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真相
第二天,两人驱车两个钟头,才到达信封里寄出的地址,那是一座隐于喧嚣市外的小别墅。
一位阿姨正在前院浇花,五十左右的年龄,衣着朴素,头发花白。
看着这一片祥和,祁瑄心里有点忐忑,她带许嘉禾过来只是碰碰运气,她不知道周鹤鸣还住不住这里,甚至连他还在不在世都不知道。
“阿姨!”许嘉禾隔着栏杆喊了一声。
阿姨吓了一跳,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她们。
“你们有什么事吗?”也许看到是两位年轻漂亮女孩,阿姨戒心放下不少,走近了栏杆问到。
“阿姨您好,我们想找周鹤鸣先生。”许嘉禾心跳得很快,她觉得自己离真相,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雾,仿佛踏进这座别墅,一切将会水落石出。
“那可真不巧,周先生已经歇下了。”
他果然在这里!
“没事,我们可以等他醒来。”许嘉禾努力按捺住激动的情绪,说:“阿姨,我们是他的书迷,开了半天的车才到这里,我们不着急回去的,等他醒了跟他聊一会天就走。”
阿姨踌躇道:“不是我不让你们见他,只是他现在身体很差,不方便接待客人。”
许嘉禾眼里蕴出一层水雾,她咬了咬下唇,看向阿姨的眼神带着楚楚可怜的哀求,让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
阿姨招架不住,迟疑道:“不然……这样吧,我进去转告他一声,看他怎么说。”
说完放下浇水壶,走进内厅。
祁瑄道了声谢,觑了许嘉禾一眼:“演得不错。”
许嘉禾挑了挑眉头:“你说,这位阿姨是他妻子,还是雇来的家政护工?”
“雇的。她的行为做派不像一位女主人。”祁瑄肯定道。
许嘉禾深表赞同,又问:“待会她不让我们进去怎么办?”
“那只能……”祁瑄抬起手做了个“咔擦”的手势,还没说完,就看到阿姨匆匆走出来,立刻收了声。
“二位真是不好意思,周先生很不舒服,真的不能接待你们。”阿姨有点遗憾,“我有转述你们的话,说你们离得远,好不容易来一趟。但周先生身体太虚弱了,他让我过来向你们表达歉意。呐,这两本书是周先生的新作,他吩咐我把书送你们,感谢你们的喜爱。”
祁瑄接过书看了看,封面写着书名——《风之殇》,扉页上还有“封笔之作”四个大字。
她皱着眉头问道:“周先生是生什么病了,这么严重?”
“唉,不就是那个……那个……癌!治也治不好,活受罪哟。”阿姨叹了一口气。
许嘉禾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嘴唇都微微哆嗦起来。
“总之呢,你们今天是见不到他的,还是早点回去,免得……”阿姨还在喋喋不休。
“阿姨,那请您再转告他一声,他的女儿来找他了。”许嘉禾咬咬牙,决定赌一把。
阿姨吃了一惊:“胡说,安安早在十几年前就……”
“麻烦您再走一趟,他要是听了这话还是不见,那我们就不再纠缠。”许嘉禾眼里晦明交织,看不出情绪。
阿姨打量了她一下,狐疑地走回去。
祁瑄挪到许嘉禾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发现她紧张得手心微微潮湿,于是握得更紧,低声安抚道:“没事的,有我在。”
祁瑄的手布满薄茧,跟许嘉禾光滑细腻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却莫名让许嘉禾觉得安心。她抬头看了祁瑄一眼,感受到她眼里流露出来的关心和真诚,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过了良久,阿姨终于走出来,打开大门,说:“先生在客厅候着两位了。”
她没再说什么,提着菜篮子出去了。
祁瑄拉着许嘉禾一步步向别墅大厅走去,也一步步走向她们追寻许久的真相。
客厅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神色憔悴,脸色苍白,但也不难看出他曾经是一位高大强壮、五官清秀的人。
祁瑄拉着许嘉禾在男子对面坐下,她把右手伸进口袋里摩挲着带着的弹(保命符)簧(保命符)刀,准备随时防卫。即使这个人可能是许嘉禾的父亲,也是自己曾经的救赎者,也不能抹杀他是个危险的杀人犯的事实。
男子又咳嗽了一阵,用手按了按胸口,然后抬起头,迎上许嘉禾审视的眼光,轻轻地叫到:“嘉禾……”。
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粗糙的砂纸碾磨过。
毫无疑问,这个男子就是周鹤鸣。
到了这个地步,许嘉禾反倒冷静下来了,她沉着声问道:“我今天来找你,只问你两个问题,希望你可以如实告知我。第一,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第二,你是不是害死了我妈妈。”
周鹤鸣惨笑一声:“你当然是我的女儿,我没有害死你妈妈,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的妈妈……”
“你撒谎!你说我妈妈不是你害死的,那你解释一下2014年的7月到9月你都在干什么,她那么爱你,你怎么可以……”许嘉禾突然激动起来,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企图狡辩。
“孩子,你别急,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可以解答你一切疑问。”周鹤鸣用力抵住心口,慈爱的眼光粘在许嘉禾身上,“其实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打算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这八年来,我一直在默默关注你,你已经25岁,我也不久于人世,该告诉你真相了。”
许嘉禾垂下眸子,没再说话。
周鹤鸣撑了撑扶手,可能想站起来,但实在没什么力气了,于是颓然坐下。
