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王熙凤扫雪遇通灵,贾雨村见利忘恩义(二)
话说熙凤这里劝好王夫人刚走,那边贾政便怒冲冲的进来,一面走,一面骂:“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真真是养了犊子反踢牛婆!”。王夫人正自念佛叫他唬了一跳,因问何事,贾政只是叹气。
原来那雨村自恃上了忠顺王爷的大船,已全然不把贾府放在眼里,偏贾政叫他在外书房等了半日,心里早生不耐。待见贾政出来,亦不似往日一般早早迎出,仍是昂首高坐,等那贾政将到近前,方懒懒起身,微一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老世翁大喜!”贾政此时已是深知其为人行事,心里鄙薄,只淡淡道:“我家老母重病卧床,小儿尚在狱中,不知何喜之有?”雨村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他知贾政素来端方,上回见面已惹他不喜,只是此番他已经结交了忠顺王爷,领了命才来的,不好翻脸,仍笑道:“世翁博学之人,难道不知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道理?”贾政呷了一口茶,不说话。雨村干笑两声接着道:“那日我从贵府出来,偏遇上忠顺王府的老仇,他硬拉着我去吃酒,席间说起令郎落草时衔下来的那块美玉,他便说老王爷早想见一见这稀世的宝贝,偏与贵府向来没有什么交情,不敢上门来讨。我一听这话便想,若是贵府肯把那宝玉献上,何愁王爷不肯放手?老世翁以为如何?”
贾政皱眉道:“要说那玉本也没有什么奇处,王爷若要我情愿献上,只是小儿那玉年前不知丢在何处,满府都找遍了,也未寻到,连城中当铺也都问了,都说没有,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雨村冷笑两声道:“依着世翁的意思,便是没有了?如今要人人不来,要玉玉也没有,没有这两样,世翁指望什么同老王爷讨情?我实是没有那硕大的脸盘子替世翁说项,还请世翁另请高明吧。”说罢拂袖而去,把个贾政气的浑身发抖。眼下暂无他法,只得先进内院,把雨村之言竹筒倒豆子一般都在王夫人跟前一气讲明。王夫人心里有病,先说了凤姐的主意,把那献玉之事暂且略过不提,贾政哪知王夫人已得了宝玉,听了所谓替嫁之说,虽觉不妥,当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叫王夫人自去办理。
那王夫人因想府中众丫头论容色,论处事只鸳鸯最为出挑,偏老太太是一时一刻离不了她,王夫人可不敢再去捋一捋贾母的虎须,况且那丫头又发了愿不嫁人,不好强她,思量了半天,忽的想起了个绝好的人选,便叫玉钏叫了袭人来。袭人正在潇湘馆陪着黛玉说话,自宝玉离家,黛玉便犯了旧病,更兼日日哭泣,病势愈发沉重,袭人想起那年宝玉的话,生恐黛玉有个好歹,连宝玉也要跟着去,因此倒肯时时过来陪着黛玉说话,这会儿听王夫人叫她,心中诧异不知何事,也来不及回屋只得跟着玉钏匆忙过来。
王夫人一见袭人便拉了她的手,再四叫她上炕坐,袭人只得告了罪,半坐在炕沿上。那王夫人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她,只见她穿着银红小袄,青缎背心,鹅黄汗巾系着白绫褶子裙,削肩蜂腰,容长脸面,乌油油一头青丝使了个玉簪挽住,比之晴雯虽有不及却也是一等二等的美人,若是献了出去,大概也能过得去,因笑道:“我的儿,今儿叫你来不为别的,为的宝玉的事儿,眼下有个机会能把你二爷换出来。只是要看你情愿不情愿。”说着便把雨村怎么怎么说,自己如何如何打算都告诉了袭人。袭人一听王夫人要自己代黛玉嫁给忠顺王爷,只觉五雷轰顶,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呆在当场。王夫人见她面上通红,人又楞楞的,只当她欢喜的忘了形又接着说道:“你一进王府便是侧妃,将来生下一男半女,那才尊贵,便连我见了你也得请安问好,你若愿意我这会便叫人把你的身契拿来,从今儿起你便是我嫡亲的女儿。”
