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通理
“点。”这回雁图南毫不犹豫了。
白弈尘又问:“这块沙地只是比其他地方不平整,凹陷,它不还是沙么?为什么说它是点?”
“因为它和周围不一样,还因为它小,不长也不宽。”雁图南比划着总结。
“对,先是不一样。我现在要你放弃所有的外部感官去想象混沌,想象你身处的正是这样的混沌,你身前咫尺的每一寸空气里都有无限小而细且可分的不相同的物和不断变化的复杂的理,它们连成一片,皆可分割又都不可分割。”
雁图南闭上眼,许久说不出话来。
白弈尘把先前从树上摘下的果子在手上抛抛接接,又对他扔去。雁图南差点被砸中,幸好听得破风声预感到不对,睁眼接住。
“它与周围的空气,一样吗?”白弈尘指着苹果。
雁图南被从想象中惊醒,混沌与眼前闯进他意识里的苹果骤然形成鲜明的反差,他越发轻车熟路起来:“一样也不一样,一样是为无限小的物和其变化的道理构成,不一样是它有可以触碰的硬质边缘触感、甜的味、红的皮等等。”
白弈尘点点头:“有一部分的物与理在你以往的所有概念里为你脑子里刻下了苹果这个统一的整体。还在婴儿时,你的世界便如初时混沌未开,甚至还有过于之,不只是你身外的世界,就是你自己,也未有这个‘自己’,而是同外在一般混沌且连续一致,复杂且变化。
“与外界的互动让人不断在反应与经验中形成了‘我’。两者同出,有了‘内’方才有了‘外’,认识了‘我’方才能意识到‘物’。名,便是苹果从混沌到苹果的过程,外在里苹果还是苹果,没有变化,或者同时可以说苹果还是混沌,亦没有变化。名与未名,万物常在无常形,道依其上而衍其行。
“有欲以求,得之所求。”白弈尘将这句单独拎来出来,置于停顿之中强调了片刻。
“先前你遇到的事,虽然有人刻意鼓动,但旁观者如此轻易地就将你置于恶人的位置,是他们傻吗?那些人看你是修者,又对修者有怨气,自然看你样样不好。是他们带着‘欲’去观察人。只能看到你的不好。看人如此,看物亦然。
“你看这竹竿。竹有道吗?有。万物有其规则。生长节令、气候、所需土壤、生长速度,甚至生长这个过程,道都在其中。然而方才在我手中,它是剑;平日在我眼里,它是笛;在匠人眼里是建材,在学堂先生眼里是教材样本,在儒生眼里是谦恭风骨,更有思维超凡之人眼中,它的道是‘竹上无道’。每个人见万事万物各有其道其求。”
雁图南又迷糊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与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他生来聪慧,而且有探究万物道理的心,听闻圣贤说道理在万物之中、格物致知,他便要去格那竹子,参悟竹子里的道理。”
雁图南认同道:“竹子里确实有道理,先生说竹子中空,是虚心,竹子挺拔,是气节,竹有竹节,是不断反省革新自己。”
于锦煜撇撇嘴:“这大道理牵强附会得我都听不进,竹子听了还不连夜拔根逃出学堂?”
白弈尘又觉得这人太好玩了,他算是明白了,有这于锦煜在身边说不准病都能好转,他笑起来:“话糙理不糙。竹子哪管这些,它长就长了。图南你说的这些都是人的道理,是人借着竹子的形反思自己的道理。所以那人格了七天,越想越郁闷,反而苦思成疾。”
“真有毅力,换做是我别说格竹子了,就是要我在竹林里不做旁的只干待着,七天之内我必把竹林给扬了。”于锦煜想了想评价道。
白弈尘失笑,差点没了思路,他说:“对,他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也正因执着,他苦思成疾后并没有就此放弃圣人之道,而是另辟蹊径思考。也正是他,后来提出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之言。”
“在万物里反思自己心里积淀的道理,确实说得上心外无理,理自在心中。”雁图南思考了一会儿道。
“换个角度,若是有欲以求,人能格出来的道理,也得是在心中的。”白弈尘又问,“不同主张的智者则觉得,理就是理,你知与不知与它在与不在有何关系。”
于锦煜纳闷:“我不明白了。我觉得这也有理,那也有理。”
“因为它们不冲突呀。”白弈尘笑笑,“来,图南,你想着那苹果与混沌,我再问你,心中的理与心外的理是什么关系?”
雁图南突然睁大眼睛:“名与无名,明与无明!”
“对啦。”白弈尘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我向来很喜欢这个‘明白起来’,一语由暗到明,无明到有明,无名到有名,很美。”
“有欲以求,得之所求,则观其物;恒无欲也,以观其妙。妙,是感官察觉之外的微妙变化。
“带着要找圣贤之道的欲去竹子上寻圣贤之道,参的本就不是竹而是自己心中的道。万物之道本是浑然一体、无所不在、相生相连、变化无常的。就像在一间摆满器具的武器铺,你若只是个过客,你一入眼玲琅满目的各式武器都是入心;你若来买剑,你一入眼只有剑方才入心。
“我要你把眼蒙上,你的悟性很高,懂得把五感摒弃,化繁为简,这是入门,是第一层。接着往下走,知虚虚实实,有无相生,是其二。若要再往下,不论出招或防守,剑道或做事,过于强调‘欲’,过度有所求,不但会被所求所蒙蔽,就像专门格竹子却太想从竹子里读出道理,是读不出的,你带着欲求去找,只能找到你想要的,你再看这个点。
“你说这有点,那点外的面呢,构成点的黄沙呢,指着点的竹竿呢?通通视而不见。”白弈尘一边悠悠然说着,一边就顺手用灵气把竹竿削成了竹笛,然后满意地看了看手里的笛,“草从你还未来,就生在那儿,你却习以为常,他在你眼里岂不就是‘无明’?你不觉得我会把它作为攻击手段,为何?”
那苹果骤然炸裂开来,雁图南急急把它丢了出去,吓得心神不定。
于锦煜在一边琢磨了半天长叹道:“我现在就一个念头,真不想在千门大典上对上你。输不输赢不赢我不在乎,主要是回去不好应付大哥。”
雁图南却是在心里说:“我倒很希望遇上。如果哪一朝有机会能赢,哪怕只是剑上,我也没有遗憾了。”
“去吧。去找人对练,我不教你那书上写的一招一式的,思路在心,招式在实战里学。你只管自己把想到的全部誊录下来,再来找我。”
“我还有一个问题,”雁图南有些犹豫地问,“你是音修,却能教剑。而我听那些方法,似乎也能用于其他各种不同的地方”
“万物通理。你就算捡根扫帚当武器,道理也是这个道理。不然天下那么多细碎的知识,你总不会打算一个字一个字,一处一处去记去学吧?武器只是你的延伸,并不是你的主人,可别忘了。”白弈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那蛊也是。昆山的蛊毒,那日没用是你良善。此术邪性太盛、杀性也重,只合用在不得已时。虽说用之善则善,用之恶则恶,实际上又未必那么简单。哪怕有一天你觉得自己能如臂使指,也少用。”
“你怎么知”
“他怎么不知道,他也是你昆山中人,虽然是外姓,但说起来搞不好还和你有亲缘关系,你得喊一声‘哥’呢。”于锦煜打趣道,被白弈尘睨了一眼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