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与我一同沉睡
“这就是天鸟船啊……”
待被分开的冥河之水面重新闭合，高空中，硕大的金色天鸟船稳稳的静置了下来。几乎没有掀起一丝波澜，静候着它的召唤者登上其身。
“足下，注意可别掉下去了哦。”
天鸟船的甲板上，左右侧分别插着两面旗帜，洁白的布面上画着两颗纯黑色的，呈阴阳鱼状的勾玉图案。船头，碧绿色的鳞片脖颈高高扬起，在那之上，是一颗始终面朝前方的金喙鸟首，目不转睛，眼光锐利。
“这两边的东西，怎么看都是翅膀吧？那么这艘船应该会飞才对。”
“有翅膀就一定会飞吗……”
翼将翔子的身体安放在了天鸟船甲板室内的木质长凳上，使她可以躺在自己的腿上休息。即便对于现在的翔子来讲，这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航行了有数小时，天鸟船依旧在这冥河之上前进着。翼靠着室内的墙壁，用手抚着翔子的额头，甚是冰冷。她好想把她抱起来，哪怕知道这么做是无意义的，也想要将体温传递给她……但是先前再度释放出青之火焰力量的翼，虽然这次没有陷入失控的状态，可体力已经明显吃不消了。加之在这充满亡者气息的地狱之内，也已经度过了数十小时，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变得寒冷起来……
“好困啊……如果在地狱里睡着了，会怎么样呢……”
“哐哐……哐哐……”
“尊敬的乘客，列车即将进入『滋啦滋啦』站，有需要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啊——”
翼被列车到站的自动语音播报声惊醒，她的眼中，是一群和自己一样，从下班高峰时间乘坐地铁回家的人。
“『滋啦滋啦』站，到了。请您有序下车……”
翼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迈出了车门，最后身边竟无一人在她周围滞留。
“翼！还要坐到什么时候，快出来啦！”
清晰可听，那是翔子的声音。
“真是的，又睡过了吗？”
走出车厢，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穿着灰白色大衣的翔子。她微微侧着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水润的赤瞳好似闪着光芒，与她金色的秀发如此搭配，让翼看的有些出神……
“好啦，快点回家吧！昨天订的咖啡豆已经送到咯。我啊，中午的时候还特意把咖啡机清洗了一遍……”
听着翔子的声音，翼有一种特别安心的感觉。她似乎都没有特别在意翔子说话的内容，单纯只是被她的声音所吸引着，不断的与她前行着……
“嘿吼～”
“辛苦你看家了，冰霜杰克～等一下我也给你准备一杯冰咖啡吧！”
翔子推开了房门，翼随之看到了屋内的景象：门口角落里放着只有她们二人穿着用品的鞋柜与衣架，走廊墙壁上贴着只有她们二人样子的相片，客厅餐桌边摆放着只有两张木椅——
对此她有些陌生，却不知为何转瞬间欣然接受了一样，也露出了释怀般的微笑。
“已经磨好咖啡粉了！翼，再等一下哦，咖啡马上就要煮好咯～”
翼站在门口，看着翔子在厨房里摆弄着咖啡机。她望向窗外，双角兽正在趴卧睡着的牛鬼身边撒欢狂奔，医冠鸟时不时用喙啄着它的白毛尾巴……
“翼！久等了！快来尝尝看吧！”
被翔子迎到餐桌前坐好，铺着洁白的餐桌布，小巧的托盘上，是一杯刚煮好的深棕色咖啡，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在那一瞬间，翼的眼前一亮。
“翼，怎么了吗？这可是用新买的咖啡豆磨好煮出来的！虽然是用机器煮的，但是，这可是我亲手为翼煮的咖啡哦！”
翼端起了眼前的咖啡杯，浓郁的咖啡香气更加贴近鼻息。宛若丝滑面纱般的杯液兀自摇动着，几乎看不到一点咖啡泡沫。
“你自己那一杯呢？”
翼用着冷漠的态度询问着，她甚至没有叫翔子的名字。举着杯子的手也开始缓缓放下，但并没有放回杯托上。
“哎？我的？我不用啦，我只要看着翼一个人喝，就很——”
