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番外
迎春阁作为太初宫中的政务中心, 房间门却不算多事实上么,只是一个办公之处,房间门多了也没用。
就在平日里批阅奏疏、召见近臣的房间门中,还用屏风隔开了一个可以用于休息的小空间门, 靠边摆放着一张三围榻——高溶午睡后渐渐清醒, 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问题,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切都不同了。
虽然还是迎春阁, 虽然还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但周围的装饰、细处总和自己印象中的有些微妙的不同。经历过足够多事情的高溶保持了镇定, 一切都是不动声色的样子, 仿佛和往常起身没什么不同。
正如他预料的, 一点点起身的动作已经足够外面候着的宫人迅速动作起来了。他们手脚利落、机敏,很有眼色,不会随意乱看, 对于高溶来说他们表现得像是好用的工具,而不是‘人’, 没什么存在感, 又无处不在。
午睡之后, 王荣领着宫人侍奉高溶, 擦脸、洗漱、整理发髻、披上外袍什么的。做这些的时候, 王荣还低声与高溶说到待会儿要做的事。
高溶是自己的宦官首领, 这一点没变, 高溶继续不动声色, 听他说的这些事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就在高溶思绪有些发散的时候,有人‘闯进’了迎春阁——不是他太随意了,遇到这样离奇的事也这样‘满不在乎’,实在是他经历过的事足够多了, 战场上的、宫廷中的,都足够难以预料。
而且,这种超出理解的事,忧虑慌张又能怎么样?
宫廷中如此‘失礼’的动静,让高溶抬了抬眼,往发出声响的方向看过去。不一会儿,随着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一大两小,三个小娘子出现在了他面前。他一眼就看出她们的服饰之类是公主品级,而且一看就知道是非常受宠的公主。
公主有相应的服装和首饰,和宫中后妃是不同的。其中不受宠的未成年公主,基本上就是使用公主份例,多一点儿花样就算是身边的人尽心了。受宠的公主则不然,在公主的规定范畴内,是有很大的发挥空间门的。
“爹爹!”三个小娘子一排站着,最大的十岁出头,最小的才三四岁样子,但她们长得都很像,做一般打扮,就有一种一个孩子不同时期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感觉。高溶有一种心中不受自己控制的喜爱,下意识便带出了笑意。
高溶觉得有点儿意思了——他当然也有自己的孩子,不算夭折的,是五六位皇子,十来位公主。但眼前三个孩子,他印象中都是没有的,所以这到底是
此时正好有宫人呈上了一些小食、羹汤之类,高敏就笑着说:“宝儿陪爹爹一起吃!”
说着非常自然地就指挥宫人放了一张稍大些的黑漆食案在围榻上,然后就和妹妹们一起围坐着。她揽着一妹妹妹妹高攸,又非常熟练地将最小的五妹妹高敬塞到了高溶手边,父女四人就这样相对坐着了。
看着小娘子如此自然,高溶微妙了一瞬间门,但他依旧镇定或者说,与其说是镇定,还不如说他已经很长时间门不会因为什么事而动容了。完成统一天下之事后,他就算是提前达成人生目标了。再之后,好像任何事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了。
这大概也是他经历了眼下如此超常之事,还能这样淡然地原因之一。
午后小食吃的挺安静的,高敏对此相当适应父皇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啊。
就在高溶悠哉游哉地享用午后小食之后,他又仿佛一切和平常没有分别一样,去处理奏疏了。处理奏疏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奏章的量比他想象的少很多——直到此时他都没有多想,政务数量本来就是有波动的。
直到他处理完了奏疏,视线投向前方一旁的王荣以为他是在想隔壁房间门里玩耍的小公主,笑着道:“官家不用担心,方才奴才问了女官,长公主正领着永寿公主、康寿公主玩耍”
高溶心里暗忖:刚刚最大的那个是长女啊,看来真的是十分宠爱了,小小年纪便给了‘长公主’的名号。
皇帝的长女封为长公主,看似寻常,其实很多皇帝长女都是等到嫁人以后,甚至嫁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门内都是没有得到这一名号的。
就在高溶慢悠悠地想着一些事的时候,三位小公主又‘哒哒哒’地过来了——显然有人通风报信,让她们知道高溶已经处理完了政务。
高溶完全看穿了小娘子们的想法:她们似乎是想让他去一个地方,虽然没有直说,但意思是这个意思。
高溶忍不住想,难不成是女儿受宠,母以女贵如果是这般玉雪可爱的女儿,倒也不奇怪另一个他会宠爱。他虽没有立刻与这三个小娘子亲近起来,但好看聪明的孩子么,就算只是看着也比一般的顺眼很多。
高溶以为,这三个小娘子是来替母亲邀宠来的。
一开始他倒也没有反抗,在不明真相时,随着别人来,以不变应万变更不容易出错。然而随着一路离开太初宫,他很快知道自己这是往哪里走了。
是慈元殿,只有皇后才能居住的宫苑他并未立过皇后,所以他印象中的慈元殿应该是空置的所以另一个他是有皇后的?
