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九
柳家祠堂。
柳依然推开祠堂的门,面色沉静的走了进去,安静的跪在了自己亲人们的牌位前。
柳莫然。
柳非然。
柳相业。
柳相呈。
柳相旻。
柳复。
柳重。
柳霍。
……
她的面前,是柳家所有已经牺牲的人,这些人统统都死在战场上,他们的尸身甚至都不曾回到柳家的祖坟,留下的只是一块块简单的牌位。
从第一次猜测出李舒宁的野心起,柳依然便在默默地观察她,李舒宁不会知道,她当时的内心有多激动。
柳依然看着面前的这些牌位,更加不后悔自己曾经做出的决定。
她之所以如此坚持地要跟李舒宁去渝州,并不是因为她是穿越者,不把柳巍当家人。
正是因为她真的实实在在的融入了柳家,所以她才明白柳家人对于护国安邦的执念。
包括她自己,也有这份执念。
她的确是来自异世界的一缕亡魂。
但她也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十余载。
从出生起,她便是柳家的柳依然。
只不过,她比旁人多了一份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罢了。
她也想伸出手,救一救这个风雨中飘摇的帝国。
——而李舒宁,让她看到了变革大襄的希望。
柳依然静静地在祠堂跪了许久,想了许久。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忽然听到有脚步声。
回过头一看,是她的侍女桃叶蹑手蹑脚的来找她了,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
“小姐。”桃叶见到她安安分分的跪在蒲团上,一时还有些惊讶:“小姐这次竟真的在跪着。”
往常柳依然受罚,她总会想法子偷懒,而这次明明无人看守,她却比谁都跪得认真了。
柳依然轻笑一声,抬头看了一眼摆的如小山似的牌位,有些艰难的准备起身:
“好久都没跪过祠堂了,有些想念这种感觉。”
倘若长公主在渝州谋划的事情败露,她便再也跪不上了。
所以此次受罚,她是真真切切的跪着,片刻也没有偷懒。
“小姐大概都饿坏了吧?今日小厨房正巧做了小姐爱吃的脆皮鸭和红烧肉,我便给小姐偷偷带了些。”
桃叶一边说,一边从食盒里取出饭菜和碗筷。
饭菜的香气登时四散开来,柳依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欣喜地笑道:“还是桃叶好,知道心疼你家小姐。”
桃叶的笑容微微一愣,就是这片刻的迟疑让柳依然看出了些什么。
她放下了刚夹了块肉的筷子,看向桃叶,迟疑地问道:
“……这是我爹让你送的?”
桃叶支支吾吾了半天,便是变相承认了。
柳依然的神色有些复杂,又重新拿起了筷子。
正当桃叶以为她要继续吃的时候,柳依然却忽然放下了碗筷。
“爹爹既然来了,为何不敢出来见我?”
“这有什么不敢的。”
柳巍那深沉的声音从一旁的柱子后传出,走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奇怪的看向柳依然。
“你的耳力何时变得如此过人了?”
听到他的疑惑,柳依然沉默片刻。
之后才答道:“爹,不是我耳力过人,是那柱子挡不住你,我看到你的肚子了。”
那柱子才多粗,怎么挡得住他。
她爹这是对自己没有清晰的认知啊。
柳巍的面色一顿,重重的哼了一声,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复杂。
看着地上摆着的碗筷饭菜,他的语气并不算好:“拿都拿了,吃了吧。”
柳依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继续吃起了饭。
先前他们闹得不愉快,其实主要是柳巍单方面的不愉快,她并没有说什么顶撞的话。
此时柳巍变相承认了给她送饭,二人之间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
柳依然先前跪着的时候并不觉得饿,她一直在杂七杂八的胡乱想着,一晃眼都已过饭点,当下却被刚才吃的这几口肉给勾起了馋欲。
她低头扒了几口饭,却听到父亲忽然开了口。
“吃了饭,便回房歇着吧,之前的事休要再提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许无奈和疲惫。
柳依然的眸光暗了暗,不紧不慢的咽下了嘴里的饭,才抬起头看向他:
“爹爹若真的决定了,明日便随我去一趟官府,将我的户籍从柳家移出去吧。”
她神色认真,语气平静,说的并不是气话,而是一早便深思熟虑过的。
柳巍的身形一顿,登时恼怒起来:“你!你这个逆女,你说的什么话!”
