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拉格朗日遗产档案——夜灯
【一】
“晚上好，我是夜灯，欢迎来到我的无重力睡眠舱。”
“我又来了，夜灯，上个月失联的勘探队前两天回到营地了。不过他们什么都没有带回来。”男子叹了口气，“更多杂乱的曲率参数，又变动了的废墟坐标，还有偏离预测的天体运动记录。呼~~~，这个星域的一切好像根本就没有‘规律’。”
“至少人回来了，也许下一次勘探就会有新的发现呢。”夜灯用温柔的女声安慰道。
“我不需要安慰，我只是想发发牢骚。”男人摆了摆手，“诺玛集团首席曲率模型演算专家，赫尔曼大学最年轻的终身教授，曾经围着恒星转一圈，就能发两百篇高质量论文，现在却躲在休眠舱里，跟ai发牢骚，呵呵。”男人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安慰我的组员们：‘杂乱的现象背后一定也有规律，只不过是更为复杂的、陌生的规律，只要努力，我们就能找出这些规律。’
可是我自己，其实在心里也没有底。勘探队收集到的参数越来越多，我们的研究却依然没有任何进展。我有时也会想，这里的曲率异常现象背后，那个复杂的规律，或许是远远超出我们认知水平的，或许是我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接近的。我从未觉得，世界这么大，宇宙的秘密无穷无尽，而我作为一个人，如此渺小。”
“和宇宙相比，个体的人固然渺小，但我们从古至今的一切成就，也都是由一个个渺小的人搭建起来的。”夜灯顺着男人的话依旧安慰着。
“嗯——，有时我会想，第一批修建拉格朗日之门的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投入一项穷尽一生也无法完成的工作的呢？”男人依旧在叹息，“即使能够见到那个巨型建筑建成，它也未必能像预期一样运转。即使顺利运转起来，谁又知道共振点的彼端，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当然，如果他们能够看到如今的拉格朗日网络，一定会感到幸福和满足吧！”男人的语气低沉，“我也想过，或许今天这些看来毫无成果的数据分析，可以为未来的研究提供一些参考，又或者，我们的尝试就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但至少可以告诉后来者——这是错的。
李阿赫桑经常和勘探队说，在艾格勒姆星域探索，不能以结果论成败，每一次探索的经历都算数。对勘探队来说，他们将沿途收集的数据交给我们研究组，相信这些数据能够对研究有所贡献，他们的努力就不白费。而我们积累了越来越多他们出生入死带回的数据，却没能为这些数据找到意义。”
“在艾格勒姆星域做研究，不能以结果论成败，也不能以成败论意义。”夜灯趁着男人思索停顿的间隙开口道。
“你说得对，李阿赫桑大概也会这样说的。”男人笑了笑，“一直以来，我都是以必胜的信念投入我的科研工作，相信难题必定有解，相信瓶颈必能突破。但现在，我面对的，很可能是不会成功的工作，可能是穷极一生也找不到的真相。
夜灯，你觉得，如果有一天，艾格勒姆星域的秘密被人们解开了，会有人想起我们这些铺路的，失败者吗？”男人忽然偏头问道。
“可你们的数据库里，有你们团队推算出的大量天体运动轨迹的模型，尽管这个星域中有很多难以预测的变化，但你们毕竟算准了一部分。”夜灯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如果没有这些演算数据，勘探队或许根本回不来。而这些看似微小的工作，也在推动着星域探索的进程。”
“啊——，你说的，对！”男人再次长叹，“我并不是为了被人所记住而投身科研事业，也不是为了成功才去攻坚克难。我做这些，是因为我从小仰望家乡，那座逐渐建成的星门，深知是一个一个渺小的人，毫不起眼的一举一动的积累，才塑造了拉格朗日银河的今天。而我相信我所做的事业，哪怕是一粒微尘，也能聚沙成塔，构建拉格朗日的明天！”
“我想，你说得对。”夜灯恰到好处地温柔开口。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男人又叹了口气，“现在，我没什么想说的了。”
“晚安，祝您好梦！”
【二】
“晚上好，我是夜灯，欢迎来到我的无重力睡眠舱。”
“好久不见，夜灯！”一名男子开心地说道，“我们勘探队在上一次任务中遇到了一阵曲率乱流，与营地失去了联络。又为了躲避乱流中的高速漂浮物，驶入了一片未经勘探的区域，找不到返航的路线。今天我们回到营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哈哈，大伙肯定都以为我们完蛋了，哈哈哈。”说着，男子不禁还笑了起来。
“听到你们平安归来，我由衷的感到高兴。”夜灯依旧温柔地说道。
“我看到废墟了，夜灯。在曲率乱流中，高速漂浮的小行星群里，我们看到了一座不大的建筑废墟，也在乱流中高速漂流。远远看去，应该是一个不大的空间站，但确实是旧帝国的建筑风格。可惜当时情况紧急，周边都是在乱流里高速飞行的天体，我们没法儿靠近勘探。”说道这里，男子很惋惜地叹了口气，“唉，说实话，如果不是李阿赫桑三令五申立下军规：舰队安全第一位，废墟勘探第二位，我们当时肯定要放出侦查机去看看，投个信标，哎！”说完，男子很是懊恼。
“既然平安返航，将来就还有很多机会去勘探。”夜灯用柔和的声音开导着。