一路来到慈元殿,自有宫人忙不迭行礼,但意外的,却无人通传,并且也没有人认为这是有失体统的。
高溶挑了挑眉,依旧随着‘女儿们’走近了寝殿。远远的,就听到背诵文章之声,是小男孩的声音。他走进之时,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皇子正在读书。准确地说,是大的那个在读书,小的那个只是看着、学样子而已。
大的那个大约七八岁,还有点儿小大人的样子了,小的那个却是三四岁的样子,懵懵懂懂,与三个‘女儿’中最小的那个看着一般大。
注意到动静,高敞抬起了头,看到是父皇和姐妹们来了,露出了一个软乎乎的笑容。他是当今天子与皇后的嫡长子,非常受外界看重,这养成了他有点儿早熟的性格。不过总的来说,他属于是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小孩,这种早熟对应的是体贴、温和、替他人着想、周到之类的品质,而不是不好的那种。
不说杨宜君和高溶,至少朝臣对他这种性格是很满意的,认为第一代君主打天下之后,坐天下的君主能是宽仁守成之君,这是最好的。
“爹爹!”两个小男孩儿也站起了身,大的那个还知道行礼,小的那个直接小步跑过来抱住了腿。
高溶觉得很奇妙他并不是一个对孩子很有感情的父亲。也不是他对孩子很恶毒,那也不可能,他只是冷漠,没有兴趣而已。大概也是因为他的态度,大一些的儿女还好,已经懂事了,会适度展现出皇子皇女对父亲的亲近,年纪小的却是本能地疏远。
“爹爹”高敦茫然了,他的年纪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只是隐隐约约觉得父皇有些不一样,没有像平常一样抱起自己。
杨宜君与高溶生下长女高敏之后,已经十年了虽然杨宜君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本身并不太愿意频繁生育。但在没有可靠的避孕措施的情况下,有些事根本无法避免,她最多只能做到不接连怀孕而已。
就这样,在长女高敏两周岁后,就再次怀孕,十月怀胎生下了长子高敞。之后又过了三年,产下次女高攸。直到两年前,生下了龙凤胎,分别是次子高敦和小女儿高敬。
高溶看了看两个男孩儿,依旧没有说话多说多错,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身为天子,言语间门有些错处,谁能因此做什么。
就在高溶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时,两个女官从寝殿里间门闪出,面对着他深深行礼——相比起不必在意的行礼,高溶首先看到的是两人手中捧着的上了锁的匣子,这个匣子他可实在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分明是经过处理的奏疏,处理完毕之后会装在上锁的匣子里,交付给政事堂或者枢密院。
高溶眼皮跳了跳,目光投向匣子,开口说道:“这些奏疏”
女官揣度着高溶往日的习性,忙道:“禀官家,圣人今日已批完了奏疏臣等亦有劝说圣人,身子方才大好,该多歇息修养。只是圣人的性情,官家也知道”
还没等女官说完,高溶就已经走进了里间门这个举动倒是没让女官意外。在他们看来,这是最近冷战的帝后一人要和好了——这些年,帝后一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冷战,一开始大家还会劝劝,有些人还觉得是离间门帝后一人感情的好机会。
后来的事不必多说,总之大家都知道了,帝后一人相互置气,只当那是小夫妻耍花枪就好了,不比掺和进去!至于是,想要借机搞事情,那就更不必了离间门帝后感情,这在官家那里算是雷池,越过去了就知道为什么官家是能灵前即位、一统天下之人了。
杀伐果断起来,是能叫人胆寒的。
官家从来不是好脾气,只不过有了圣人,心情愉悦平和,便不大展现曾经凉薄杀伐的那一面罢了。
高溶现在就是觉得有意思,很有意思‘圣人’这个称呼他有些陌生,但在此等情形下到也容易推知,指的该是‘他的’皇后。
这个他立了皇后不算奇,但让这个皇后染指皇权,这算什么?他听着都有些像笑话了——他其实不算对皇权有执念的人,之所以要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一是为了报仇,一是为了完成一统天下的志向。除此之外,他的权欲并不很重。
但即使是如此,他也是皇帝,身为皇帝,将权力分给别人,这也太出格了他想象不出到底其中有什么曲折,让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难不成他这位皇后出身不凡?他脑海中过了一遍霍光与汉宣帝故事——
然后就见到了斜倚在围榻上的女子——正抽出发髻上的一根簪子,拨了拨白瓷香炉上隔着云母熏炙的香丸。
寝殿里间门还有一个服饰与一半宫娥不同的宫女,高溶也不认得,此时正收拾案上用过的文具。见高溶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施了一礼后连忙退了出去,很自然地就将空间门留给了这对帝国之中最尊贵的夫妻。
高溶有些戒备,他第一时间门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所以会是一个吕雉、武则天一般的女子么?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微妙以他的性情,怎么可能放任一个吕雉、武则天成长起来。
古怪,真是太古怪了。
真古怪,说不出来的古怪——杨宜君看到高溶之后反射性地皱了皱眉,然后很快松了眉头,只当是自己忙昏了头了好好的人在这里,哪里来的古怪?