没等翔子说完，翼就挥手将热腾腾的咖啡泼在了她的身上。
“翼！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呜呜呜……咕噜……咕噜噜……”
翔子的样子变得扭曲起来，逐渐变成了像是融化的黑色黏液状，向地板散开。紧接着，周围的一切事物也都跟着变成了相同的样子。
保持着甩手的动作，翼眼睁睁的看着整个房间都融化消失后，天鸟船甲板室的墙壁重回目中。当她低下头时，看到翔子依旧躺在自己的腿上，紧闭双眼，让她反而感到了安心。
“以前，我很喜欢咖啡，只是因为咖啡可以让我不会那么早就孤独的睡去……”
翼把翔子的手抬了起来，用脸颊紧贴着那冰冷的手背。
“但我发现，当夜已深，人们都随之睡去了，依旧不能入眠的我，才更显孤独……”
天鸟船外，周围的景色似乎终于有了些变化。
“所以……我好希望，你可以陪我一起喝着咖啡……陪着我失眠……”
翼温热的泪水从翔子的指尖滑落。
“不要一个人睡去啊……求求你了，翔子，求你快点醒过来吧……我好寂寞……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把你带出这片地狱……就算我们离开了这里，到时候你真的能醒过来吗……我……啊——！”
天鸟船的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翼和翔子双双从长凳上摔了下来。
“足下！”
甲板室外，水面波涛汹涌，暴雨倾盆。几条粗壮的暗紫色章鱼触腕紧紧勒住了船身，使天鸟船动弹不到。
翼拔出蜘蛛切，与斗牛士一同砍向那横在甲板上的触腕。过于粗壮的无骨肢体被连续斩击后终于断裂，从中爆发性的喷涌出了肮脏的液体，弄得甲板上到处都是这种污秽的黏液。
“呜…………！”
低沉的咆哮之声随着那触腕的断裂，其本体开始从水中窜出。长着双排尖牙的章鱼形恶魔正用它亮绿色的眼珠盯着翼。
“必须赶快斩断其它触腕才行！”
翼和斗牛士分别冲向船头和船尾，并召唤出了牛鬼来抵挡那恶魔挥舞过来的其它触腕。
天鸟船船身持续剧烈摇晃着，加之甲板上面流淌着越来越多的黏液，翼在斩断了船头的触腕后，脚下打滑，从船边翻了下去。
“唔……！抱歉！请忍耐一下！”
所幸她单手抓住了栏杆。为了回到船上，翼不得不用另一只手上的蜘蛛切插入船体，充当攀登工具一样，借力翻动身体，跃回甲板上。
斗牛士也解决了缠住船尾的触腕，天鸟船终于挣脱了那章鱼恶魔的束缚，宛如脱笼般的困兽，重新加速航行。
“哈……呼……”
终于甩开了那恶魔的袭击，翼瘫坐在甲板上，无心顾及身上沾满的黏液，身体依靠着船头的部分，松了口气。
“人之子，谢谢你。”
突然间，翼听到了某种从周身传来的声音。
“是……是天鸟船在讲话？”
“正是。”
翼站起身，环顾了一下整个船身，最后目光落在了高高的船头鸟首上。
“刚刚伤到了你，很抱歉……”
“无妨。你将我重新从那冥河之底唤醒，使我能够再次翱翔，我对此已是感激不尽。”
“翱翔……”
翼走到船边，望着开始扇动起来的，船体两侧的木质翅膀。整个船身开始从水面脱离，逐渐飞向高空。
金色的天鸟船像是划破了地狱的冥界之暗，冲向了原本无法触及到的阴郁高空。
“很快你们就能离开这座地狱了。请记住，在接下来的一层里，你需要找到她的灵魂所在之处，将其引导向肉身，方能使她生命复苏。”
“嗯！我一定会做到的！但是你的意思是……你不能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吗？”
“我能感觉到，这已经是我的最后一次飞翔了。”
翼忽然听到，船体开始破损的声音。
“要来不及了！赶快，带着她站到我的头顶上！”
翼收回了仲魔们，把甲板室里的翔子背在身后，连忙爬到了天鸟船的船头。
依旧下着暴雨的黑暗之空，一道闪电击中了天鸟船右侧的翅膀。
“天鸟船！”
天鸟船依旧奋力飞翔着。那片异于周边黑暗之景的着陆点，已经出现在眼前了。
“是你的话，一定可以飞到那一般人所无法企及的高度！我相信着，你一定能够做到的……这地狱，可不是你和她的归宿，没错吧？”
翼咬着嘴唇，暴雨打在了混杂着泪水的面容上。
“去吧！”
翼向那高处全力一跃，踏入了一片灰蒙蒙的区域。脚下的天鸟船也终于释怀了一样，安然的坠落了下去，重新粉碎在冥河之底。
