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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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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沙慈喜欢那种淡如水的君子长相,而方绪的脸,其实与她是一个路子,让人看了,都觉得面貌生得很浓。

    都是那种装好人够呛,装坏人一装一个准的模子。

    而可惜方绪性子里的无害,直接盖过了那张脸唬人的程度。

    无论是谁,与他交谈片刻,都会不自觉的忽视掉,他那张脸最初带来的感觉。

    他都用不着像赫沙慈一样,费劲巴拉的装好人胚子,他露齿一笑,目光清澈,面上就大大的写着,纯良两个字。

    赫沙慈几乎是第一次面对他这样,彻底沉下去了的表情,愣了一下,觉得很意外。

    “我看你一直站在这里出神,喊了好几声都没应,”方绪道:“是怎么了?”

    他接着说:“那东西叫出来的声音真是骇人,你是不是后面的都没有听见?想什么去了?若是那些话都是真的,那这泰清郡可就”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讥讽道:“说出去,真要翻了天了。”

    方绪是在泰清郡长大的,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这被郡王饲养的怪物,大抵口中吐出来的那些东西,也大多是泰清郡本地的人与事。

    因此赫沙慈只对毫叶一个人的声音有反应,而那其余的长篇大论,听在方绪耳朵里,应当更有感触。

    “我想事情太专注了,方才没听见。”赫沙慈动了动脚,正正心神,将手又按了回去。

    赫沙慈想到可以用方绪,来验证那些话语的正确性,便问:“你刚才从里面听出了什么?”

    “没什么,”方绪道:“什么高大人张大人,一些扯不清的腌臜事。你听着肯定不觉得意外的。”

    赫沙慈看他的反应,道:“你也似乎不是特别意外。方老爹喝醉酒时,曾说你去参加过科举,得了极好名次,说不定继续考下去,能进殿试,上金榜,后面为什么没有再去了?”

    方绪那沉沉的神色从面上褪去,又恢复了一贯的样子,他一撇嘴,道:“我爹喝醉了胡扯的话,你也相信,他还觉得我能得状元呢。你看我是个念书的料子么?”

    “不过我的确考过,考得了名次,”方绪无所谓道:“但,那一届,一个与我同去的考生出了事,他文采比我高得多。后来我觉得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填在考卷上,即便中了榜,也真是没意思,还不如在家给我爹做帮手呢。”

    赫沙慈立即道:“你说得那个考生,不会是被高大人的儿子,抢去了乡试第一名的穷小子吧?”

    对于只能靠念书来走入仕途的穷苦人家而言,乡试的第一名何其重要,何其珍贵,就这样被官员的公子哥儿抢了去。其他的平民考生,无论是谁知晓了都会愤怒。

    “他被赶回家去了?”

    方绪很含蓄的笑了一笑。

    “他死了。”

    赫沙慈就立刻明白了方绪放弃继续科考的原因。

    方绪这样的性子,其实也不适合入朝。

    他没有赫沙慈丰沛的锐气,人又正直,即便有才能,也很容易落到他人设下的陷阱之中,三言两语便被配去清库房,做一些难以出头的杂活,籍籍无名的终了此生。

    为了巴结高官,为其子争抢名额,于是便杀害了无权无势的第一名考生。这样的事情,尽管说出来会激起众怒,但暗地里,又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稀罕事。

    官场幽深似海,不是一个好趟的地方。

    他恐怕也是在那位同乡考生死亡之后,认清了这一点,才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这条道路。

    看来那怪物吐出来的不是胡言乱语,而是有可考据的实话。

    “挺好,天大地大的干什么都行,”赫沙慈深有同感,道:“朝廷里都是群老菜帮子,衙门里全是一群老山羊,要么又硬又柴,难缠得要命,要么啰啰嗦嗦,昏庸无能,满口混账官话。

    皇帝则根本不讲道理。你若是想正经跟他们谈些事儿,那纯属是嫌命长,去找气受的。”

    方绪乐了:“你怎么知道?”

