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那团被子缩成一团,轻轻颤抖,努力在掩盖什么。
陈星把手中的绿植放在床边,然后轻轻掀开了被子。
准备劝慰的话到嘴边,看到少年满眼通红,泪水沾湿了床单。
他如今脆弱的模样,才让人意识到这也不过只是个十六七岁需要保护需要爱的少年。
陈星仿佛感同身受一般,自己眼睛里的泪也不争气得掉了下来。
陈星想到之前自己的妈妈便说过自己好像是水做的泪人,一点点事情就能眼泪啪嗒啪嗒得掉个不停,像是个坏了的水龙头。
少年轻轻拿袖子擦干了陈星留下来的泪水,故意没好气道:“还好你是个哑巴,不然估计得被我灭口。”
陈星也不跟他置气,她抱起床柜的绿植,给他看,是一株仙人掌。
那株仙人掌长得鲜绿,根根硬刺也都很有生命力的狠戳着空气。
它的花语是坚强,倒是非常贴切现在陈星想说的话了。
那少年慢慢从被子里挪身出来,抱过仙人掌,闷了一会儿,而后低低说道:“谢谢!”
而后不禁苦笑道:“我爸爸妈妈离婚后,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礼物。没想到,是一颗仙人掌。”
陈星心里默默替他补充道第一份礼物居然是来自于一个跟自己非常不投缘的小哑巴。
而后又是一惊,心里怨念道自己凭什么要带礼物给他?
大概这具身子的主人是非常善良的人吧,才会对于这种嘴毒之人都能报以同情和给以善待。
少年把仙人掌放在一边,一挑眉,狡黠一笑,凑近陈星说道:“为什么要突然送秋波给我?”
眼神清高自傲,落在陈星身上,仔细打量起来,配上之前哭红了的大鼻子,颇为滑稽。
那表情仿佛是说——看,这个讨厌鬼喜欢上我了。
陈星连翻了几个白眼,比划道——我嫌屋里毒气太重,让人缺氧!
李望哑然失笑,而后变戏法一样从自己的被子里面掏出了一个长方形的蓝色机器,机器的一面排列着26个字母。
他在机器上啪啪的按着,而后机器便传出了毫无感情的充满机械感的且毫无创意的“你好,我是李望。”
他接着说道:“这是我在病房无聊地时候,随意做的发音机器,礼尚往来,给你了。”
陈星拿过机器,也像少年一样,在上面打字。
而后机器便拖着长声,道:“傻瓜。”
陈星两手一摊,一脸无辜地看着李望,似乎她跟机器可不是一个人,这恶毒的话语怎么听怎么像他的先主人。
李望气不打一处来,作势要教训陈星。
机器便又不慌不忙地传出了:“只是试一下机器。”
瞬间,李望的暴力便师出无名了。
他淡淡一笑,故意叉腰看着机器道:“好吧,我相信你了,讨厌的机器,那你叫什么名字?”
机器道:“我叫陈星啊。”
李望抬头,便看见陈星一双星星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那一瞬间,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躲藏之处,就是陈星的眼睛,在她盈盈的目光里,他觉得安全。
他们总算是正式自我介绍过了。
想起之前的短兵相接,李望不禁笑了起来,精神也好了一些。
但是这份若无其事后面的隐痛是否只是自己藏了起来,用表面的欢乐试图掩盖内心的伤口,就不得而知了。
陈星进来的时候,没有把病房的门关牢,此时穿堂风经过,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李望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嘴唇发白,头上蒙起一层细汗,身体猛地一癫,整个人因为疼痛缩成一团,瑟缩着,颤抖着,仿佛是寒天里落到雪地里的枯树叶一般,脆弱得一踩就脆。
陈星那一瞬间突然就理解了李望为什么想要死掉,病发的时候,人根本没有一丝尊严,五官扭成一团,身体不停打滚,仿佛摇尾乞怜的小狗一般,所有的体面都被撕碎了。
她不停的呼喊李望的名字,连着按了十几下的呼叫铃,而后整个人不停地跺着步子,接着按呼叫铃,每一秒似乎都变成了漫长的没有办法衡量的长度,让人觉得被掐住脖子一般窒息,陈星几乎要怀疑呼叫铃坏了,在按了一下呼叫铃后,她终于忍不住,朝着病房门外跑去,刚好撞见了跑进来的医生。
而后时间又恼人得使得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似乎人的心跳越快,记忆就越不清楚。
白色大褂,不停发出刺耳声音的心电仪,除颤器,肾上腺素,和不省人事的少年,以及什么都做不了的她混作一团冲进了陈星的脑海里。
那一瞬间,陈星心里的自己仿佛蓬头垢面满目泪痕地叫喊着不断地重复着他不能死掉,这个声音太大,冲击着她的脑袋一阵阵疼痛。
她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扣在一起,通过不停地捏自己的手指骨来缓解紧张感,在心电图终于恢复正常时,整个人才好像泥石流一般松垮了下来。
医生离开后,整个病房都安静了下来,她瘫坐在病床一侧的椅子上,把头深深低下来,双手不停地扣抓两侧的膝盖骨,泪水默默地滴在裤子上,隐忍的呜咽声越来越大,像是受伤的小怪兽。
其实陈星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李望,大概是因为已经是生死之交了,大概是因为跳舞的时候李望猛地把她从困境里拉了出来。
又或者是同病相怜,他死掉了,会让她觉得自己也死掉了。
大概过了三四个小时,李望醒了过来。
他吃力地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却最终全然没有力气地整个身体又倒回了床上去。
陈星听到动静,忙跑了过来,眼睛肿的跟核桃一般。手指乱比划着:好点了吗?
