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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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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北境之北

    从无妄城到北境, 瞬息之间,百晓灵优于常人的传承型大脑,也冒出不可解的问题。

    她想得到答案, 需要问三个人。

    一是白摇七,难道不管无尽海生灵了吗?

    离开无妄城, 那爆发出来的气息就那样放着不管?

    二是阿雾,说那么多哑谜,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离开回来,不会真的是神灵吧?

    最后是林朝朝, 你到底把我们弄去了哪里啊啊啊?!

    在最后一个问题冒出脑子之后,前面的两个她也不甚在意了,死灰色的雾气遮住了一切视野, 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藏在雾里的古怪探视,但极目远眺,什么都看不见。

    林朝朝藏在胸口里的玉佩被她一手扯下, 嘴里碎碎念了一段口诀之后, 几人便被一股拉力向虚空内一扯, 周遭景象已是翻天覆地。

    这对百晓灵并不稀奇,最多是感叹一下林朝朝竟然也能拥有这样的宝贝。

    可新地方浓烈到窒息, 不需任何天地预感都能意识到不对的绝望感扑面而来,她的心神也深陷其中。

    结果林朝朝又尖叫:“我们好像来错地方了!”

    没等百晓灵跟着尖叫,龙沐业也失声叫道:“北境之北?!”

    那话里蕴含的恐惧意味实在是太浓了。

    面前是一片死灰色的浓雾。

    那浓雾像是有感情,传递出深沉悲哀的情绪。林朝朝多看了两眼,深深地吸了下鼻子, 有种落泪的冲动。

    百晓灵悄悄地往白摇七身后躲了躲, 雾里一定藏着什么。

    头顶也是死灰色的,上下混沌一片。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兽吼。

    像是老虎, 又像是狮子,总归是什么地面的猛兽,所以才会有那样浑厚嘹亮的叫声,因为不扎根大地绝不会发得出来。

    “怎么会来到北境之北?”龙沐业喃喃。

    北境之北?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名字?

    念头一转而过,天地感应涌入百晓灵的脑海。

    那信息量太庞大,一个词牵扯出了另一个,信息繁杂,超过之前接触的所有。百晓灵软趴趴地倒了下去,化作了一缕雾,进入了珍珠里沉睡。

    宋七惊叫:“我的老天爷!吓消失了?”

    白摇七感受到了百晓灵的动静,示意他们安静:“北境之北,是什么地方?”

    龙沐业干咽了一口:“北境,是人与……”

    他犹犹豫豫的,不肯继续往下说。

    宋七也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林朝朝煞白着一张脸:“我来说。”

    她这话一落,又有一声怒吼,地面震颤,浓雾之中,斑驳的面孔露出来,漆黑的像是铁块,石头与腐肉混杂着的脸,与赤红色似夜灯般的眼睛就那样从浓雾里浮出,密密麻麻,像是鬼物,很快又沉入浓雾里。

    宋七抱着宋六后退了一步:“那是……什么?”

    “次鬼,无数的次鬼。北境就是人鬼交战的地方,只不过这些次鬼与其他地方的鬼不同,他们极为聪明,堪称神通广大,也能交流,但是表现出来的就是狡猾,无比伦比的狡猾。”林朝朝缓缓地道:“北境之北是最贴近鬼的边界,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回到人类的居住地,但是……好像出了点岔子。”

    这不是什么小岔,看这情形……

    宋六干笑:“这……这……幸好,我们在高崖上面,看那些东西,应该一时半会儿爬不上来。”

    她的笑渐渐被吞进了喉咙里。

    从背后也浮出了密密麻麻的脸,他们不是站在高崖之上,而是直接落入了鬼群的中央。

    他们惊扰到了那群次鬼,所以,次鬼躲起来了。

    现在,是狡猾的次鬼发现美味的食物没有攻击性后,开始的猎食时间。

    众人都往白摇七后面靠。

    目前看来,能救他们的,只有传说中的无尽海海主。

    白摇七语气还是很平静淡漠,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头一遭:“提醒你们,各显神通。”

    无尽海海主,不是神灵。

    宋七脱口而出:“我有个狗屁神通啊!”