“三十年前,我认识了贺子楠,她是低我两个年级的师妹,因是同乡,她性格又内向敏感,我对她颇为照顾。”周鹤鸣叹息一声,眼神飘忽,仿佛把自己拉回了年少时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我情根深种,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本来就是固执又偏激的人,为了我寻死觅活,我当时拒绝她,也说了很多不留情面的狠话。总归呢,我是不可能迁就她的,因为我已经有了爱的人,我的爱人,是个聪明善良、优雅大方的女子,用世上一切美好的词形容她都不为过。”周鹤鸣的眼神熠熠生辉,连苍白的脸色都仿佛红润了许多。
“我和安风——就是我的爱人,我们同年毕业,两年之后我们把一切安顿好,共同筑建了一个爱的小巢。再后来,她怀孕了,第一次做父母的我们兴奋极了,每天都在期待小生命的到来。阿风亲手缝制了很多婴儿的衣服,有男孩的,也有女孩,做了一柜子,我担心她累到了,让她停下来,这些东西去买就行了,她就背着我偷偷做,说买的哪有自己缝制的舒服……我也在工作之余,寻来木头做了一张小小婴儿床,我们每天讨论的,就是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周鹤鸣顿了顿,又叹息一声,眼神黯淡了下来。
许嘉禾隐隐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仿佛山洪暴发前一刻的宁静,她的手指紧张得蜷缩起来,用力扣着椅子木质的扶手。
“后来阿风顺利产下一名女婴,我们都很开心,给孩子取名叫慕安,周慕安。我们当时对孩子唯一的期盼,不过是孩子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就好……只可惜,就这么简单的愿望,老天也不肯垂怜。”
周鹤鸣又剧烈咳嗽了一阵,喘息了一会儿,说:“安安生下来就检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全家人陷在压抑悲伤的情绪中,阿风更整天以泪洗面,我只能安慰她,这种病是有治好的可能的……但当时医疗技术不发达,尽管我们各处奔波,尽心尽力配合治疗、照顾安安,但她还是在八岁的时候心力衰竭走了。”
周鹤鸣痛苦地闭上眼睛,隐隐带着哽咽道:“从那之后,阿风就不好了,每天捧着孩子的小衣服和小玩具哭,家里一片愁云惨淡……我有想过和她再生一个小孩来转移注意力,但可能是因为八年来她劳心劳力,心力交瘁,总之,后来再也怀不上了……阿风绝望了,没两年时间就郁结于心,郁郁而终。”
许嘉禾嘴唇颤动着,翕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周鹤鸣痛苦地喃喃自语:“我原本以为是天意,我一直以为是……我开始迷恋上户外探险活动,因为只有在接受强烈刺激的时候,我的内心才能暂时平静下来,即使一个失手死于意外,我也能到下面见到我的妻儿。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持续了八年,直到2014年6月24日那天,我独自一人去普陀山为妻女祈福,遇到了你。”
周鹤鸣的眼神温柔地看着许嘉禾:“嘉禾,你知道吗?你跟阿风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见到你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我听到你们讲青阳话,我疯了一样去找你们导游,说我难得遇到同乡人,想加入你们的旅游团。后来我寻机会偷了你一根头发丝去做亲子鉴定,结果……你真的是我的女儿。”
许嘉禾低着头,身体微微发颤,不知道在想什么。祁瑄侧头看了看她,伸出左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你肯定在想,两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婴儿被不小心抱错了吧,”周鹤鸣苦笑一声,“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我不知道,人心还可以恶毒到这个地步。”
“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开始调查你的家庭,当我得知你现在的母亲竟然是贺子楠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于是我马不停蹄去了你们出生的医院,花了些精力调档查看,才发现,阿风和贺子楠是同一天住进医院生产,她们是同一个接生员,而这个接生员,是贺子楠的亲表姐。”
周鹤鸣摸出一包烟,又拿出打火机想点烟,但手抖得太厉害了,试了几次都点不着。
祁瑄走过来,默默帮他把烟点上。
周鹤鸣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说:“我是写悬疑推理小说的,我深知,一切巧合碰在一起,就是计划。”
“贺子楠这个人,当真歹毒。生出来的孩子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就利用当时医院的管理不规范,唆使她表姐把我们的孩子换了过去。”周鹤鸣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嘲笑谁,“也是天时地利人和,倘若不是两个孩子出生时间只相差两个小时,倘若不是两个小孩性别一样,倘若她的小孩也是个健康的婴儿……”
“嘉禾嘉禾,好一个家和万事兴……我们本可以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生活在一起的,你本可以有一对恩爱父母,一对爱你的父母,都是她毁了这一切,她毁了我和阿风。你说,我不该恨她吗?凭什么她一个因爱生恨的肆意决定,就让我们痛苦一辈子?凭什么她这样一个狠毒的人,可以拥有家庭?可以让我和阿风的孩子喊她妈妈?可以肆无忌惮地活着?!她真是该死!”
