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关中道(一)
天刚灰蒙蒙亮的时候,九老太一手提着夜壶一手拄着拐杖,猫着腰踮着小脚步,看四下没人时将尿液洒在自家的粪堆上,然后培上一层土,舒心地吸了一口空气。此时从麦场的草垛里传出一丝响动,九老太用拐杖戳了一下,以为是老鼠之类,不料草垛里突然站起一个人来,这着实把九老太吓了一跳,她本身就是一双小脚,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哆嗦着。
“大娘,给口吃的吧。”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有点陕南的口音。九老太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这个人:一个20岁左右身体消瘦衣衫褴褛的外乡人,她中等身材,眉宇间尽显疲态,看人的眼神躲闪不定。她急忙拉起蹲坐在地上的九老太,顺手就拍打九老太身上的泥土。九老太问道:“哪的人呀,咋跑到我们这里呀?”,她没有回九老太的话,只是回了一句“大娘给口吃的吧?”九老太转身钻进用玉米秸秆围着的土坯房,不一会又钻出来,从她溅满油污的棉袄里掏出一团圆圆的、黑黑的食物递给了她。“孩子饿坏了吧,吃个馒头,收成不好,地里打的粮食不够吃,磨面就狠了点,味道有点酸,赶紧吃吧,幸亏我的信儿还没睡醒。”九老太继续问道:“你叫啥名,哪里人?”这个外乡人砸吧了一下嘴回道“大娘,我是陕南石泉人,妈妈叫我巧巧,没有大名,爸爸是打猎的,在我小的时候被熊吃了,这次山里发水,妈妈也掉到河里,找了十来天也没有寻到,遇到两个好心人,说带我和弟弟到西安讨生活的,可是到了翠华山我和弟弟就分开了,走了好些天,就到了北面的山里了,领我去的大胡子说给我找个家,可当我看见半张脸的男人时,我害怕极了,听大胡子说他小时候被山上的野狼咬了,因为是半张脸,人们都叫他‘刘半仙’,他也懂些草药,平常戴个斗笠遮住脸面,给山里的人治些冻伤、刀伤之类的。我害怕那半张脸,我也想弟弟了,等到半夜偷着就跑出来了。”
九老太刚刚吸了一袋旱烟,把烟斗磕在没有裹成功的小脚上,找到昨夜扔在角落里的扫帚,折下小枝,用它蘸点烟屎,叫来巧巧抹在她受伤的手臂和腿脚上,然后吩咐巧巧把院子打扫一下。九老太又点燃旱烟,看着巧巧的大屁股和隆起的胸部,满意地笑了。
扫地的声响惊动了正在睡觉的赵信,他一只手挠着头,一只手扒拉没有系好的裤腰带,看到正在扫地的巧巧就问九老太“她谁呀,在咱家干嘛?”九老太抬头看见东边天空已经泛红的云彩回道“这是你远房的表姐,叫彩云,家里没人啦,在咱家添双筷子。很巧的,祖上也是姓赵。”此时的赵彩云仔细看了看用玉米秸秆围成的家,这是关中平原常见的碾场,有栓牲口的圈舍,有住人做饭的房间,有堆放粮食的库房。秋收后大家喜欢把秸秆捆起来,然后围着碾场一圈,这样可以防风保暖,秸秆也可以用作牲畜的饲料。
老赵头拎着工具钻进土坯房,看到正在围在火堆旁的的三人,先是一愣随后问道:“信儿今天不去学堂,吴先生的戒尺打人可疼啦。”
“吴先生说要带10斤玉米,他的老婆要生娃啦。”
“哎呀,去年不是刚生了个少爷,今年又要生?”,一旁的九老太就不乐意啦,说道:“你都生了五个葫芦,还说人家,这说明人家地主家出身的人香火旺,如果不是我的出身,谁还给你这贫民当老婆?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前天不是我到河西娘家去了一趟,你们赵家不要说香火啦,就连烟火都没了。”,老赵头憨厚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慧芝呀,她是谁呀?”