    那些次鬼渐渐露出了全身,如面孔一般,他们的身体便是由着腐肉,铜铁,矿石组成。

    很古怪,但身形与眼神都极为接近人类,竟然无法将它们与人类割席。

    那红色的发着光的眼睛明暗闪烁,像是在打量他们。

    “赫——!”龙沐业迅速出手,阿雾与白摇七却静止不动。

    他们下意识地想判断这些次鬼的弱点,但龙沐业的力量甚至无法让这些次鬼显露弱点。龙沐业的力量如泥牛入海,被次鬼的嘴巴融化,那些泛着铜铁颜色的地方,颜色随之加深加重。

    白摇七看着要被次鬼的嘴巴吞噬的龙沐业,无尽伞轻轻一拨,他顺势倒下,伞柄化作长剑,往次鬼体表的痛快切入。

    软滑如豆腐,没有丝毫的阻碍,但汩汩的黑色流体从相接之处疯狂往剑身上蔓延。

    “住手!”在白摇七松手之时,一抹娇喝声响起。

    次鬼群让开一条大道,两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道尽头。

    无尽伞就在这瞬间,被次鬼吃进身体,通红的眼珠子眨啊眨,做了个很人性化的表情——自得的诡笑。

    第五十二章 鬼族

    来人一席薄若蝉翼的红衫, 雪白的皮肉在浓雾中,在黑铁黑矿组成的次鬼的映照下,在赤红色的瞳孔中, 泛出盈盈的光。

    她看起来柔弱无辜,更衬得身边的人影无比高大。

    是欢奴和龙壬。

    只是此时的龙壬, 与之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他的左边身体尚且是人形,右边肢体却从血肉之躯变作了铁铜与泥土的混合物, 半张脸露出黄褐色的脸骨,说不出的可怖。身体也抽高膨大了一圈, 像是个巨人。

    宋七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弄得和鬼一样?”

    确实是鬼,另外半张脸,是活生生的次鬼相。

    欢奴抬起手, 那些次鬼便齐齐退去,听从了她的命令。

    她走上前,对着阿雾行礼:“主人。”

    众人面面相觑, 欢奴再对白摇七行礼:“海主, 请随我来。”

    林朝朝出声叫住:“等等, 你是鬼王?”

    宋七问:“什么鬼王?”

    “北境之北是次鬼群居之地,也是他们的老巢, 相传北境之北的深处有一座王宫,里面有着传闻中的鬼王,可令百鬼臣服,从血脉深处兴不起丝毫的抵抗念头。”

    “只是这些一直存在传说中,我从未在现实中见过, 怎么可能有人……能令恶鬼听话呢?”

    宋七也震惊了:“不久之前她还不仅仅是一个小次鬼吗?!怎么突然就成了鬼王?!”

    龙沐业盯着龙壬的脸, 浑身颤抖,牙关紧咬, 似乎能听到“咯吱咯吱”的打颤声。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血脉被恶鬼蚕食。

    一抹浅笑在欢奴的嘴角荡开,她微微侧身:“海主,主人,你们觉得呢?”

    白摇七手一扬,方才还洋洋自得的吞噬了无尽伞的次鬼身体忽然寸寸崩裂,铜铁与血肉横飞,无尽伞没沾上任何脏东西,干干净净地飞到了她的手上。

    “走吧。”她平静地说。

    周围气氛略略显得古怪,但所有人都不开口,沉默地跟着欢奴往前,穿过白雾,进入点着火把的洞穴,一如当初在荒境之内。

    洞穴里来自次鬼们的窥探十分清晰,任谁都感到了不自在,但是往里再行一段,那股窥探感便彻底消失。

    “好了,”欢奴说,“次鬼进不来这里。”

    她话音一落,黑黢黢的影子便直接扑向了龙壬,定睛一看,却是龙沐业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像是要用尽一切力量毁掉他一样,龙沐业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

    “你做什么?!”