    赫沙慈倒不怕他猜,却也无意回答他,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垂下目光:“绳子已经不动了,看来那东西力气耗尽了。”

    “唔。”方绪识趣地也不再问,只是伸手道:“我来拉上来吧。”

    他握住绳子,大概感受了一下重量,便一把一把的往上提起来,道:“这东西倒是不重。”

    赫沙慈立即警觉了起来,握紧了铁刺。

    死物往往都是重的,人睡死过去之后,身体也会比平常要重一些。

    若是不重,就极有可能代表那东西不仅活着,并且可能还清醒。

    它很有可能同上一次一般,被炸完了瘫在地上装死,待他们放下警惕之时,再猛然发动袭击。

    “对了,你不是一直好奇小轻的事情么?”方绪一面往上拉绳子,一面闲聊似的说:“那个考了第一名被害死的考生,是小轻的爹。”

    “那个高大人,是郡王妃妹妹的丈夫。”

    “他的儿子,与郡王倒也很有些关系。也可以算作是一家人吧。”

    赫沙慈猛然转过脸去:“你既然知道里头这些纠葛,为何还答应来郡王府?”

    他轻轻地说:“因为那个当时负责和考生谈条件,最终把人逼死的人,我是认得的。”

    绳索一把一把的被收上来,自下头,慢慢浮出了王珥惊恐万状的,青白的脸。

    王珥如今的模样非常凄惨,他的头皮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掀开了,血汩汩顺着脸流下去,一个如同人皮一样的东西,长而窄,自伤口中伸进了他的头部。

    赫沙慈分辨了片刻,才认出来,那大概是人小臂部分的皮。

    他就是被这样插着脑袋,长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便只能涕泪横流的望着他们,目光中满是哀求。

    王珥不必再被拉上来了,因为他背后坠着的,就是那个饺子皮一般的怪物。

    那东西说笨竟然也不算笨,甚至在这方面极其狡猾。

    它在反复挣扎无果后,竟然想的不是如何将身上的镐,和被它撕扯衣裳时,自己咬进肉里的钩弄掉,而是又落到了王珥身上,将皮插入他的脑部,藏在他背后。

    它大抵觉得,既然这三个人是同时到来的,赫沙慈他们就不会轻易对另一个见死不救。

    它企图躲在王珥的背后,若是赫沙慈与方绪,忌惮王饵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它便可等他们将王珥搬过栏杆的时候,猛然从背后翻出来袭击他们。

    赫沙慈等着方绪把剩下的话说完。

    她不笨,听完也明白了,方绪镇定地望着面前的男人,拉着绳索的手很稳。

    她等着方绪接下来,问王珥的话,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还记不记得之前为郡王府做事,为王妃做事时,害死的一名考生。

    那考生年纪不小了,有妻有女,考得功名不容易,最终却落得了那样一个下场。

    难怪方绪对小轻关照有加。

    但令她意外的是,方绪什么都没说,他很平静的转过头来,望着赫沙慈,在等待她的指示。

    是将王珥拉上来,连同带上来一个狡猾的麻烦,还是

    直接杀了这坏事做尽的王珥,与背后蛰伏着,等待被拉上来后,发动袭击的怪物。

    赫沙慈与他对视,望着他那澄澈的,一望到底的眼睛。

    两人一时沉默对视,尽管方绪知晓着曾经的仇恨纠葛,但他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一件遥远的,事不关己的传闻一般。

    他在此之前,面对王珥的到来,他完全就是一副不认识,不了解,也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王珥抛出来个银锭,他便乐呵呵的,带着赫沙慈踏入了这鬼地方。

    但方绪答应他,真的是为了钱吗?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还是说,自最初认出王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想办法给当年的那个考生报仇?

    赫沙慈觉得很古怪。

    方绪说的实在是太快了,让人下意识的就会怀疑其中的真假。他怎么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做到交谈自如的?