“她是表姐,也姓赵!”赵信抢着说道。一旁的九老太白了小儿子一眼回道:“晚上炕上说,看把你闲的。”
老赵头接过烟杆,掐好烟丝递给九老太。“给你点上——你大姐都死了好些年了,最小的娃也比俺们赵仁大,怎么你姐夫家还有……”九老太打断老赵头的话,叮嘱他看看毛驴石槽的草料剩得多不多,黄牛的粪也该清一清啦。老赵头称好十斤玉米递给儿子,然后转身出去啦。
吴先生世代都生活在火庙村,因为祖上做过贩卖生意,在当地也算是富裕人家。到了吴先生这辈家道中落,只守着几间青砖瓦房,依靠教乡邻的孩子识字为生。自从娶了粮集巷的黄姑娘,家里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黄姑娘祖上是靠贩卖粮食起家的,以前太壶寺北面的街道不叫粮集巷,只因黄家财源广进,名声大噪,人们已经习惯叫它粮集巷。黄姑娘的父亲黄百川娶了两房太太,大太太是永乐店马三刀的掌上明珠马晓慧,经营着几个大茶庄,听永乐店的老人说,马老板年轻时闯荡过秦岭深处的茶马古道,中了山贼的埋伏,脸上挨了三刀,有人说是山贼留下的记号,也有人说是和歹人搏斗留下的伤疤,到底是什么原因,也没有人说得清楚。黄百川的二太太便是黄姑娘的生母王氏,王氏娘家一直在金柳村经营贩卖马匹的买卖,偶尔在年底也贩卖骆驼。王氏的父亲王金锁性情耿直,虔诚信佛,在王氏没有出嫁之前经常去宝丰寺进香还愿,黄姑娘不认得几个字,倒是她的弟弟黄万林聪明伶俐,黄百川甚是喜爱。黄百川的大太太马晓慧生了长子黄子鸣,在黄子鸣三岁时,马三刀就把外孙接到永乐店亲自教授一些拳脚。
吴先生第一个老婆是普通庄家的姑娘,因为难产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黄姑娘从小锦衣玉食,她宁愿带着弟弟去金柳村看人家相马也不愿意待在闺楼做针线活,等要出格的年纪死活都不愿意,说是看上了金柳村的马贩子蹩脚刘,蹩脚刘是跟随骆驼队伍来到关中的,有人说他是军爷出身,军队里养马的,也有人说他是走西口的盐商,被自己人下了套,好在保住了性命。贩马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人把蹩脚刘的故事讲全乎,大多都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蹩脚刘20来岁、能说会道,就连他不利索的腿脚也能给你讲出传奇来,这自然吸引了锦衣玉食的黄姑娘。
金柳村的王金锁到宝丰寺进香时碰见了黄百川,黄百川喜欢听些奇闻异事,这次听到的了自己女儿风花雪月的故事,自然气得都没有吃斋就急匆匆地回去了,第二天黄姑娘的闺楼就加了一把大锁。金柳村的牲口集市很久没有看到蹩脚刘了,偶尔有人也提及他,说蹩脚刘相马的本事大,说黄姑娘翻窗户磕掉门牙的第二天有个身形很像蹩脚刘的的人在集市出现过,两条腿都不利索,也可能不是他,整个人污秽不堪,谁还靠近仔细去辨认,而且传言黄姑娘吸食大烟,她的近身丫鬟也不是臭蛋的姐姐黄灿儿了。
黄姑娘嫁给吴先生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孩子满月时吴先生把坡下的2亩水田卖给了九老太,吴家那天可真风光了一回,燃放的鞭炮隔着好几里地都能听到。黄百川希望吴先生卖了祖宅去做个账房先生,可吴先生只想做个教书先生守着家里的祖业,赵信那天被安排照看后门,生怕有人顺手牵羊拿走什么东西,对浑身脏兮兮双腿残疾的乞丐,赵信置若罔闻懒得搭理他。
老赵头刚从水田浇地回来,夸赞地势好是块长庄稼的好田,可九老太只想早些把买田的银元补上,看到老赵头有些得意,也是压压他的傲气便说:“人家吴先生还留着长辫子呢,你可倒好,刚剪掉辫子就像小蜜蜂似的到处乱串,你可知道菜市口的血还没干呢!”,老赵头吓得脖子一缩立马赔上一个笑脸,他起身顺手卸下已经发芽的蒜辫,看看一辫大蒜头,然后摸了摸已经没有辫子的后脑勺,自言自语道“我得赶紧把头发蓄起来。”,他找了一个马扎转身出去了。
立冬后的太阳一眨眼就偏西了,九老太在灶台正准备下午的饭菜,彩云右手拉着风箱,左手拿着烧火棍挑了下灶膛的柴火,红红的火苗一下子窜出来了,九老太瞟了一眼彩云,看到彩云红润的脸蛋,想起30年前自己也这般年轻。她已经生了5个男孩,认定自己命里缺女孩,彩云的出现被认为是老天的安排。她用围裙搓了一下手,走到彩云跟前说“别动,头发上有根草,大娘给你取下来。”,正在这时赵信跑进来,用力拉着他娘,一个劲地往外拽,边走边说“臭蛋拿铁耙打咱家的大黄狗呢。”,九老太拿着炒瓢,拉着她的小儿子奔了出去,她边走边想:狗日的东西,你一个寡妇家,当初用担子挑着孩子来逃难,我看你可怜还给过你几斤棉花,今天都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
