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幻境尽头3
周遭的一切都在疯狂的扭动着,便如同倒进水中被搅拌的颜料,空洞而令人眩晕的转动。
而在赫沙慈的眼前,那方长桌,一份文书,与她手中的印章,却稳如磐石。
在虚幻之中,显得如此真实。
赫沙慈动了一下身子,随即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事情。
对了
她是跪在地上的。
她是跪在这方长桌面前的。
“盖啊,你还不敢了么?”
赫沙慈低着头,看了那份文书很久。
其实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比起她在库房中动手脚,私卖美人灯来说,只不过是再伪造一份文书,在上头加上林玟的名字而已。
根本算不得什么。
引起赫沙慈怀疑的,是这份文书的保密性。
文书由特使部发来,她拿到这个东西的第一时间便是查看内容,但却十分失望的,只在上面看见了名字。
她不知道这里面代表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作案失败,并被人抓住把柄这件事,被赫沙侗知晓后,他为何能够同意此事。
赫沙慈迟疑着道:“证据我已经拿回来了,库房那边儿,也已经处理好了。”
“林玟如今没法子去揭发我。不会有人去相信她。”
赫沙慈问:“父亲,为什么还要按照她的要求来?”
“直接寻一个办案疏忽的由头,将她赶出昼镫司,不就行了么?”
“盖章便是!你能想到的事情,难道我想不到?!”
是啊,正是因为赫沙慈能够想到的,赫沙侗会想的更远,才更说明了纂改的问题所在。
赫沙慈答应林玟的要求之初,没把这当一回事。然而在之后林玟传来的信息中,提到这份文书,将由特使部发出。
这个时候,才引起了赫沙慈的一些兴趣,以及忌惮之心。
赫沙慈杀人卖灯,这些事情一旦败露,完蛋的不止赫沙慈,更有背后的赫沙氏。
虽然她已经在明面上,与自己的父亲彻底闹翻,然而一旦东窗事发,赫沙氏颜面不受到影响是不可能的。
按照自己这个爹的本性,应该杀人灭口才对。
为什么,会答应此事,甚至举止中,还在隐隐的逼迫她,要将此事做好?
除非
赫沙慈将手中印章按下去的那一刻,突然从对面伸过来一只手,牢牢的抓住了那方印。
赫沙慈抬起头去,看见了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
眼纹行云流水,用重墨勾勒出极其漂亮的上扬眼角,脸白的如同最好的宣纸,柔软,可毫无血色。
赫沙慈呆呆的望着,面前这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只有年纪区别的脸。
不,除了年纪之外,还有一个地方不同。
那就是痣。
这个年纪幼小的雪原奴隶,眼睛下面并没有那两颗痣。
雪原奴隶握着那方印章,朝身着昼镫司官服的赫沙慈,轻轻的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她问。
为什么不能盖下去?
但随即她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因为年幼自己身后的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与被推开的门扇同时扑进来的,还有冲天的火舌!
年纪小小的赫沙慈发出一声尖叫,她并未逃跑,反倒围着那火舌无措的转了好几圈之后,义无反顾的冲了进去!
“喂,你回来!”
赫沙慈猛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撞翻了身前的桌案:“你没见过火,你别去!”
她真的没有见过火。
雪原奴隶衣着并不算单薄,夹袄与棉布做的裤子,但这样的衣着,一旦滚进火中,几乎立刻便会被点燃。
她发出恐惧的尖叫,被火焰驱赶的抱头鼠窜,赫沙慈紧跟在她身后,想要拉住她慌乱的背影。
“别乱跑咳咳,”赫沙慈喝道:“将身子弯下去,别喊!”
然而那奴隶完全听不进人话,像是只突然被放在火上炙烤的老鼠一般,不停的发出尖叫,在此处撞来撞去。
她是为了除去身上的火焰,才不停在四处打滚,用身子去撞击柜橱与墙壁。
因为在她的意识之中,若是身上爬了老鼠,这样便能将老鼠撞死,再从身上甩下去。
可她的连续撞击,去滚在火舌包裹之中的墙壁上,却只让那一身衣物燃上了更为猛烈的火焰。
她无助的大哭起来,手打脚踢的翻滚。
赫沙慈一脚踹开面前翻到下来的架子,脱下自己粗厚的,在雪里浸透了的外衣,兜头将那小小奴隶裹住。
被冰冻得僵硬的厚外衣,在火中被烤出大量的水汽,也扑灭了奴隶身上的火。
“跟我走!”她大喊道:“别挣扎!跟着我走!”
这句话堪堪落下,赫沙慈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剧烈的风声。她下意识弯腰躲避,随即放开小奴隶,头也不回的一拳打过去。
“嘭!”