袭人这才醒过神来,慌忙滚下炕来哭道:“太太前年将宝玉托给了我,我便是宝玉的人了,如今宝玉尚在牢里,我如何无耻弃他而去?求太太收回成命,我情愿等着宝玉。”王夫人本身吃斋念佛之人,连个蚂蚁也不肯踩,只因事关宝玉,不得不硬下心肠道:“难道我不愿你长长久久服侍宝玉?都是你丢了那玉,才招来这些祸端,如今你不肯去又叫谁去?”袭人犹自哭泣,王夫人见她这样又耐心劝道:“那边王爷已经说了,要么嫁人过去,要么把那玉献了上去,那玉指定是没有的,再没个人,如何换你宝二爷出来?你既跟他,难道忍心看他在牢里受苦?”袭人眼眶通红,尤不搭话,王夫人更觉气闷,喝道:“你若不依,那我只好叫人牙子来把你发卖出去,横竖那玉是在你手里丢的,如今你的月例银子都在我这里,我发落了你连老太太也不能说什么,现下给你机会,叫你将功补过,你倒不依了。”
袭人素知王夫人为人,听她此番说辞,已知此事绝无转圜,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先点头答应。王夫人见她应了,心里欢喜,一面叫着我的儿,一面亲扶她起身,仍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那袭人抹了眼泪从炕上下来跪下对着王夫人连叩了几个响头道:“太太如此抬举我,给了我这样的天恩,我便是当牛做马也难报答,只有一件我不放心,再求太太一个恩典。”
王夫人忙问道:“我的儿,你有何心事只管告诉我,我都替你周全。”那袭人咬了咬牙横了心壮了胆子说道:“这一年我们屋里几个成器的丫头撵的撵去的去,剩下那些小丫头都还不成器一个个的活像庙里的小鬼,但求太太无论将来再有什么事非,好歹留着麝月。我这些年冷眼看着,我们院的丫头里独她是个能干的,有她在这里,日后二爷回来定不至于委屈,咱们二爷是个和软人儿,若身边没个机灵刚性的怕叫人欺负,麝月的性子柔里带刚,说话处事绵里藏针,定能护住二爷,就是以后有了二奶奶她也是个臂膀。”王夫人听她顾虑得既长远又周全,心中不免感愧又觉丢了臂膀也有些悔意叹道:“好孩子你虑的周全,我平素只当你是我亲女儿一般,若不是逼到了份儿上,我又如何舍的下你。”说着,不由得滚下泪来,袭人反倒安慰了王夫人一阵才去,那王夫人自打发人去告诉贾政。贾政早知袭人之名,又有赵姨娘的挑拨,原就十分不喜,多次想要处置,偏平日里案牍劳神,每每欲说却又都忘了。今见王夫人借此开发袭人,倒也愿意,只怕叫王爷瞧了出来倒不好了,特嘱咐王夫人行事务必周密。那王夫人见人能作假,更增胆气,特叫玉钏寻出一块极精美的玉石,寻了府中能干的匠人,照着通灵宝玉的模样做出一块来,想那王爷也不曾见过,应当可以瞒过,如此便可以留着真玉,等宝玉回来。
眼下只说袭人,那袭人离了王夫人处,一行走,一行哭,一路摇摇晃晃呜呜咽咽,终是到了怡红院中,因着宝玉不在,丫头们都各自出去玩耍,独麝月守在这里。一见袭人满脸泪痕丧魂失魄的撞了进来,忙上去扶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太太都同你说了什么?”袭人只是摇头,麝月不好多问,一路将她扶到暖阁内。那袭人伏在床上痛哭不已,麝月不知根底也不好劝,只陪坐在一边,轻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过了半晌袭人方回转过来,把王夫人的话都同麝月说了,麝月吃一大惊,生出兔死狐悲之意,也不禁跟着滚下眼泪,那袭人握了她的手道:“我这一去趟或真能换二爷回来,那也不算白服侍一场,横竖算是尽了忠。只有一件事,求好妹妹务必答应。”眼见麝月见她满脸是泪不忍回拒点了点头,袭人见此方接着说道:“如今咱们屋里,晴雯碧痕小燕都叫太太撵了,秋纹的老子娘给她求了恩典,过不了几日怕就要放出去了。这些老人就只剩你一个了,我把二爷托付给你,求你务必好好服侍二爷。以后不论有什么变故,莫要弃二爷而去。便是未来有了二奶奶你也不用怕,咱们那位二爷是个什么人你也知道,他是个有情的,断不会叫你落得香菱妹子那般下场,我这几年冷眼看着宝二奶奶无非就在林姑娘宝姑娘两人之中了,不管她俩谁来都好,有这些年的情分,只要你安分守己,她们必不会难为你,尤其是宝姑娘,她自己是个省事的,又有本事能理事,将来若是定了她你也能卸下担子,可若是定了林姑娘,你的心思便要摆正,她嘴里刻薄,却不至于有坏心,只是有些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怕外人挑唆,俗话说世上本无事,只怕有心人,又说庭前背后言长短,恩来无义反为仇。你瞧那边大太太同琏二奶奶,还不都是底下人挑唆的?再一个是她是个多病的,将来若定了她,家里少不得你操心,你更要仔细莫要僭越,叫人说出个不好来,怕是二爷也难保你。”话音未落,忽听外面紫鹃问:“袭人姐姐在家吗?我们姑娘叫我来瞧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