老赵家麦场的西边是一片苜蓿地,沟边长着几棵像蟒蛇一样的老榆树,黑色的枝干迎着西风在不停地飞舞,像几双大手在空中摇摆着。沿着沟边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土路,一头连着半截庄,一头伸向田间的一片芦苇荡。苜蓿地北面有个土丘,土丘上面长着一棵有年头的柳树,这棵柳树很粗壮,赵信和半截庄的几个伙伴手拉手合起来才能围成一圈,黑黢黢的树皮已经腐朽一半了,可每年春天都能从这黑皮里抽出新枝来。九老太刚爬上土岗,准备痛骂臭蛋,她愣住了,旁边的儿子还指着臭蛋不停地嚷嚷“娘,你看臭蛋打咱家黄狗呢。”,只见土丘有五六个孩童围在一起,中间拿铁耙的就是臭蛋,这小子剃光的头又生出新发来,像刚刚出壳不久的鸡仔,敞开黑色的织布棉袄,露出里面的红肚兜,咬着牙用力往后拽着铁耙。这时九老太已经来到跟前,推开臭蛋呵斥道“干啥嘛,吃饱撑得慌!”,臭蛋说“你家大黄狗打我家的黑狗呢,你看。”,九老太再没有言语,心里嘀咕:老大最近耍牌的老毛病犯了还是这畜牲乱性挣脱了绳索,我改天得回趟老窑洞。围上来的人多了,交配的两条狗受到惊吓已经分开了,九老太指着浑身脏兮兮的那几个孩子说“以后不要到这里玩耍了,这是个老坟,树洞里藏着大长虫。”,那几个孩子听说有长虫,吓得四散而逃,九老太叮嘱赵信回去不准跟姐姐说两只狗打架的事情。
赵彩云远远看见两只狗正在交配,臊得满脸通红,扭头就回去了。等九老太进屋时,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低头默不作声地摆弄着角落的红薯。九老太先是故意咳了一声,然后瞄了一眼角落里的彩云,欲言又止,最后说道:今天晚上不吃红薯。
关中平原位于秦岭和黄土高原中间,西伯利亚寒流就像过堂风一样,吹着口哨,一遍一遍地剥削着关中平原的温度。到了晚上格外的寒冷,就连看门护院的狗都懒得多叫几声。关中人喜欢睡土炕,土炕都是用土坯做的:把牲口吃的小麦秸秆混在黄泥里,卷起裤腿然后来回踩,直到麦草和黄泥混合均匀,用工具把泥巴铲到模具里,晒干就能做土炕了。赵彩云就住在九老太的隔壁,这是一间大房子专门隔出来的杂物间,中间隔着一道土墙,有单独的门窗,共用一个土炕。自从彩云在赵家住下,赵信就得跟父母挤在一起,这时间长了,老两口也觉得孩子碍事,这天夜里两人嘀咕了一宿,似乎在商量却又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第二天晌午,九老太背着褡裢,里面装些自家产的花生,还有五尺花布,花布还是前年春节娘家回礼送的,她本想做件棉袄又觉得有些花哨,就一直拿它压箱底。九老太的老屋在西鸟村的西头,从半截庄回去是最近的路,这次她绕道走村的东头。她临出门前整理了一下裹脚布,还有意把自小绾发的银簪子拿出来插到头上。她边走边吃着花生,大老远就看见吴广运的媳妇李淑梅正在驱赶麦田里的鸭子。李淑梅也看见了九老太,立马就迎了上去,殷勤地唤她为九妈,邀她进屋里喝点水,偷摸地拍了下九老太的褡裢。九老太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年冬天你公公下葬用的凉席我都不说啦,你盖这间瓦房借的几根檩子一直没有还我?”,李淑梅连忙起身赔不是,承诺后院的几株青槐长成后一定还上。九老太冷笑一声“只怕我活不过你家的那几株青槐。”,李淑梅面露难色又无可奈何,于是岔开话题道“九妈这是回了趟娘家还是出了趟远门,听广运耍牌回来说你家有个落难的女娃,趁此机会九妈不如收了她?”,九老太装作没有听见,卸下褡裢放在一旁说“你家的茅房在哪,我出去一下。”,顺着李淑梅手指的方向,九老太出门放了一个响屁,然后转了一圈又坐在了那张杨树做的太师椅上。
供桌上多了一大盘馓子,有长条状的也有椭圆形的,中间裹着油酥。馓子旁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表面浮着茶叶沫子的茶水。九老太看着桌上的馓子说:“侄媳妇呀,这东西九妈在娘家常吃,你这是哪个主家送的呀?”