    方家人没怎么对赫沙慈说过小轻的事情。

    她本来对于他人也不甚关心,那可怜的盲女,也不爱往方家跑。

    赫沙慈看见她的时候,总是她用手摸着墙,慢慢的往外走,一个人走到巷子尽头,站一会儿,再走回去。

    没人搭理她,她也从来不去麻烦别人。

    除了方绪提着烧鸭子回来之后,一份扔给赫沙慈,令一份就带去给小轻。

    方绪自顾自的没头没尾说一些闲话,小轻慢吞吞吃着烧鸭,一言不发。等她吃完,方绪顺手把那些杂物收拾了,也就回来了。

    赫沙慈只知道她父母双亡,眼睛也在那一次里瞎了,但是怎么瞎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她只是隐约听说,遇到了歹人。

    在回乡的路上,遇到了歹人。

    然而歹人有许多种,有半路跳出来谋财害命的响马,也有蓄意谋害,一路尾随的杀手。

    小轻一家遇到的是后一种。

    王珥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将那双被脸部赘肉挤起的眼睛,睁的大得不能再大,张开了嘴,慢慢的,竭力的想向赫沙慈比出口型。

    赫沙慈很确定这是想要表达给自己的话,因为王珥那两只眼珠子,偏移过来,死死的望着他,王珥艰难的努动着嘴。

    在赫沙慈等待着王饵将话表达出来时,方绪道:“王珥是郡王的老掮客了,帮郡王府做了很多事情。”

    “所以平素里,像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很难接触到他。”

    赫沙慈因为他的话而转过头,看见方绪微微一笑,那笑容中仇恨的部分并不多,也没有激动与兴奋,只让赫沙慈解读出了一些无奈。

    一种认命了的无可奈何。

    一种最渺小的,最不值一提的平头老百姓,在遭遇了来自豪强的不公之后,无可反抗,无处上诉,于是认清了现实之后的无可奈何。

    然后令她猝不及防的,方绪看也没看王珥一眼,猛然松开了手。

    飞速下降的声音,比起之后重物坠地之时的声响,简直不值一提。

    那怪物似乎是在落地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唧唧的惨叫,又可能,那只是被王珥两百多斤的身躯,重重压下后,皮肉挤压所发出的声音。

    方绪侧耳听着那下落的时候,似乎在巨响传上来的那一瞬间,再度笑了一下。

    随后这个笑容褪去了,他面上又只有了那种等待着她发号施令的神情,镇定的好像他刚才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赫沙慈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问话,忽然下方再度传来了那怪物嘶叫的声音。

    “怎么还能出声!”赫沙慈拧眉道:“这玩意儿真是不死的?!”

    她燥火直往上蹿,真是张皮革,这么又炸又割,又是摔的,那也得烂了!

    “等我把它捆了,割下毫叶的脸,就把这东西弄去边境,让它挡攻城炮去!”赫沙慈咬牙道:“比多厚的城墙都好使!”

    但她一闭上嘴,却又在嘶叫中,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这一回,不再是嘈杂的人声,而是另外一种,更为庞大,更为迅速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怪物的嘶叫。

    随之而来的是,赫沙慈脚下踩着的地板,都开始微微的摇晃了起来。

    轰轰轰——

    赫沙慈脸色巨变,她其实并没有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强烈的威胁感,令她猛地向后褪去,喊道:“快躲开——!!!”

    两人向后方的房间退去,但那声音越来越响,赫沙慈能够感觉得到,就来自脚下,让整座楼阁都簌簌作响。

    这声音,就来自脚下的——

    死门。

    方绪将她向内扯过去,但好奇心令赫沙慈保持着扭头向外的动作,她想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

    这也是一刹那的事情。

    就在那么一个瞬间,赫沙慈先看到下方发出了强烈的光亮,那红而猛烈的光,将下方着得如同白昼,几乎要让赫沙慈以为,是地狱之门洞开。

    “轰!!!”

    巨大的火柱,如同捕食猎物的巨蟒,带着可怖的滚烫与灼眼的光亮,冲破地下死门,冲天而起!

    扑面而来的热浪,烫得能直接灼伤人的皮肤,整个楼阁内部,在被火蟒舔舐上的一瞬,便立刻熊熊燃烧了起来。

    王珥都连看都来不及看到,在火焰冲出的时候,已经被燃烧殆尽,成了一团无处可寻的灰烬。

    方绪将赫沙慈挡在身下,来抵御火场内部滚烫的热风,而赫沙慈睁大了眼,即使眼睛在火烧火燎之中,难以控制的溢出泪水,也不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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