周鹤鸣怨毒地咒骂,越说越激动,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着身子颤抖。
许嘉禾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帮他拍着后背。
周鹤鸣顺了气,抬手止住了许嘉禾,继续说:“我用三言两语就哄住了她,我跟她说我女儿好好的就好,我不想计较了,也愿意一家人一起生活。她果然信以为真,放下戒心,开始策划着要跟许宏业离婚……我又让她陪我一起去户外探险,几次想找机会制造意外,可惜人多眼杂,最终没能成功。回来后,她告诉我她不再需要安眠药来助眠,我知道这个事情拖不得了,只能哄骗她拆了阳台的一面玻璃,换成通风透气的金属护栏,并租了她楼下的房子,告诉她这是为了方便约会,然后又花了几天时间摸清监控位置和盲区。”
“9月15日那一天,我带着自己煲的汤沿着栏杆攀爬上去,当然,汤里还放了足量的安眠药,我拿着汤站在阳台,这个蠢女人还以为是我给她制造的惊喜。等她喝了汤,不省人事之时,我用钓鱼线把她固定在阳台栏杆外侧,然后攀回家里,操作着滑轮把钓鱼线拉回来。20楼风那么大,失去了固定物,她不多时就自己掉下去摔死了。”
“为了不留下痕迹,我早就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甚至提前把头发剃光,戴了假发套。我把作案时间选在午后一两点,是因为这个时间点路上没什么人,被目击的概率也不大。”
“其实做这件事,我早就把生死看淡了,之所以还在努力反侦查,是因为我还想看着你长大。”
周鹤鸣说了这么多话,有点疲累,他闭上眼睛,背往后靠在座椅上,右手握着拳头抵住心口。
“后来我才知道,贺子楠和许宏业夫妻早年都买了巨额人身意外险,刚好许宏业那段时间资金周转不过,警方又看到了贺子楠拟写好的离婚协议书,理所应当地把侦查重点都放在他身上,怀疑他杀妻骗保。哈,要不是因为有他应付警方,转移注意力,我可能早已落入法网。嘉禾,你以为许宏业后来又开了那么多家公司,所谓青阳富豪,周转资金都是哪里来的。”
周鹤鸣看着眼睛发红的许嘉禾,轻轻地说:“孩子,这就是你要的全部真相了。对不起,爸爸在你出生的时候就没保护好你,后来又夺走了你心目中的母亲,而作为父亲,我一直不敢跟你相认,没能及时给你父爱,对不起,我只是太爱你妈妈,不能容忍那个女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你可以报警,我会如实陈述我的罪行。只是……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大概只能撑三四个月,可能挺不到审判结束啦……也好,你都这么大了,我早就想去陪你妈妈了,我会跟她说,我们的女儿还在,她很好、很棒,她已经硕士毕业了,她长得跟你一样漂亮……”
许嘉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感觉每一步都是走在棉花上,软绵无力。
为什么一日之间,每个人都颠覆了自己的认知?她的妈妈,她的爸爸,她以为的凶手……
过往的一切像播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她脑子里放映:妈妈教她吃饭、教她穿衣、唱歌哄她睡觉……自己第一次离开妈妈去上幼儿园,嗷嗷直哭,是妈妈抱着她温温柔柔地安抚着……其实贺子楠在她很小的时候,也是给过她母爱的。
父亲也曾经是疼爱她的,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她,用硬硬的胡茬去扎她的脸蛋,逗得她咯咯直笑……
可是为什么到头来,好像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每个人都有做坏事的理由,每个人都不得善终……
她恨不了谁,只觉得头痛欲裂。
只是,事到如今,自己长大了,连花时间来悲伤也是奢侈,她应该坚强起来,担负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