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恐怖小说 > 六宫粉黛无颜色 > 第二十五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6)

第二十五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6)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又过了两日,想着路上的劳顿已休整过来,故带着几个女儿到外头观景,十一虽生在淮扬却无缘饱览淮扬景色,现下正好弥补了遗憾,屋子里也需要再添置些器物摆件,衣服也要做新的。

    慕容康担心又遇到乔玉郎之类的无赖纠缠,委派了三十来个兵士持刀护卫,三辆马车,数个嬷嬷丫鬟跟随,所到之处清街开道,威风赫赫,二里地外无人敢靠近。

    先到绣庄量身选料,定柔对衣料没什么概念,完全不发一语,问了只说随便,任由母亲选择。

    温氏只好大包大揽,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凭是什么淡雅鲜艳都穿的出光采,要她穿的脱俗超群给自己长眼,于是将新到的时兴的料子各色式样皆裁定一套,四季衣服各十来身,又选了些皮毛做披风和围肩。

    定柔眼睛一直盯着几样浅灰、石青、黛兰、缁色也不知是什么丝,伸手摸了摸,柔软轻滑,咧唇一笑,说:“这个给我各一匹,无需裁,我带回去。”

    温氏微蹙蹙眉:“儿啊,以后可不兴穿道服了,你都还俗了。”

    定柔低头搓弄着大拇指,小声嘀咕道:“不是给我的。”

    温氏心知她要做给妙真观那些姑子,心头不大高兴,无奈应允,定柔又选了几样雪缎、印花香云缎和杭绸的面料,温氏好奇,她竟要自己缝制寝衣?

    出了绣庄进了木器店,挑了几样茶案小几,又进了胭脂水粉店,而后到逛了自家修建的花坞,选了几盆建兰和云竹做盆景,又到瘦西湖的画舫上茗茶泛舟,驶入荷花丛采莲子戏蝶,到二十四桥看烟波,温氏看着女儿们乐此不疲,心情愉快,往年只缺了十一,如今膝下终得圆满。

    出了画舫,见未至正午,计划着前晌逛景,午晌到自家开的酒楼雅间用饭,后晌去梨园包厢听戏,吩咐马车去盂城驿,那有一个瓷器店,店主和善,东西精致,价钱也比别处便宜许多,店主又逢节日必送礼到慕容府,前年元旦还亲送了一只羊脂玉净瓶,是战国时流传下来的古董,慕容槐甚喜欢,温氏便成了老主顾,听闻新进了一批定窑鹧鸪斑,正好给十一房中添作茶具,再选几个花囊,留作插花用。

    定柔脚腕发软,胃府里空空如也,昨夜父亲宿在了拢翠院,早饭也在拢翠院用的,几个儿女自然作陪,跟着他们装模作样,没吃饱饭,她越忍越觉手心发凉,胸闷气慌,心下知道不好,却无法跟母亲明说。

    隔着马车纱帘,见到街市旁有卖酒酿圆子的挑担便喊住要下车,温氏与她同乘一车,问她怎么了,才知道要下车吃东西,温氏忍不住责备:“你是堂堂节度府千金,你爹爹是五州十九郡的统帅,素民称作‘土皇帝’,这淮南人人仰视着咱家,一言一行都是标榜,怎能到那路边小摊吃东西,抛头露面,岂非自贱了。”

    定柔委实不懂,一件吃饭的小事怎就闹成丢脸失节了?

    只好继续忍着。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温氏忽见女儿双手抱肩,全身发颤,额头不停淌下汗,一摸手竟然冰凉冰凉,顿时吓得不轻,慌忙扶住她问:“怎么了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定柔看人都成了重影的,艰难地道:“你你生了我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吗我不能挨饿师傅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温氏吓得手足无措,急急喊马车停住,掀开珠帘,让嬷嬷拿吃食进来,定柔抓住她的衣角,无力地摇一下头,嘴唇都成了白的:“晚了,我得先喝糖水。”

    从酒楼用罢饭出来,毓娟、静妍和十五同坐一车,她们素常疏远玉霙,是以玉霙独自坐在另一车上。

    这厢毓娟三人正捏着嗓子发笑,毓娟笑的胸腔疼:“我说她学了一身乡下人的穷毛病,饭量大如牛,我的娘嗳,吃了三碗粳米饭,一整条鱼都进她肚子里了,顶我们三个人的,我看都看饱了。”

    十五笑的前仰后翻:“我看她就是个粗人!跟个村姑似的!”