柳依然看了一眼桃叶,桃叶便识趣的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紧紧掩上了门。
祠堂里,只剩下了这对父女,柳依然的声音清清泠泠,在祠堂内显得格外清脆,隐隐有些许回声。
“我的户籍移出柳家之后,我便自立门户,更改姓名,从此不再是柳家的人,我的所作所为,便由我一人承受。”
“爹,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柳依然一字一句的缓缓说道。
她不知何时又跪在了地上,就像之前跪那些灵牌一样,脊背挺得笔直。
柳巍看着她这副心意坚决的样子,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直撑起来的肩膀似乎一下子便塌陷下去许多,连脊背看起来都有些佝偻。
他看着柳依然明亮又坚定的双眸,有些沧桑的开了口:
“柳家就你这么一个独苗苗了,你安生些难道不好吗?你若肯乖乖听话,年后爹便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不……爹亲自为你开府招婿,等你成婚,不论你想像以前那样游历江湖,还是想相夫教子,爹都不会再阻拦了……”
他情真意切的向柳依然勾勒着往后的生活,却未曾想过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爹。”柳依然忽然叫了他一声,幽深的眼眸格外的平静。
她看着柳巍,只是轻声说道。
“国既乱,家怎安?”
一国尽乱,无以安家。
凡是有些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大襄的太平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他应当也明白的。
他只是不想让柳依然插手。
柳巍的眼神有些许恍惚,越过女儿清瘦的身形,他似乎看到了与他断绝关系,执意要上战场的儿子。
多年前,他便是这般坚定的跪在地上,即便他以逐出家门做威胁,他也执意要奔赴战场,去维护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大襄始终是大襄。
错的是那些让她变得腐朽,还要伏在她的身上啃食骨血的人。
她的儿子想拯救她。
她的女儿也想拯救她。
柳巍不知想了些什么,眼眶竟微微湿润:“一个两个的,当真以为你们老子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成?”
——他何尝不想拯救。
要不是为了这几个兔崽子,他何至于在朝上畏畏缩缩!
“爹……”柳依然微微一愣,有些意外的看向他,心中震颤。
柳巍眼眶发红,轻哼一声:
“我那几个兄弟皆尚未娶妻便死在了战场上,唯有我留了后,我怎么还能舍下你们去当那武将,若是我死了,你们几个怎么办?
谁知你兄长是个死脑筋,你那长姐又是个性子烈的,到头来一个两个都没护住,只留下了你这么个独苗苗了,如今竟还要……”
他说到这里,便有些恼意。
他在朝中委曲求全多年,敕令儿女不得从军,不就是想让柳家子孙摆脱这样的命运吗。
可不管他怎么努力,有些东西似乎已经融进了柳家的骨血。
拦是拦不住的。
柳依然见柳巍似乎开始动容,便连忙说道:“爹,兄长不怕死,阿姐不怕死,女儿亦不怕死!”
她父亲当年弃武从文,其实背负了不少骂名,都说他辱没了柳家名声。
可他的想法又何错之有呢。
他不过是想让自己和儿女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罢了。
她一朝穿越,能够拥有这样的家人和这样鲜活的生命,已然是万幸。
现在,她得做点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了。
柳巍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良久,忽然嗤了一声,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还真是我柳巍的种。”
柳依然看见他的脸上似乎带了些许笑意,眼神又透着赞赏和骄傲,不免心悸片刻,期待的看向他。
“爹爹这是同意了?”问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都提起来了。
若是她爹能同意,公主的胜算便多了一分。
柳巍看着她紧张忐忑的样子,幽幽说道:“我可没说要帮她,我只是同意你跟着她去渝州罢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的户籍不许迁!不论生死,你都是我柳家的人,你们几个的名字都是你祖父按照族谱亲自取的,敢改……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允许她去渝州,又不怕她牵连。
这不就是明摆着在说,出了事他兜着,一家人一起扛吗?