    欢奴一掌将他拍开,搂住了龙壬,掌心红黑色的暗芒凝聚,眼中掠过杀意。

    但是龙壬拦住了她,那半张完好的脸上露出些微痛楚色,他张开嘴,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巨大的身体重新站起来,默默地藏进了一边的黑暗里。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血脉,堕落成次鬼。”龙沐业看着龙壬藏进黑暗,久久不动,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欢奴嗤笑:“那你现在就能从这里离开。”

    “是你这个恶鬼害他堕落至此的是不是!”龙沐业恶狠狠地瞪向欢奴。

    欢奴觑他一眼,风情万种:“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龙沐业被她噎住,他面色难堪,竟然一拂袖,真打算离开这里。

    “龙叔叔等等!”林朝朝叫住了他,然后打和事老:“我看那位公子并不是寻常的堕鬼,明显神智犹存,中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姑娘,莫不是真的鬼王?”

    宋七笑呵呵的:“对咯,把事情说清楚嘛,怎么一个个的脾气都这么暴躁?”

    阿雾沉默地立在一边,宋六睁开眼睛,和宋七说了些什么,就慢慢地挪到了他的身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这位在血缘之上与她名为兄妹的男人。

    气氛真是古怪极了。

    欢奴三言两语交代了清楚:“我与龙壬逃离鬼市后,本来是在无妄城外的船上修养,可是却遇到次鬼作祟,疯狂咬杀诸人。”

    那是地狱一般的景象,从来没人见过那样庞大的次鬼群,像是突然降临到大地上,他们瞬间蚕食了所有人,只是在逼近欢奴的时候,忽然停在了原地。

    她说:我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被我震慑住,还是,被天空的神像。

    就是那时候,神像带着金光照耀人间,仿若神赐,当次鬼一动不动的时候,他们还误以为是被神像震慑住了。

    不过瞬息这些次鬼就恢复了动静,它们顶着金光乱舞,血肉横飞的人类肢体,如小山一样的巨大次鬼,在神像下交织着血舞。

    炼狱之下,无人可以存活。

    除非你不是人。

    次鬼朝着她和龙壬包过来后,龙壬半边身体被咬伤,绝境之下爆发力量,他一口一口地咬下了次鬼的身体,那只次鬼可以说人话,十分古怪,但最终不敌龙壬。

    而龙壬最后变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欢奴看见龙壬受伤,脑袋一空,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再醒来,就是来到了这无人之境,唯有漫山遍野的恶鬼。

    只是这群次鬼竟然完全听从她的命令,她的力量并没有增强,却能沟通次鬼心中所想。

    “对了,和我们一起来此的,还有其他人,”欢奴面色有些古怪,“您应该也是认识的。”

    这一次,她看向的是白摇七。

    听欢奴说完,众人都陷入沉默,就连龙沐业的眼中也写满了挣扎。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允许,我的后人身上堕落为次鬼。”他说。

    百晓灵稚嫩的声音骤然传出:“真奇怪,你一见到次鬼就喊打喊杀,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那你为什么要制造次鬼?”

    见龙沐业不言,百晓灵又道:“再说了,没有尽到丝毫父亲责任的父亲,又怎么能以儿子的要求来要求儿子?”

    百晓灵是纯粹的不明白,她的问题都是不带丝毫私心的疑惑,但是龙沐业的脸却像是要烧起来了,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猛然一拂袖:“不要说了!”

    白摇七的声音如冷泉注入沸水,压得四下人心都静住:“醒了?”

    百晓灵狠狠地点点头。

    “北境之北是什么地方?”