    静妍拿绢子拭去眼角的笑泪:“你没见娘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也奇怪啊,她这么个吃法,怎地那腰身比我的还细,量身的时候你没听见吗,才一尺七。”

    毓娟道:“听说她前几日早早起来去厨房吃饭了,就着案板吃的,还跟婆子们说有忙了叫她,真是丢尽了人,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儿,整个粗使丫头,娘都气哭了。”

    静妍也道:“八成在姑子观给人家当使唤丫头来着,别是没吃过饱饭吧?也不知道她识不识得字,怕是个睁眼瞎吧,哈哈”

    三人又笑作一团。

    声音飘入前方马车,定柔头靠着车厢,眼中失落满满,心中已明白这三个一母同胞的不会拿她当亲姐妹,温氏在旁不停地抹着泪,突然道:“娘问你,那妙真观斋醮科仪,什么人都去得,姑子可曾教过你《女诫》和《内训》这些书,你时常在人前露面吗?那姑子们可否清白良贞?”

    定柔转头看向母亲,目光如冷电,咬牙问:“你什么意思?”

    温氏知道触动了她的底线,放柔声音,低头道:“为娘的只是关心自己的女儿,她花容月貌,锦绣年华,万不可失了名节,一辈子可就毁了。”

    定柔后脊撞在车厢壁上,咚的一声,瞬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眼中一阵阵涌上了热,她用力再用力地咬住牙根,终于将眼泪逼了回去,闭目枕在车窗边。

    温氏已后悔了,手握着她的肩连连道歉,定柔推开她的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掀开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一粒朱红的守宫痣赫然钉在冰雪般的肌肤上,泛着殷殷的色泽。

    她冷然道:“这个东西是六岁那年师傅亲为我点的,我的师傅和两位师姑都有,你说的那些师傅都教我读过,甚至还想传授我医术,是我自己闻不得药味,别扭着不肯学。

    我师傅俗家时是中京安氏门阀的嫡女,且是独女,家严做过至德年间的首相,她秉性高洁,蕙心纨质,曾是名满京州的扫眉才子,是我天资不好,读的勉强,还有刺绣,缝纫,纺缉,我皆熟练。

    妙真道信徒稀少,又地势偏僻,素常打醮祭祀的寥寥可数,我自小长在二院和三院,师姑从不许我独自到前院去,便是有男人来,无心偷看了我,也会被我师姑打断腿脚,十里八乡的人没有谁不畏惧我妙清师姑的。

    至于其他,我的确不曾养尊处优,我初到妙真观那几年,流连病榻,人也呆呆的,是师傅一手将我调养出来,要我识五谷,勤四肢,强健体魄,我已有两年不曾尝过苦药的滋味。

    十岁那年本想受戒出家,终生为妙真圣女,一辈子纯白之身,是师傅再三的不肯,她从未想过要我长留妙真观,她说我应该有大好的旖旎韶华,要我唯父母之命为天。”

    温氏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定柔苦笑,笑的比黄连还苦:“母亲,现在才想起这些吗?若我师傅她们果真如你想的那般,你这关爱到今时岂非太迟了?淮扬到姑苏那样近,整整十年,我都不记得我还有个家,还有爹娘双亲。”

    语罢,叫停马车,起身出去,到后面与玉霙同乘一车。

    温氏手掌捂脸,痛苦地沉吟:“我只是问问不是不想去看你,骏儿骁儿萱儿那时太小周围都不是心腹我怕人会害他们儿啊,你连句娘都不肯唤”