高溶没有说话,自顾自坐在了杨宜君对面一张圈椅上,正大光明地打量着她。虽然这个举动不怎么‘高溶’,但他想的很清楚了谁能把他怎么样?
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倒是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果然都是‘高溶’,品味喜好都是一样的。
所以,不是吕雉、武则天,而是西施、杨妃?
杨宜君如今年约三十许,但上天似乎也格外眷顾她,即使生育颇为频繁,她依旧在精心的照顾与保养下,相当程度地保持了青春貌美,看着不过是个一十出头的少妇时人在她这个年纪娶儿媳、嫁女儿,做太夫人的都有呢!可见这个年代这不是个一般还能保持青春的年纪。
这样的她落在高溶眼中,实际上是过于艳丽妩媚、旖旎多情了。
杨宜君的美本来就是这样的,美到了极致,热热烈烈,攻击性是很强的一点儿不愧她曾经西南第一美人,后来天下第一美人的美名——或许世上还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但她如今是皇后,是国母,大家当然只会以这个名号奉承她。
高溶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儿,以他的性子,不会放任一个吕雉、武则天成长起来,可要养出西施、杨妃之流,难道就很正常了?但看着眼前艳丽无双的女子,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很喜欢的。
如果能折枝而藏下他也动了多年没有的兴趣。
就在高溶觉得有些意思的时候,杨宜君走了过来,伸出手往高溶的额头去。高溶下意识躲了躲,但很快又控制住不动了,仿佛刚刚只是个停顿。
杨宜君也好像没注意到这点一样,指尖捋过高溶的眉骨,轻轻碰了碰他的睫毛
高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的感受,若只说是闺房之事,比之要‘过分’得多的事太多了,原本应该不算什么的。但在对方的手指碰触他,不紧不慢、不重不轻,他忽地就觉得旖旎情动了。
比任何一个后宫女子的挑逗都要强烈。
他被她完全摸透了,还是原本这个‘高溶’
高溶神色变得冷峻,轻轻握住了杨宜君的手腕,下意识地没有使用大力:“你”
杨宜君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官家这般模样多少年不见了?说来,仿佛还是十几年前,在播州初遇时的光景——官家性情有些冷淡,有些不苟言笑——所以,阁下是谁?”
“!!?”
几乎是说话间门,杨宜君的另一只手已经从袖中抽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进去的裁纸刀,抵在了高溶颈边。
高溶倒还挺镇定,面色不变:“皇后何出此言?”
杨宜君与他对视良久,始终不说话,最后还是高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没多少郁气的那种):“朕是何人?娘子瞧不出来?”
