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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旧人忆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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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幽香袅袅也掩不住些许熏透的药味。

    何歧行细嗅,辨出了其中几味安神温补的药草来。此刻,他正端坐于文夫人内室床前,给人把脉诊病。

    文夫人卧于一幻彩绚丽的堆漆百宝螺钿有架床之中,不知面容几何。婢女们为了避嫌,放下了层层锦缎绢纱帐幔,只让女主人露出一只叠戴金玉钏的手腕来给何歧行诊脉,其余都裹得严实,美其名曰怕过了病气。

    何歧行端坐于一绣墩之上,闭着眼睛煞有介事地一面轻捋胡须,一面静心触诊。长须青衫,不急不慢,颇有高人风范,但其实你若细看,不难分辨他额角已经泌出的细汗。

    到底是逃不过这一劫。

    他哪懂什么浮沉迟数?平日摸得都是死人脉,只能装装样子罢了。

    好在他做戏做得像,只要不乱说话,眼下还没有人能戳穿他的伪装。

    守一旁的蒋慎言也忍不住替他紧张,当然,也替自己紧张。

    晨昏两诊的借口是何歧行自己扯得瞎话,断跟她没有半分关系,原本她不该出现在这女主人内室之中。全因她从进门借宿至今,还未得这家主人召唤,不曾正式晋谒过,此番贸然进入不合礼数。

    可以蓝传话,说主母执意要见她。这突如其来的会面,不免令她意外慌乱。

    莫非是左瑞与他们分别后跟主人家说了什么话?把他们形迹可疑一事捅给上头知道了?

    蒋慎言千万思绪过后,左右都觉有不妥之处。最后决定静观其变,见招拆招,大不了脖子一梗,把责任都推给手眼通天的小兴王,自己假装一问三不知嘛。

    我真是个天才。

    蒋慎言暗暗稳住了心神,静待那位“大师”把戏做完。

    只闻一声轻咳,何歧行清了清嗓子,结束了“诊治”。实际也是他腰板难得绷得溜直,装个正经人着实太累,坚持不了多久,这便站起身来活动筋骨。

    他一动,身边跟着伺候的众多女婢也随之骚动起来,有人端茶递水,有人研墨备纸,有人打扇,有人布座,全在一年长婢子的指挥下有序进行,阵势好是惊人。

    那年纪最长的婢子不似普通下人,凡事并不沾手,端看她穿戴也几分讲究,让蒋慎言想起当初在兴王府遇见的那个“路姑姑”来。她猜测此人应该是文夫人当初的随嫁侍女,多年老仆了。

    果然,那人先行开口,多有几分管事的架势。

    “敢问先生,我家主母可需要修方配药?”

    不等何歧行开口,对方已经命人将原本在吃的方子铺展给他看了,十分周到。

    只可惜,她问错了人。何歧行哪懂什么医理,只是比旁人多识得一些药材,辨得气味罢了。

    但好在他并不愚笨,肚子里有几个鬼主意,端看那些温补之药,便大概能猜测出这文夫人原本身体就稍有不足,此时又受到打击哀思过度,再加上……

    他视线转向一旁的瓷制万寿香炉,又用余光偷偷扫了蒋慎言一眼,两人视线正好相对,迅速交换了眼色。

    何歧行便知道她也注意到了——

    文夫人室内点的香,正是文婉玥生前最钟爱的香药。

    换言之,亦是能令人浑身虚弱仿若患上衰症的害人香药。

    虽然不知道文夫人已经点了多久,但很难说她此时卧床不起没有那熏香一份“功劳”。

    本是做戏,但做到自己擅长的点上了,何歧行难免心中升起几分得意和侥幸。他装模作样点点那香炉,开口徐徐道:“且不说药方修与不修,单论这香药便是不妥。”

    此话惊到那管事女婢,对方忙说:“此香是我家小主生前自用,因香气特别,故而特意孝敬家主母的,这……有何不妥?”

    何歧行掂量了两下,心道直接否决儿女孝心恐怕不妥,更何况对方还是亡者,而且想必文婉玥本人也不知道这香的危害,若他此时舌头轻便造成了什么误会,怕是不好。

    “这香药……很好,但其中有片脑此等寒物猛药,上达颠顶,下通血海。寻常人闻了也许能明神定气,但文夫人脉象阴虚,并不适宜久闻此香,卧床时尤甚。”

    何歧行尽量把话说得佶屈聱牙,端好了十足的架子。

    许是他的模样真个能唬人,对方明显信了他这套说辞,听罢赶紧命人灭了香,将香带炉都挪到室外去,又命众人扇烟通风,动作十分迅速。

    作假二人组趁机视线一对,蒋慎言忍不住给对方悄悄竖了个拇指。

    何歧行双手一负,腰板笔直,顿时有了底气。随后,他趁势撩袍往桌前一坐,拿起原本的旧方,在上面替换了几味模棱两可的药材,左右这方子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幸好他早年读过几天书,提笔落字也不露馅。大笔一挥,一就而成。

    接着吹了两下,就将方子递给一旁女婢,说:“今夜先照此方吃上一副,待明日晨起,还需再诊。”

    下人得了药方,便赶紧张罗去了。那管事女婢也连连称谢。

    正当何歧行在心中总算能暗暗松口气之时,且听那锦缎绢纱帐幔之后,文夫人的声音幽幽传来。

    “先生有心了。香瑛,命人带先生去歇息,定要好生招待,切不可怠慢贵客。”

    “是,奴婢安排的。”那管事女婢朝螺钿床微微福身,而后便招呼稳妥的丫头送何歧行出去了。

    何歧行见蒋慎言一人被留下,而他又没什么理由赖在此处不走,好容易沉下的心这又提了起来。可左右没办法,一来男女有别,二来他此刻身份也没有资格说话,最终只能提着医匣现行告退,再另外想些办法。

    眼瞅着唯一的友军离场,蒋慎言难免咽了口唾沫,些许紧张起来。

    果不其然,文夫人又说:“香瑛,你留下,其他人便出去吧,我要与蒋姑娘说几句体己话。”许是早有吩咐,香瑛毫不犹豫地清了场,走到以蓝面前时,她点点头说你也去吧。

    以蓝犹疑了一瞬,便应命退下了,末了还细心地关上了内室房门。

    这下当真剩蒋慎言孤家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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