“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
可还来不及伤心，眼前的景象就让翼感到了恐惧。
“灵魂……”
原来，初入此地时，之所以让她感到灰蒙蒙的，正是因为遍地都是游荡着的孤魂亡灵，甚至还能听到，它们的悄声细语——
“我好恨啊……恶魔夺走了我的性命……我的家人也全都被恶魔杀掉了……”
翼起初没有多想什么，但是随着她不断走过越来越多的亡魂身边，她所听到的声音，使她开始陷入了麻木。
“我不想在那冰冷的地方生活……我更不想跟那讨厌的人一起住在一起……”
“人类奴役了我的同族……我竟然会被同族杀掉……”
“我好饿啊……我想吃好吃的东西……”
充斥着怨念的亡灵之声使她的精神也变得萎靡。但她又不想对这些亡魂出手，即便它们已是如此痛苦，也不该由自己予以它们解脱。
“好烫啊……烫死我了……”
“我好想报仇……我要干掉那家伙……它绝对逃不掉的……”
“不要丢下我啊……我不想死……”
翔子的灵魂也会诉说出这种像是生前遗愿的话语吗……面对着如此众多，外表与声音毫无差异的亡魂，翼只得强迫自己继续聆听着它们的哀叹。
“翔子她……最放不下的……”
翼知道，她当然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翔子她最放不下的，当然就是翼自己了。
“翔子……翔子！如果你听到的话，就回应我啊！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翼所发出的，明明是这片孤魂之地中唯一的生者所发出的声音，却比任何亡魂之声都要凄惨悲痛。
“翔子……你在哪……咳咳……”
声音已经嘶哑，双腿筋疲力竭，翼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翔子的灵魂，就倒在了地上。翔子的身体趴在她的背后，已经变得冰冷无比，毫无生气。
“我发誓过……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用手臂向前拖拽着自己的身体，每一次几乎都只能移动那短短的几厘米，耳畔边亡魂们的声音也越发阴沉，甚至像无形的手一样，在拉扯着，阻止着翼的前行。
精神开始涣散，神智已经恍惚，为了不让自己失去意识，翼将蜘蛛切拔出来了一点，让手指在露出的刀刃上划了一道，强行用疼痛感刺激振奋着自己。
然而，即便是如此微小的鲜血气息，也足够使在这附近的某些恶魔立即嗅到其所在……那异于亡魂的铁锈味，实在是过于突出明显了。
“翔子……你到底在哪里……”
身体几乎已经僵硬，完全无法行动了，翼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像是正在被扯出身体一般疼痛。她还在抵抗着，但或许那只是意识里最后的倔强了……
“我不想这个样子和你一起沉睡……我……我还没有……”
翼朦胧的意识中，回忆起了在那骨笼中，翔子对她说过的话语。
“我还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你的告白……我……咳咳……我不想就这样死掉……！”
一群头颅冒出绿色火光的地狱猎犬正在逼近过来。当它们饥饿的双眼捕捉到了翼的身体所在时，便毫不犹豫的一拥而上。
地狱的天空之上，隐藏在那灰暗阴影里的，是一只硕大修长的赤色之蛇。它的背上生着六片恶魔翅膀，蛇首上五颗淡紫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视那群扑向翼的地狱猎犬。就在一瞬间，这群可悲的饿狗，突然从双目流出了剧毒液体，立刻开始痛苦的抓挠着自己的头颅，最终毒素遍布全身，接连倒地，抽搐而亡。
那赤色之蛇从空中飞落下来，盘卷在翼的周围，附近那些孤魂们也不约而同的开始向其它地方逃散了。
当赤色之蛇伏首下来时，有一团比这地狱中任何亡魂都要洁净的存在，缓缓的向翼身边靠近着。
“是我啊……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