“是南屯的老谢家。”
“那个杀猪的谢屠夫?”
“是他儿子,两家门当户对,生辰八字也很合。”
“身高不到三尺的土行孙呀,赵信他们都叫他谢豌豆。”
“姑娘是哪家的?”
“后爻村的老张家。”
“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李淑梅点了点头继续说:“听屯里人讲,张哑妹小的时候吃了土郎中的药,就不会说话了,会不会吃了野郎中的耳屎。”,九老太笑着夸赞侄媳妇的能说会道,把自己的意思也说了出来,想探探李淑梅的话,生怕她拿了东西不卖力气。李淑梅看着九老太头上的银簪子,瞟了一眼旁边的褡裢。
“九妈说哪里的话,和您同辈的祖宗也就剩这几个人了,您不疼我,谁疼我呀,赵信弟弟的事情就是咱家的事,这个话由我去说,我准备过几天到三原城隍庙的腊八集上扯上几匹花布,赶明做件新衣服,也好风光地去办咱家的事。”,九老太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也不藏着掖着了。“侄媳妇,你看这巧得很,我刚扯的五尺花布,还没有上身呢,要不你先试试。”,李淑梅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满口的答应。
九老太正在麦场中央的石碾子上洗头,忘了拿泡好的皂角水,使唤彩云帮她洗头。彩云解下头巾,卸下网着发髻的网兜,发现九老太的头发异常的少,头颅的前面几乎没有头发,难怪她经常裹着一个头巾。看着九老太稀疏的头发,彩云莫名的鼻子发酸,想起老家的母亲和失散的弟弟,不由自主地轻声啜泣。
“你看这牲口毛色发亮、膘肥体壮,谁家能把这牲口养得这么好。”,没看见人影,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媒人李淑梅到了,她先是探了半个身子,看到正在院子里洗头的彩云,提高嗓门说:“九妈,我刚牵了一对姻缘,你猜是谁,就是刚上任的候专员,专门打狼沟土匪的那个鹰钩鼻,那双小眼睛贼精明。”
“这与俺们家有啥关系,我们家没有土匪。”
“九妈你可不能这么说,候专员新官上任,打土匪,抓革命党的手段多着呢,我这次是带着准信回来的,听候专员说,对乡里来路不明,不能证明身份者,全部以乱党论处,那是要砍头的。”
“砍头,乱党,咱们村没有!”
“彩云不是外乡人?单凭她一张嘴,谁信,再者说了,村里的长舌妇不知道还能杜撰些什么故事来。”
“侄媳妇,你说的也对呀,你说怎么办好呢?”