焰火之中的偷袭者,被一拳正中鼻梁,赫沙慈明显的感觉到断裂的声音。
但火焰中不止有一个人,第二道风声袭至,赫沙慈躲闪不及,一把长刀“呼”一声挟带着火焰中,炙热的空气,砍在了她的手臂上!
“啊!”
她反手抓住刀柄,用力反压,抬起一脚踩在来者的膝盖上,将对方硬生生踹倒了下去。
随即赫沙慈手滑至刀柄底部,按住底部猛地向下一压,“噗呲”一声,直接将刀刺进了来者的喉咙中!
她抓住刀柄,还来不及拔出长刀,身后突然扑来一个人,猛地抱住她的腰,同时去别她的脚。
赫沙慈不得不放开长刀,曲起手臂猛地肘击来者头部,同时另一只手拧住袭击者的手指,猛地朝外一掰。
“呃啊!”
来者痛叫脱力,她便抓住对方手腕,拧身反欺而上,一手极其迅速的从下扣住对方下巴,猛地朝上一拉。
“咔吧!”
“啊啊啊——!”
赫沙慈送手将此人一扔,抓起被大衣盖住,原地打转的小小奴隶,一把抗在肩上。
她拔出那把长刀,击退来者,在这气势汹汹的烈火之中,将用木栏钉起来的窗户用刀劈开,从窗口一跃而出。
跃进了冰天雪地之中。
赫沙慈在雪地中打了一个滚,从大衣里头将那小奴隶抖落出来,将她拎起来,问:“你没事吧?”
小奴隶满脸仓皇,赫沙慈将她那只小脸板过来,手在她脸上一抹,然后愣住了。
她的两只眼睛下面,突然出现了两颗红痣。
赫沙慈用力抹了又抹,那两颗红痣像是突然从她的体内长出来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你碰什么了?”
她厉声问道:“你碰什么东西了?!”
小奴隶像是被吓傻了,呆呆的望着她,半响才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截细细的小手,指向了她身后的火楼中。
赫沙慈猛地回过头去,在那漫天的大火之中,冲天的火焰如同一只吐露毒牙的猛兽,嘶吼嚎叫。
那一整栋楼都几乎都烧毁了,楼台木廊哗啦啦地往下掉,漫天雪地之中,一片森白
只有这栋火楼伫立与这片冰天雪地之中,熊熊燃烧着。
然而当赫沙慈回过头去的时候,却见那片火楼之中,缓缓升起了数盏人立发亮的美人灯!
赫沙慈当即背后一寒,当即就往后退了一步。
“你”
她难以置信地问:“你去碰了那个东西?”
小奴隶看着她的表情,伸出两只小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啊!啊啊!”
“哑巴?”
“是了,这里的人不会讲话来交流,不认字,自然便同哑巴一般了。”
然而这里的人其实并不是哑巴,他们没有语言,但却还会通过不同的发音,和手势来进行表达。
那小奴隶生气的比比划划,做出一个自己的手被抓住的动作,自己叫了两声,然后又将两只小手并在一起,将手抬高了。
“他们抓着你的手去碰的?”
“啊!”
小奴隶又比划了两下,然后将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做了一个揭开的手势,然后把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啊啊!”
然后她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用双手扼住自己的脖子。
小奴隶性子很实,掐自己掐的尤其用力,将一张小白脸掐的通红,然后她啪唧一声的将自己摔在地上,蹬了两下腿,白眼一翻,不动了。
“”赫沙慈半响说:“你是想说,你摸了美人灯面具下的东西,无法呼吸,假死?”
小奴隶一下子在地上睁开眼睛,发出赞许的“啊!”的一声。
赫沙慈:“”
小奴隶从地上爬起来,抓住赫沙慈的衣袍,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身上全被烧伤了,皮肤与衣物黏合在一块儿,她紧紧地攥住赫沙慈的衣服,然后又开始小小的比划起来。
然而她比的实在是太抽象了,赫沙慈没辨认出来,拽了她一把:“看不懂!走!”
两人转身,一下子就扑进了那颗偌大的独眼之中。
赫沙慈一脚踏空,向下摔去,听见那小小的奴隶,失声叫自己:“爷爷——!”
这是个歇脚喝茶的粗陋地方,勉强作个茶馆,地方不大,好在来往过路的人多,生意竟然不错。
可是人多,耳目繁杂,是非也就多的很。
两名脚夫模样的人拿了粗茶,靠在门框边上扯皮聊天。
“哎,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好像要被放出来了!”
“谁?那个前年因为贪污受贿抓进去的昼镫司少承?她竟然还没死?”