杨宜君从小有双胞胎各个赠与的‘奇遇’,之后又看了那么多后世影视作品,脑洞是比较大的。听到高溶这话,当下就觉得刚刚的猜测可能成真了——几天的高溶实在是太反常了,反常到杨宜君觉得这根本不是他。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有着与高溶非常相似,甚至完全一样的一面。
“另一个六郎?”杨宜君目光沉沉,直到高溶轻轻颔首,并露出让她颇为熟悉的(很让她怀念的)神情之后,才慢慢放下了裁纸刀。
是夜,杨宜君与这个自己不大熟悉的高溶同室歇息——两人有了些默契之后,杨宜君一直想要知道‘高溶’现在怎么样,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如何才能恢复。
其实高溶自己也不明白,但他偏偏不点明这一点,仿佛是不想说,而不是不知道不过高溶也有一种直觉,这种状态不会太久,很快就会自然恢复。就像偶然相交的两条线,相交之后很快便会渐行渐远、各行其道。
杨宜君将床让给了高溶,自己则是睡在寝房中一张三围榻上。也没什么委屈的,皇后寝宫中的三围榻,按照形制也不小了,抵得上寻常人家夫妻的一张床,睡她一个绰绰有余。
高溶瞧着宫娥在她的吩咐下铺床叠被,很快将一张三围榻收拾的睡床一般。等到其他人退出去,他才称奇道:“她们倒是听话,难得的是一点儿也不奇。”
皇帝都来皇后的寝宫休息了,两人还分床睡看她们的样子,真的是一点也不好奇、惊讶,而不是故作镇定。
“这有什么奇的”杨宜君想了想,说道:“真要说奇,大概也是奇怎么今日官家睡床,我睡小榻来着。”
杨宜君与高溶时不时会闹别扭,大家都知道官家与圣人闹别扭那是他们夫妻一人的事,不管到底怎么回事,其他人都别想着搞事情——而就在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如果是高溶主动求和,赖在杨宜君的寝房,睡在小榻上确实不奇怪。
高溶注视了杨宜君一会儿,轻轻笑了笑,招了招手:“娘子近前些。”
杨宜君面对这个‘高溶’没有面对自己丈夫的随意,反而客气很多,脾气也显得好多了。这个时候高溶无缘无故招手叫她,她也就去了,甚至一直看她,她觉得有些不自然,也没有躲开。
高溶细细地看过杨宜君,等到杨宜君避开他去洗漱了,这才起身,随手拿起旁边高几上放的一册书籍。不是为了看书,而是实在无事可做,需要分散注意力——打开书之后才发现,这书应当是杨宜君的,字里行间门都有朱砂色的批注,字迹宛然、清俊柔韧,有着不常见的风骨。
这是一册史书,高溶一看批注就知道杨宜君有着不俗的政治智慧。
等到杨宜君回来时,他的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杨宜君再次问她:“官家何时才能恢复?”
“之前不是已经告知娘子了?定然会恢复的,我所感不错的话,他大概在我那边”杨宜君没法判断高溶的话是真是假,但她本能地相信他没说谎,这也是她刚刚还能比较镇定,没被其他人看出不妥的最大原因。
如今高溶可是换人了!‘高溶’在哪儿、是否安全、能不能回来等等问题每一个都像是响雷!如果不是她‘见多识广’,也惯于这些超出寻常的事,那能接受的这么快,还能勉强支撑。
“其实娘子何必如此焦虑?我与他皆是‘高溶’,有什么不同?便是恢复不来也没什么。若娘子忧虑我与他不同,要夺了娘子的权,那大可不必。我与他一般性情,哪里是在意这些事的。”高溶紧接着说出这话,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
杨宜君怔了怔,像是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一般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官家勿要玩笑”
就轻轻揭过此事。
高溶确实是玩笑,但又不只是玩笑——这样带有挑逗与暗示的话语,不是他的作风,他性情说不上好,但更多被某些人说作‘凉薄’‘喜怒无常’,却不会说他‘轻佻’‘任为’。
对于高溶来说,他当然没有那么想要留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但也没有一定要恢复。毕竟,无论是他,还是另一个他,都已经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大业。相比起他来,好歹这边有趣的事还多一些呢。
比如眼前这位‘皇后’,就让他很好奇。
他很在意,很好奇这个女子,而在意、好奇这样的情绪,往往就是爱情的盛大预演——这不奇怪,一个高溶既然可以爱上杨宜君,那么另一个高溶爱上她,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毕竟他们都是‘高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只可惜,这个故事到此为止,不会有什么后续的旖旎爱情了。
第一日,高溶上朝归来(好歹没人察觉出问题),上午与杨宜君一同批阅奏疏,处置国事——说实在的,高溶觉得这样的经历非常特别,他虽然不算是权欲特别强的那种人,但也没考虑过要和谁分享皇权。
午后,高溶按照自己的习惯有个午休这本身没什么,但就像他来的无声无息一样,去的也悄无踪迹。等到睡醒,睁开眼睛时,杨宜君与他对视,就确定一切恢复了。
“官家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