“眼巴前最要紧的是给彩云找个婆家,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能化险为夷。”
彩云被突然发生的事情惊愕了,手里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她原本想过了春节,天气转暖后就离开西鸟村,到翠华山找她弟弟。现在兵荒马乱的,只怕还没离开就身陷囹圄了。
九老太看着彩云的神情,拉着她的手说:“孩子,你不要怕,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把你当亲闺女,留下来吧,你实在不愿意就等天暖和些,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拦着你。”,彩云感激九老太的不仅仅是救了她,而是她没有强迫自己的意思。
“九妈,你看这样行不,彩云今年19了,总归要嫁人对不,咱们赵信还不没有媳妇么,你要不就娶了彩云吧。”,这个世上最难的就是睁眼说瞎话,九老太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可她碍于礼数又不能讲,还要假装推脱。“侄媳妇,你说啥话嘛,彩云初到咱家,咱咋能做出这种事情,彩云能同意不?”。此时的彩云已经没了主意,这个家虽然穷点,可终归没有把她当外人,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活下去,等待春暖花开的时候。
“九妈,你16岁都结婚生子啦,在你们娘家就没有童养媳?眼巴前先过了这一关,我看彩云姑娘也配得上我兄弟,彩云你看呢?”,一旁的彩云被这个会说的嘴巴不停地怂恿着,在那个为了活命的年代,太多的想法都很奢侈。
那天晌午太阳格外的明亮,大杨树上两只喜鹊站在窝旁不停地“嘎,嘎”鸣叫,就连贪睡的小花猫也在院子里撒欢,一会奔跑一会跳跃,最后蹲坐在彩云身旁,用舌头舔舐前肢,用前肢揉搓它毛绒绒的脸,彩云用手抚摸它的肚皮,这个小精灵很配合地打起滚来,这是冬季里少有的好天气,寒冷的关中平原似乎变得温和起来。
正谊书院的伙伴总笑话赵信,说家里给他藏了一个媳妇,还有人用浑话撩拨她:奶子大的能养娃,屁股大的能生娃,你家媳妇的大不大?,原先这帮泼皮在吴先生种的南瓜地里方便,黄姑娘去菜地里采摘碰巧弄了一脚屎,还是赵信去给吴先生告的状,吴先生特意免了他2斤高梁米。若干年后,吴先生病重时又提起此事,说他喜欢光明磊落,正直无私的后生。这帮泼皮怎会忘记,因为赵信的揭发他们家损失了10斤高粱,如今得了个小辫子,天天起哄也是为了过过嘴瘾罢了。
农历十一月初七的这天傍晚,九老太让彩云去迎一下回家的赵信,自从李淑梅挑明了关系,她内心没有过多的反抗,媳妇?这个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的身份,在她看来媳妇无非就是另外的一种称呼,他也仅仅是一个孩子而已。冬天的夜色很快就开启了它的序幕,勤快的人已经烧了热炕,整个村庄笼罩在一团烟雾中,随着气流的移动,村庄时隐时现,真的好像人间仙境一般。彩云看到撅着嘴的赵信,心里踏实了许多,赵信也看到了她,一脚踢飞了路边的小石子,问她:"姐姐,今天我爹怎么没来接我,他不怕北山跑下野狼来?”,“你说爹爹呀,今天被媒人请去了,听说吴家今天准备盖猪圈。”,赵信走在前面,彩云跟在后面,一路无话。
赵信掀开门帘,看到母亲正在焦急地等着他,甩掉肩上的褡裢,解开束腰的带子,端起一大碗水就喝起来。“信儿,娘今天到南屯的老谢家去了一趟,把你给忘了。”,“谢豌豆家,你去买肉,拿来我吃些。”,“没有买肉,我就是说了一些闲话,鸡蛋这里有一个。”,九老太从斜领的棉袄里掏出一枚鸡蛋来,“家里养的鸡开始下蛋了,今天你先吃,明天你姐姐吃,今天初七了,你的生日也是你的本命年,娘只给你准备了鸡蛋,赶明给你做好吃的。”,“弟弟,姐姐也绣了一双袜子,你穿上也暖和些。”,彩云从隔壁的枕头下取来一双袜子羞涩地递给赵信,赵信把彩云绣的鸳鸯当成了水鸭子,说鸭子太小不好看,这可把彩云逗笑了,九老太狠狠地掐了儿子一把。