    “咳咳,”百晓灵清了清嗓子,见众人的目光都投过来,便道:“说来话长,实际上这里也是北境,北境,人鬼交界之地,相传最接近神灵的恶鬼拥有了移山填海的能力,他在深山之内修建宫殿,且利用宝物大肆繁衍,诞生了许多天生次鬼,形貌和人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拥有人的骨架,人的思考能力,能交谈,能沟通,但是身体由山石组成,吃露水便能生存,力量随着寿命日益增长。”

    “他们不是人堕落成鬼,比人更聪明,更狡猾,看着笨重,实际上身形无比矫健,他们是直接诞生于次鬼之王的子子孙孙。”

    “根据传承记忆中一点微末的记载,这里的次鬼,与其说是堕鬼,不如说是,鬼族,他们是新诞生的种族,虽然会思考,但是思维与人类大大地迥异,也不觉得神和人有什么区别,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能吃,一个不能吃罢了。”

    “他们是和人类并肩的新生种族,尽管诞生的源头,是堕落的人。”

    和人类并肩的新生种族?

    百晓灵这么一大通长篇大论下来,众人都陷入了死寂,就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这话,是什么意思?”宋七脑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意思是,没有人类,他们能够自行繁衍,像人类一样,拥有繁殖发展的能力,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取人而代之。”欢奴给他们解释。

    早在能够沟通之初,欢奴就弄明白了这一点。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似乎被这些鬼族,当做了他们的一员。

    次鬼是人类堕落而成,无论如何也要先有人,再有次鬼。

    但鬼族不同,他们完全可以取人类而代之。他们是……更加高阶的人。

    “不能的吧……“宋七喃喃道,”那种怪物,怎么可能生孩子啊……不是说诞生于鬼王的子子孙孙吗?!“

    百晓灵补充:“孙肯定是来源于子啦,应该只有初代鬼族来源于鬼王,听说也是力量最强的那一批,是可以化成完全的人形的,只是身体看起来与寻常人没两样,手上的力量却足以毁灭一栋高楼。”

    “那现在怎么办?”林朝朝皱眉,“这事儿我得告诉我父亲。”

    “你知道离开的办法吗?”她问欢奴。

    欢奴说:“恐怕暂时离开不了。”

    “什么?”

    注视着众人,欢奴慢慢地道:“因为鬼王就在刚刚,对所有的鬼族下了通知,他说——诚邀诸位,前往做客。”

    所有的鬼都是王的眼睛。

    林朝朝脸一垮:“都怪我!我要是能好好地用自己的传送阵就好了,怎么传到了这个鬼地方!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去他的宫殿吗?”白摇七问。

    “是。”

    “那,很有趣。”她神情平淡。

    这到底哪里有趣……?宋七心下腹诽,但明白已经无路可去,她抱起宋六,打算寸步不离地黏着阿雾,也就等于黏住白摇七,这样的话一定是最安全的。

    阿雾仍旧处于一种恍惚而疏离的情景之中。

    事情就这般定下,众人团在洞穴之中休息,因为只有这里才不会被那些鬼族接近,被当做了供欢奴休息的地方,是她的领地。

    烛火烧了一夜,偶尔爆出噼啪噼啪的声音,白摇七注视阿雾,午夜过后,他如鬼魅一般,悄悄地离开了洞穴。

    他什么地方都没去,只是坐在门口看着漆黑的夜空,什么都看不见,像是幽深的黑蓝色的布。

    白摇七慢慢在洞口凝视他的背影,有红色的瞳孔从黑暗里冒出,又悄悄隐没,就好像阿雾也被当做了他们的一份子。

    “天还没亮。”她说。

    阿雾的身体一颤,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眼神极力镇定:“嗯,我只是有些……”

    “你在担心,但你担心的不是鬼王。”白摇七慢慢地靠近他,她俯下身,审视他的眼睛,“从进入北境就魂不守舍,你有话想对我说。”

    白摇七没有一句话是疑问,全都是笃定。

    我要说什么呢?对你说我穿上这神灵的伪装所以很害怕,害怕被你揭穿。又很不甘,不甘为什么你爱的是我神灵的身份,而不是我这个人吗?