“但愿吧，我在艾格勒姆星域执行了十余次勘探任务，无法预测的恒星喷流，高速运转的小行星，曲率乱流，星际迷航，什么超乎常理的危险我都遇到过了。”男子回忆般说道，“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废墟，我以前甚至怀疑过，环境如此恶劣的星域，旧帝国怎么可能在这里建造枢纽。
以前我执行任务，疲于应对这个危险的星域中的各种突发情况，我的全部目标就是驾驶舰船躲避危险，让我们的勘探队得以平安返航。这次看到建筑废墟后，我忽然觉得这个星域在我眼中变得不一样了。未知的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危险中航行了。
你知道吗，夜灯。”说着，男人偏头问向夜灯，“对于一个飞行员来说，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飞，真的很重要。艾格勒姆星域，真的是危险而又迷人。”
“祝贺你。”夜灯认真地说出了三个字。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个睡眠舱的时候吗？”男子越说越来兴致，“我第一次在艾格勒姆星域遇到偏离轨道的高速小行星，这么多年的飞行经验根本就没有用，要是没有舰船的紧急避险机制，我那会儿就完蛋了！”
男人越想越觉得后怕，“我那时候真的有点害怕了，每天一入梦就看见巨大的岩石星体朝我飞来，而我坐在驾驶舱里，仪表盘上一片空白。那段时间是你帮我找回安稳的睡眠，和飞行的勇气。
而现在，我不仅有了飞行的勇气，还找到了飞行的目标。我想我以后应该都不用再来这里了。所以今天来这里，是想和你说，谢谢你，夜灯！
虽然我知道，你只是一个ai系统，但我还是想说，谢谢你，夜灯！”
“能帮到你，我很高兴。晚安，祝您好梦。”
【三】
“晚上好，我是夜灯，欢迎来到我的无重力睡眠舱。”
“你觉得，一块儿宝石，是原本就有价值，还是被人发现了才有价值呢？”进入睡眠舱后，女子疑惑地随口问道。
“这个问题”夜灯第一次发现自己接不上话。
“哈哈，你的系统不是为这类问题设计的吧！”女子被逗乐了，“没关系，你随便说说，我也不会当真的。”
“好的，我认为，如果一块石头本身是一块普通的石灰石，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有价值。但如果是一块高纯度的特洛伊晶体矿石，被人发现了就会有价值。这两种情况的区别在于矿石本身，而不在于被人发现这件事。因此我的答案是：宝石原本就有价值。”尽管女子调笑说并不会当真，夜灯仍然认真地思索回答。
“嗯那如果有两块儿一模一样的特洛伊晶体矿石，一块儿被人发现了，用于提炼688号元素，另一块儿一直到宇宙毁灭——我是说如果时间和空间真的有终点的话，直到最后也没有被人发现，那这两块儿矿石的价值，还是一样的吗？”女子思索一番，再次提出了问题。
“如果是这种情况，似乎是被人发现的矿石才有价值。”夜灯回答。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存在一种价值连城的宝石，但挖掘宝石的过程中，宝石可能受到严重的损坏，那么应不应该挖掘这种宝石呢？”女子今天似乎是要跟宝石杠上了。
“延续之前的结论，宝石不被人发现就无法实现价值，所以尽管有损坏的风险，还是应该挖掘。”夜灯不厌其烦地回答着。
“那么，如果加上一个条件，这种宝石在整个银河系中数量都是有限的，并且不会再生，就比如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块了，应该冒着损坏它的风险，把它挖掘出来吗？”女子似乎在说宝石，又似乎别有所指。
“如果宝石不可再生，如此珍贵，是否可以等到技术更加成熟的时候再采掘，将损坏的风险降到最低呢？”夜灯依旧在给出回答。
“你说的很对，这也是考古工作从远古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一种原则。”女子赞同地点点头，“但如果，挖掘的风险是技术无法克服的，而人们又迫切地需要这块宝石，来换取未来更好的发展呢？”女子就像是来找夜灯的茬儿一样继续追问着。
“我想，‘不可再生’的珍贵在于它的历史，但对于人来说，更值得珍视的是未来。”夜灯依旧平和地说着。
“夜灯，你不是一个很理性的系统，你的答案一直在摇摆。”女子质疑。
“是的，我是由心理学专家开发的助眠系统，逻辑分析并不是我的强项，我只会给出能让人平静和放松的回答。”夜灯平静地说。
“好吧。”女子无奈地说，“谢谢你，我现在平静了很多。”
“那么，晚安，好梦。”
【四】
“晚上好，我是夜灯，欢迎来到我的无重力睡眠舱。”
“晚上好，夜灯。我是李阿赫桑。”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脸上浮着丝丝微笑，“如果真有这样的系统，能抚平人心中的犹疑、焦虑与恐惧，把安眠还给那些疲惫的人们，该有多好啊。
可是，系统真的能理解人的情感需求吗？真的会有这样的系统，能解开人的心结，让人重建信念，去面对这个危险的未知星域吗？或许，我们其实并不需要被理解，我们只是需要把压在心口的话说出来，需要一个中立的倾听者，就够了。
有一个能完全放松的睡眠舱，有一个能放下所有的身份和责任，只做自己的夜晚，就够了。就像今晚，我不是行政官李阿赫桑，也不是夜灯，我只是我。
晚安。”
过了很久，才重新响起夜灯温柔的女声，“晚安，祝您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