劳作了一天的老赵头本想倒头就睡,可翻了好几次身也没有睡着,九老太还以为把人家猪圈的虱子带回来了,老赵头指了一下点灯写功课的儿子。油灯的火苗调皮地跳跃着,它的影子有时像苜蓿地头的大柳树,有时像张牙舞爪的怪物,有时像做佃户时挨打的长鞭,令人心神不宁。
“慧芝呀,广运家的都跟我说啦,你抽空去马莲滩的四圣庙里拜拜,求个签。”
“听说嵯峨山的悟空庙灵验些。”
“悟空庙太远啦,听说秋收那阵子一个采酸枣的妇人被狼吃了,可怜呀,只寻到一只绣花鞋。”
“那我去趟泾阳县城,宝丰寺里香火旺,顺便到金柳村的骡马集市看看行市,开春我想把那头毛驴换掉。”
“天冷了,你让孩子早些歇息。”
“都13岁了,爹像你这般大都给地主家放了一年牛了,以后让你媳妇,你姐姐送你去学堂。”
“儿子,你长得真快,咱家这床被子挤不下你,明天你和姐姐去睡,你姐姐晚上不打鼾声。”
“娘,吴先生说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住在一间房里,我不去。”
“吴先生的大老婆还是他学生呢,他怎么不跟你说,不去我就把你尿床的事告诉你姐姐,看你臊不臊。”
赵彩云帮忙蒸完馒头,择好蒜苗,九老太去做爷俩喜欢吃的臭豆豉,她进屋重新擦洗了一遍桌椅,把新置办的油灯和书籍又摆放了一遍,拿起盆里的衣服准备清洗,衣服没有之前的多了,可偏偏多了一条弟弟的内裤,九老太从来没有让她洗过弟弟的内裤,可她今天偏偏忘记了。九老太带着饭菜的香味走出来,看到院子晒衣服的绳上挂着刚刚清洗的内裤,她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九老太卷些树叶和秸秆往炕洞里塞,等点着火后,她故意没有用竹竿把秸秆捅到隔壁的炕洞里,早早地用砖头封住了洞口,生怕小猫进去了烧死。这一夜九老太的烟瘾特别的大,老赵头专门还取了一回烟叶,九老太一边抽着旱烟,一边侧着耳朵偷听隔壁的动静,内心一阵阵地窃喜
赵信第二天洗脸时埋怨母亲糊涂啦,烧了多年的火炕还没有姐姐烧得暖和,幸亏姐姐没有嫌弃他,依偎在一起撑到了天明。九老太看见红了脸的赵彩云,呵斥儿子,“闭嘴,没羞没臊的,啥话都敢说,不听话我让姐姐等你睡着了把你的嘴缝上。”,九老太后悔没有留下那五尺花布。
进入腊月,年味已经越来越浓,各家已经开始置办年货了。曾经贫困潦倒的赵佃户迎娶了河西丫鬟出身的地主女儿——九老太,从主家看在赵家世代劳作的份上,赏给老赵头坡上的两亩薄田开始,老赵家现在已经拥有了四十亩良田。这都离不开九老太的精明能干、勤俭持家。老赵头给毛驴安上驴套,架好车套,车棚里放上长条凳,,凳子再加一层垫子,这样走起长路不垫屁股。老赵头给主家赶了多年的马车,驴车比不上人家的阔气,自己已经很知足了。赵彩云这一路上和九老太是有说有笑,在九老太看来,彩云就是30年前的自己。
泾阳县城本来就在泾河的北岸,以文庙为中轴线,有四座城门,文庙和崇文塔,一个在西面,一个在东面,北面正对着宝丰寺。传说泾河里有龙王也有妖怪,那年头泾河发过几次洪水,淹没了大半个城,人们流离失所,后来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行者,建议把县城修成乌龟的形状,让它爬在泾河边上。它的头尾和四肢,分别建一座城门,说来也怪从此县城再没有被淹过,有人说行者就是北山上的悟空大师。太壶寺北临泾阳湖,湖水面积很大,虔诚的信徒总会放生一些鱼苗。
宝丰寺建在县城的土山上,坐北朝南,是唐朝兴建的一座庙宇,远远地都能听到诵经的声音。宝丰寺和清凉寺是乡下人进香最多的寺庙,最主要的是没有功德箱。寺庙门口有一株龙槐,夏天的时候枝叶茂密,能有好大一片树荫,这个季节的树叶大多已经凋落,总有几枝倔强的枝条带着树叶在寒风中颤抖,就是不愿意落下来。树枝上绑满了从胖和尚那里求来的红布条,这里的风吹走了季节的颜色,可吹来了不同的姻缘。沿着寺庙的台阶拾级而上,走到半途时有一个凉亭,四根朱红色的大柱子托着四角飞檐的凉亭,青色的流水瓦,蓝色的滴水瓦当,黄色的琉璃瓦用来压梁脊。走到这里可以歇一歇,九老太把它唤作后悔亭,如果心中还虔诚信佛,你可以继续往上走,不信的话就可以原路返回。