“习惯了。”李望的嘴唇依旧发白,眼睛里都是疲惫。
陈星心想,他眼里的光就是这么被磨光的吗,一点一点被肿瘤夺走。
而后李望看着陈星,突然咧嘴笑道:“你的眼睛怎么肿的跟被人打了一样,我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见到鬼差使了。”
陈星摸摸自己的眼睛,又使气一般地锤了一下李望身上的被子,却没想到少年居然眉毛紧紧皱起,五官拧在一起,一副吃痛的模样,使得她又自责万分。
少年看着她的呆呆地模样,想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又被眼前这个不能说话的女孩子看到了,闷声笑了起来,而后声音越来越大,顶到屋顶上一般,充斥在整个房间里,在最大的时候,笑声戛然而止,眼泪顺着眼眶滑出来,落在洁白的枕头上,浸出一块愈来愈大的水渍。
他望着天花板,把头发往后一捋,露出光洁的脑门来,喉咙沙哑地说道,“你瞧,活着多没有尊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其实好想死。”
陈星怔住,她只想要自己死去,却不想带上他。
她一想到少年会突然像黄沙一般飘走消散就会心痛难忍,她拿出那台蓝色机器,按道:“但是你还在坚持活着,不是吗?”
李望轻笑道:“才不是,我只是个没有勇气去死的懦夫吧。”
陈星听到那机器发出来的没有平仄的机械声,就觉得头大,她放下机器,比划道:“你不是!”
而后转身拿起白板,她拿着碳素笔在白板上一顿一顿得写着,因为用力而发出很大的摩擦声。
她很笃定得写道:“我听到了你的琴音,你在很顽强地战斗。”
你跟我不一样,你努力求生,我却一心向死,我才是懦夫。
陈星突然想起了李望的父亲,她直觉他根本讨厌不起来自己的父亲。
她又写道:“你不去死,是怕活着的人伤心。”
李望听到陈星的话,眼睛亮了一下。
但是就好比坏掉的灯,第二次打开的时候,会亮一下,但是亮光会很快消失。
李望侧过身去,背对着陈星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为我伤心。”
他的背影很瘦,看起来那么孤独。
仿佛以床为界,对于少年来说,都是死海。
所以对他来说,床才那么重要。
因为只有被子是真诚的环抱着他,温暖着他的,挤走空气里面的捉不住的不安全和孤寂。
陈星揪了揪李望的被子,见李望没有反应,犹豫了一下。
心想反正在梦里抱男孩子又不犯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得轻轻抱了被子下的他一下。
但是很快就离开了,好像被子烫手一般。
尽管是隔着被子,陈星也是第一次抱男孩子,脸上因为这份接触而升起了红晕,仿佛是四五点钟太阳落下山时候的彩霞。
她努力扯着喉咙说道:“我啊!”
当然,不出意外,零散在空气中的难听的跟怪兽一般奇怪的声音。
李望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不知道是否听懂了。
对于李望来说,那个拥抱很短,但是足够温暖了。
李望低低道:“谢谢,但是我是淋巴癌晚期患者,癌细胞遍布全身,生命也最多不过几个月了,现在或者以后死掉,不过可能只是当天的温度不一样罢了。”
陈星沉默了一会,那个可怕的想法好像又找到了出土的机会,渐渐爬进了陈星的脑子里。
她眼神黯了黯,突然猛地爬上床,把李望掰过来正视自己。
她眼神坚定,里面闪动着微不可察的喜悦,拿着自己写好的白板给少年看,上面写着——我陪你。
李望看到那几个字本能地摇了摇头,他一点都不希望陈星跟自己一块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