小二得空,他整日跑堂也听了些东西,冷不丁插嘴道:“哪能呢!那个女人虽说当初犯下大祸,可终究是叫保下了一条命,只是被抄了家,关在牢中罢了。说是因为这回黑祸来势汹汹,才把她放出来将功赎罪的。”
脚夫立马接嘴道:“呸!算她撞大运,赫沙慈,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奴隶畜生,还想人模人样当什么少承?她草芥人命,敛取钱财,不知道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当年跪在大理寺门前告她的人便有几十个!”
“我岳家表兄,就是因着那件事,如今成了废人,如今提起这个女人便恨!她凭什么不用偿命,这样的贪官污吏还叫放了出来?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只不过是个不择手段的下贱东西,我看她只懂怎么给男人脱衣服吧!”
“哈哈哈!没这个本事,她怎么得的活路……”另一名脚夫笑完了,伸手一戳身旁人:“那人看我们呢。”
年轻男子生的俊美无匹,漆黑眉眼,面容自带桀骜锐气。
剑袖,束冠,他身高腿长,宽肩窄腰,抱着怀,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两个脚夫,喜怒一时难以琢磨。
两厢对视,脚夫从脊背生出寒气,惺惺还了茶杯,干自己的营生去了。
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自言自语问:“她很会脱男人衣裳?”
身旁下属张口结舌,毕恭毕敬把腰一弯,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叶瞻阙喝口茶,眯着眼想了想自己,点头讲:“这倒是真的。”
暗灯昏然,烛焰跳动。
夜里的牢房内四处都是沉睡的,狱卒歪歪倒倒打着瞌睡,犯人鼾声此起彼伏响起。牢狱之中沤久了的刺鼻恶臭,混合着夜间湿气,酵得人脑袋发晕。
一行人在小吏手中灯笼的指引下,轻步前行。
巍尔槐是皇帝身边如今炙手可热的红人,即便身为太监,也依然有一堆人上赶着磕头叫爷爷,可谓儿孙满堂。今夜他临时受命,急急忙忙出宫来了昼镫司牢中,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打着鼓。
他手里攥着的这份圣旨,一旦宣读出来,赫沙慈便要被从牢狱释放了。
当年赫沙慈出事,多少人看着她已是日落西山,回天乏术,因此为了讨得好处,都难免顺便给她踩上一脚。
巍尔槐便是其中一个落井下石的。
单单是赫沙慈当初挨廷杖时,他刻意授命叫往死里打这一点,就能叫赫沙慈将他视作仇敌。
队伍一顿,巍尔槐手中汗津津的,在牢房前停了下来。牢房内阴暗昏沉,他整了整自己身上衣物,放眼望去,并不见人。
“把她叫醒。”昼镫司司承低声吩咐小吏。
小吏手脚麻利的将灯一挂,低头开了锁,推门进去寻人欲叫,却是搜索一番之后,突然低低的叫了一声。
“回大人,她她醒着!”
巍尔槐心头无端猛然一惊。他跨前一步盯进牢中,瞪大眼睛,才从一片昏黑中,捕捉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凌然如炬,叫司承提灯一照,又登时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来。
她此刻囚服破烂脏污,长发蓬乱,脸颊消瘦得凹进去,但赫沙慈依然微笑着,双目炯炯,抿着嘴角两枚甜软的酒窝,如同一条冰凉的白蛇一般,缓缓从暗处游了出来。
她眼下两枚红痣,在灯烛的照耀下,将那张脸衬得几乎灼眼。
巍尔槐霎时屏住了呼吸。
她仿佛早有预料,从他们自牢房前出现,便一直无声的凝视着他们
“巍公公,黎大人,”她开了口,语气亲亲热热,声音轻得如同拂过的丝绸:“好久不见呀。”
赫沙慈行至面前,两手攀住了木栏,歪着脑袋,将目光定在了巍尔槐手中的圣旨上,语气甜得如同含着蜜一般:“巧得很,当初送我进来的圣旨,是公公读的,如今放我出去的,也是公公读的。”
“两年啦,公公,咱们这些人近来还好哇?”
巍尔槐一时冷汗尽出!
他抖开了圣旨,赫沙慈便伏倒下去,浑浑噩噩念完了旨,最后却只有数句留在了他脑子里。
“因黑祸猖獗,许以戴罪立功,现恢复原昼镫司少承一职,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这个女人,当初在雪原做着奴隶,却翻身成了赫沙氏的小姐。入京后几方势力争斗,她又垂死挣扎,几次化险为夷,在京中颠来倒去,时贬时升。
末了终于叫搞得身败名裂,家倒人散,死杖打得断骨呕血,可是她还是没有命绝。她在牢中熬过了两年,如今又官复原职,专管黑祸肆虐一事。
她简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