    这夜开始定柔遣退丫鬟,在灯下裁剪衣料,专心致志做起缝纫来,尺码是几日前到浣衣房比量了的,为父亲做道衣,为母亲做寝衣。

    温氏端着汤羹来的时候见她握着剪子裁衣,不禁心疼道:“仔细伤了,白天再做吧,娘给你炖了红枣燕窝,还做了虾仁烧麦,你来尝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夜里饿了又难受。”语气十分小心,她以为女儿会不睬她,晚饭时定柔坐到了另一张桌子,紧挨着玉霙,还笑着和玉霙说《全芳备祖》,清言赋咏,单是梅花一折就侃侃说了半晌,附加心得之下剖析的花性气节,引诗论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这书是孤本,玉霙静妍根本未曾瞻仰过,心里极是羡慕。

    听的慕容槐连连捋须点头。

    温氏方知妙云是呕心栽培了女儿的,许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定柔撂下剪刀,走过来,坐到圆桌前,吃了起来。

    温氏心中一喜,果然母女没有隔夜仇,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心连着心。

    也坐下来笑望着她,却见那如露如雾的眼眸蒙着一层疏离和冷淡,心下又是一慌。只好找话道:“我儿竟会做缝纫,你的姐姐们只会刺绣,或做些香囊啊绣袋什么的,再不然绣个兜肚,做个简单的汗衫,十五如今只会绣水草小花,连打绷子都不会,你这么小,竟这般灵心巧手!儿啊,这功夫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你很小她们就让你学了吗?”

    这话后一句另有深意,定柔只当未闻,淡淡道:“我妙清师姑俗家是数一数二的绣娘,她的本事我只学得了四成,若非我笨,怎会只领悟到了这些。”

    温氏被噎了一下,十分尴尬,清清嗓子,道:“对了,娘已吩咐了门房,明日会有几个医者来为你把脉,全是淮扬城的名医,你这病不好一直拖着,还是除了根的好。”

    定柔嚼着东西,摇摇头:“没用的,我师傅就是杏林国手,她试了那么多法子都无用,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除不得的,反正也要不了命。”

    温氏愧疚不已:“你兄弟姊妹都没这毛病,十五有些哮喘,也是祛不得根,到了春天吃着药,兴许是娘生了你十姐,又紧着怀了你,身子没调养过来,让你胎里受亏了,是娘不好。”

    定柔又摇头:“是我自己天生的,无怪别人。”

    温氏听着这话,心头越发酸涩。

    停了会儿,又觉着有些话不说不成:“你是千金官小姐,这些事当个闲暇打趣时光的,不好一直亲力亲为,娘打算让你学着料理内宅庶务,这宅子这么大,每日事务繁重,你姐姐和嫂子都各自分担了一些,你也学着算算账,督促督促下人,就当替娘分忧了。”

    定柔道:“我怕是做不来,我不善历算,算盘一窍不通,又不爱指使人,您还是别勉强了。”

    温氏笑嗔她一眼:“不通才要学呀,以后嫁了人这些皆是日常事务,当家主母需会的。”

    定柔低眸喝着燕窝,也不看母亲,只道:“我原也没想过嫁人,若非得嫁,只求嫁个俗常男子,无需有什么家财,忠厚体贴,心术正直,一间避雨的屋子,四季冷暖衣裘,一日三餐,温饱足以。”

    温氏听得骇了一跳,眼睛里瞬间布满了泪,语重心长地道:“茜儿,你可不能学你六姐,成日捧着话本子看,信了那些什么海誓山萌,什么布裙金钗携手百年,跟了那个一穷二白的秀才,无媒无聘私定终身,被你爹当成耻辱逐出了家门,到现在成日泡在眼泪缸里苦苦煎熬,后悔莫及。你是娘生的最出色的孩儿,只有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儿才配得上。”

    定柔将食物吃的丁点不剩,放下汤匙,起身对母亲颔首:“母亲受累,以后无需这般操劳,我晚饭吃的很饱,从前也不曾养成吃宵夜的习惯,夜里克化不好,你的心意女儿领了,以后想吃什么自己来做便是,母亲身体保养为要。”

    说罢,步入内寝,继续坐到纱罩灯下,重新拿起了剪刀,再不看母亲一眼。

    温氏心想,只要仔细看好了你,别叫那凡夫俗子叼住了,这婚姻大事还不是老爷说了算。面上垂着泪,悻悻离去。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