的很。
小橘会意，唤了一声：“小姐！”伸手去拽她的衣服，低声道，“皇上在看您呢！”
林清弦这才松开手，一对溜圆的黑眼珠此刻闪烁着好奇，还有敬畏，一脸天真地看着面前的天子。
与记忆中相差无几，他身穿黑金色常衣，站在那里像山一样挺拔，年过五十却不见老态，发色乌黑，面容英俊威严，自带霸气。
“皇上安好！”
林清弦跪下行礼，声音清清脆脆。
“起来吧！”燕凛道了一声，牵着林清若走过来坐下，对她道，“怎么样？朕特意选今天来，就是给你们时间专门用来姐妹团聚，过的开心吗？”
林清若微微低头，含笑道：“谢皇上体恤，有清儿在，臣妾十分开心。”
燕凛“嗯”了一声，这才又看向林清弦：“全名叫什么，几岁了？”
“臣女林清弦，今年十岁。”
“可曾读书？”
林清弦偷看了一眼林清若，见她表情如常，才缓缓道：“父亲母亲有教，读过一些。”
这一小心翼翼自然落入燕凛眼中。
看来左相教的不错。
“那便好，林家清弦，今秋宫学的贵女名额朕就算你一个，到时候朕可要考你，能不能让你姐姐脸上有光，就看你了！”燕凛笑了笑，而后挥挥手，“这些天就先跟着诸儿多认认字。行了，去玩吧，朕跟你姐姐还有话说！”
“是！”
林清弦答了一声，行了礼，往院子外头走，小橘急忙行礼，抬脚跟上，一前一后走出了“潇湘殿”。
当今皇上亲口允与太子同窗伴读，实在是天恩，可……宫学林清弦倒是不愁，她愁那个冤家。有的人就是那么有本事，让人只是想一下就想退避三舍。
林清弦带着小橘去了御花园一处偏僻的地方蹲着思考人生。
院内。
林清若手持雪色团扇扑打开一只飞来的小蜜蜂，道：“皇上为什么会突然允诺清儿入宫学，按理来说林家应是排不上的！”
燕凛觑她：“若儿是觉得这样安排不好？”
林清若摇摇头：“臣妾怕清儿脾气野，受不了学内拘束，会不开心会惹事，倒不如让她在家里读书，安闲自在些。”
燕凛“嗯”了一声：“也有理。可朕金口已开，再难收回！”说着笑了，“有诸儿在，放心吧！”
“可……”
燕凛挑眉：“但说无妨！”
“清儿不常见生人，还不认识太子殿下。”
燕凛轻握住她的手，揉了揉虎口处：“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林清若低应了一声。
燕凛这才说到正事上。
太子妃的人选实为重中之重，关系国之将来，右相楚维家的小女儿楚天娇和左相林家的女儿年纪相当，一个泼辣傲慢，一个温和娴静，那自然是后者更顺眼。
林相手下能人众多，更好地笼络他们，对于诸儿的将来发展有益。
然而皇后司马柔善马术射箭，又与楚家有亲，十分喜欢楚家的小女儿楚天娇，相比之下，骑个马都能发烧的林家女儿就没那么香了。
身子那么弱，难当大任。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遂商定今秋入学后，看太子的态度。
“诸儿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该考虑太子妃之事，清儿是你妹妹，年纪正好，又聪明，朕着实觉得不错！所以这段时间，就让她跟着诸儿好好学，明天收拾一下，从后天开始每日去东宫听课，你要多监督她！”
外界众说纷纭，言当今皇帝有意在林家和楚家的女儿里挑个太子妃，林清若也有所耳闻，看来他果真有这个打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林清若细白手指在扇炳的丝线上绕来绕去，突然小声啜泣起来。
燕凛一时语塞，半晌才说了一句：“若儿你，你不希望她入宫？”
林清若叹了一口气，反握住他的大手，语气哀婉：“皇上，清儿脾气冲，又从小被宠坏了，只怕会闯祸。”
燕凛不高兴了。
气氛骤然沉重。
林清若反倒平静下来，道：“是臣妾僭越，臣妾错了，不该质疑皇上的安排，皇上恕罪！等清儿回来，臣妾会好好劝说她，让她听话，皇上放心。”
她们这些人敢与虎谋皮，是错的极离谱。
燕凛抬眼看她，目光如刺，最终什么也没说。
林清若亦不敢说话。
天色阴沉。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一丛盛放的杜鹃上，不由得黯淡了一瞬。
那一恍惚的失落自然是落进了燕凛眼中，他想起了四年前初见她时，她笑的那么明媚灿烂，之后好像再没看见过了。
他四十八，她十八。
“若儿，这么多年了，皇宫与你而言，仍是个牢笼？”
冰凉的一句话传入耳朵，林清若微微惊愕。
她极轻地摇了摇头：“非也，是若儿的归属。”
能如何？
“是吗？”
“是。”
下雨了。
最近雨水多的很，林清弦和小橘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冒雨走回“潇湘殿”，路上倒是碰见几个宫人，十分恭敬，向她们作揖行礼。
林清弦捋捋微湿的发尾，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闷。
因为前方走来一人。
身旁的太监举着油伞，他在雨里缓缓走着，目光落在了站在路中间她的身上。她正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果真如他所想，是那般玲珑剔透的小人。
燕诸嘴唇微抿，有了点上扬的浅浅弧度。
目光相触，林清弦心头一紧，急忙拉着小橘侧了身站在路边低着头行礼。
他们没见过面，燕诸不认识她，她告诉自己。
细雨盖不住衣服上的熏香，随着他的走动，袭来一阵淡淡的香风。燕诸见路障已清，踏步走过，路过她身边时堪堪停了下来，微微侧目。
象牙色的饱满前额，苦着一张小脸。
他突然想笑。
林清弦掐了小橘一下，开口道：“太子殿下安好。”
他过去了。
林清弦松了一口气，差点滑到地下，觉得自己要废了。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