继续拾级而上,最上面是一座大殿,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钉着八十一颗黄色的大乳钉,大殿左右各配有一座偏殿,东面偏殿悬着一口大钟,如果寺庙里来了大方的施主,就会撞击里面的钟。西面的偏殿有一口烧水的大锅,进殿的香客许完愿,磕完头,拜完敲木鱼的胖和尚就可以到西面的偏殿喝水。九老太看见胖和尚眯着眼睛似乎正在打瞌睡,拜了佛祖,此时胖和尚便微微抬了一下眼皮。“弟子进香许愿,这是一点供养,请菩萨解个签。”,“阿弥陀佛,施主请,我佛慈悲。”,赵彩云请过竹筒,又拜了拜佛祖,跪在莲花座上摇出一根竹签,九老太拿给胖和尚看,胖和尚看了一眼彩云说:“施主头上的发旋可不好呀,有三个发旋。”,“菩萨,我刚给你的生辰八字,今天不相面。”,九老太提醒了胖和尚,好在他多年练就的面无表情,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正月初七”,你倘若再问他,他就像供养的泥菩萨一般纹丝不动。
老赵头在寺庙门前的一处空地支起了食槽,这头毛驴吐着舌头,呲牙咧嘴仰着头不停地嗅着气味,不时伸长脖子叫唤,随着驴的嘶鸣,驴鞭也不停地甩着尿液,路过的香客嫌弃地转过脸,这让老赵头丢尽了脸面。九老太像中了邪一样,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话,迷惑不解地问她,老赵头一拍大腿说:“就这都不明白,正月初七你的生日。”,九老太恍然大悟,自己都忘记了生日,看着左手食指残缺的老赵头,她有一种感动,也有一丝亏欠。想到正月初七这个日子,九老太觉得双喜临门,一定得好好操办,回去给亲戚朋友打个招呼。
宝丰寺的坡下就是金柳村的牲口集市,年底的集市很热闹的,有人想换掉家里的牲口,有人想买头肥一点的牲口吃肉,有人想给家里买头牲口。九老太领着彩云去逛街了,老赵头闲着没事就到牲口集市转转,想看看今年的行市,看到中意的牲口,他不是掰开牲口的嘴查看齿龄就是拉住卖家的袖子比划价钱,遇到讲究人还得给两人的袖子盖上布头,卖家眉头紧锁,买家脸上不悦,生意是成不了的,只有两家面露喜色,手从袖子里拿出来,这生意就算有了着落。老赵头在集市转了一圈,发现今年的马匹不如往年,贩卖骆驼的商人说,西北的马将军可厉害了,现在打仗需要好的马匹,脚力好的都成了战马,现在这年头生意难做呀。正当两人攀谈之际,拥挤的人群发生了骚乱,几个小伙追着一个穿军靴的瘸子,一边追打还一边骂,瘸子很快就被追上了,一下子就被掀翻倒地,蓬头垢面的瘸子挨了打,嘴角留着血,脸已经红肿了,他用尽全力用手钩着已经踢远的烧饼,眼里含着一种渴望,一种乞求。新来的商贩没人认识他,在他们眼里只有利益,有时仅仅为了一块烧饼就能要了人的命。集市留下的老辈人已经不多了,能相马的老人就更少了,雇主需要能干活的年轻人,牲口集市的李老汉是个例外,他的本事不是相马,有人说他为了保住主家的粮食被土匪砍掉了左臂,王金锁看在忠义的情分上安排他看管集市的大门,就住在集市的东北角,李老汉负责打扫集市上牲口留下的粪便,他是个勤快人,积赞的多了就托人把附近种菜的农家唤来,换一点酒钱。李老汉偶尔也埋死人,打架斗殴死掉的,那是常有的事,白天看见挨了打还喘着气,到了晚上没人管的大多都撑不到天明。李老汉当过地主家的护院,一般人是近不了他的身,他不愿意出手,不想要了别人的命。穿军靴的人他能看出有些功夫,他无非就是想要口吃的,李老汉把踢远的烧饼放到瘸子跟前,他们以前似乎见过面,在吴先生儿子的满月席上,只是一个在前院忙里忙外,一个在后院偷吃偷喝。
一架有棚子的毛驴车上,乘坐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女人谈论富平的柿饼和淳化的饸络,男人说着今冬的木材涨了价;女人不满礼泉烙面的汤水少,还没有肉丁,男人说圈里的土猪快下崽啦。叮铃铃的铃铛夹杂着说笑的声音,伴随渐渐暗下来的夜幕,毛驴车慢悠悠地走着,最后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