她不信她爹到时候真能乖乖等着皇上处死他。
柳依然抿了抿唇,忽然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对着自己老爹用力抱了抱拳:“父亲英明!”
她就知道,柳家个个都是好样的。
以前她夸柳家人的时候总将她爹排除在外,从今往后她决定加上她爹。
柳巍故作严肃的沉着脸,面上的关心之意却已经遮不住了:“你还跪着干什么?坐在蒲团上快些吃饭,吃完了就回房去!祠堂又阴又冷,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倒是不怕!”
柳依然嘻嘻一笑,辩驳道:“都是我柳家子女,有何可怕的,我也是柳家人,他们难不成还会害我?”
她以前在现代其实是怕鬼的,穿越以后就更怕了。
毕竟连穿越这种离谱的事情都真实存在,鬼魂有很大概率也是存在的。
但柳家的祠堂就好比她曾经去过的烈士陵园,都是为国家拼生拼死的英烈。
她见到他们,只觉得格外有安全感。
柳巍不再说什么,只是催促她快些吃饭。
此事虽说是得到了他的同意,但在此之后,柳巍还曾单独找过李舒宁。
“长公主殿下。”
柳巍对她的态度很是恭敬,就像他对待朝上的任何一个人一般。
他惯会周旋,但这次却不一样。
李舒宁来之前便大概猜到了什么,于是他才刚要行礼,她便扶他起来了:“柳大人不必多礼。”
“公主想必知道我所为何事。”他的面色沉沉,一开始却并没有明说,只是从袖中取出来一个木盒,双手奉给了李舒宁。
李舒宁看到他这样,微微有些惊讶:“柳大人……这是何意?”
柳巍并没有立即说话,只是伸手打开了那木盒,那木盒子里竟躺着一颗夜明珠。
那夜明珠通体泛着淡淡的荧光,圆润而美丽。
“臣同意依然随公主同行,但……”柳巍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些许的窘迫,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公主手下的暗影皆为精兵良将,想必身手要比依然这个半吊子强上许多……”
他的意思是,那些危险些的,舞刀弄枪的事情,交给她的影卫便好,别交给柳依然这个半吊子。
虽然这种话显得他有些自私,但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
柳巍见她不说话,心中开始有些不安稳,便又说道:“公主与依然也算情谊深厚,否则她也不会冒着风险要相助公主了,希望公主能看在这些情谊上……”
李舒宁挑了挑眉:“大人说的这些话,本宫都记下了,只是这真的是依然的意愿吗?”
柳巍抿了抿唇,神色有些悲悯:“柳家满门忠烈,她是柳家唯一的血脉了,还请公主……”
“爹!”
忽然出现的柳依然显然让柳巍有些惊诧和猝不及防。
“公主,你别听我爹瞎说,该让我干什么就让我干什么,我的师父是堂堂前禁军统领,可不是什么半吊子。”柳依然冷着脸盖上了她爹手里的木盒子,将那夜明珠放在了一边。
柳巍沉下了脸:“依然,你别胡闹!”
“爹,我原本以为你明白的。”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又轻笑了一声,像是有些生气似的。“做这样的事,即便是死,我也是愿意的。”
柳巍看着她坚定又固执的眼神,终是选择了妥协。
临走的时候,柳依然再三向李舒宁强调,别管她爹怎么说的,一定不能因为这些话就对她搞特殊优待,该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
李舒宁笑着一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