    果然,人都是贪心的。

    无比贪心。

    阿雾没有回答,他伸出手,将白摇七狠狠往下一压,带着渴望,带着嫉妒,带着愤懑。

    他狠狠地咬住她:“因为我也在吃惊,我的贪心。”

    雾气扑在两人的身上,凝结成霜露。

    天亮了,次鬼成群结队,领着鬼王的命令,为这群人引出一条前往宫殿的路。

    一直往下走,无法回头。

    第五十三章 赌局

    下转到不知何时, 终于能瞧见下层的蓝光,来到楼梯口,发现最底层就是脚下所处之地, 泛光的是一道深蓝色的井,从楼梯可以下达到底, 井底中央有一汪蓝色的清泉。

    泉水旁已经站了几个人,见到上方传来动静, 齐齐仰头。

    百晓灵感到不可思议:“不会吧?”

    就连白摇七眉头都微微一皱,她的身影瞬间出现在了地上:“红?”

    阿雾的身前陡然空掉, 他有些怔愣,茫然地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朝着井下看过去。

    红还在仰望着上方, 白摇七突然出现,让气氛凝滞,让一众无尽海生灵脑子陷入空白。

    “您……您……”红结结巴巴的, “海主?!我是出现幻觉了吗?”

    白摇七的袖子扬起, 冰凉的风拂过无尽海生灵的身体, 她们虚幻接近透明的身体为这熟悉的力量感到了不由自主的战栗,那是无尽海的主人在抚慰生灵虚弱的灵体。

    “什么阻挡了你们的气息?”

    她的第二次回答终于让红她们有了实感, 几个无尽海生灵齐齐地扑上前,但在白摇七的身前又停住,满目仰望:“海主,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还以为见不到海主了!”

    就三张嘴,叽叽喳喳个不停, 百晓灵扑上前, 和她们尽情地诉说着一路经历。

    白摇七摇摇头,眼神中有些微无奈。

    慢慢的, 阿雾等人都下了矿井,眼见外人多了,几位无尽海生灵也恢复了安静,白摇七目光转到她们下意识靠近的地方,看见了面露忐忑的游五鱼。

    游五鱼打了个招呼:“您……给您请安。”

    “诶?你你你你不是那个卖鱼的吗?”游五鱼重新打扮过了,百晓灵指着他好生想了一番。

    游五鱼“嘿嘿”笑了两句,想要说什么又局促地闭上了嘴。

    这可是无尽海海主,存在于传说中的无尽海海主,他家里传下来的那副泛黄的古画上的真人。

    欢奴轻声细语地道:“说来话长,在我们修养的船里,恰恰遇到了这几位,我们是那批船上唯一活下来的人,因为那位姑娘在我们身上嗅到了您的气味,我们才知道他们是无尽海的人。”

    那位姑娘自然是指的是红,无尽海生灵与无尽海主之间是可以互相感应的,只是无尽海主能感知的范围更广。

    “打扰诸位的叙旧了,”一旁的阴影中,古怪的颤抖的音节发出来,瘦削、和人类外形没有丝毫区别,唯有一双赤红色眼睛的次鬼慢慢地走出来,彬彬有礼地拱手道:“尊贵的客人们,请随阿笼来。”

    宋七怪模怪样地打量了他几眼,随后更贴近了阿雾。怎么这里全是这种又丑又怪的东西?

    “阿笼?”百晓灵问,“你是谁?”

    “接引诸位贵客的人,”阿笼苍白的脸上噙着笑。

    他先一步迈进蓝色的泉水中,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被吸入深处,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敢跟上。

    红小声地道:“那位阿笼,给我们的气息做了遮掩,让我们能在这里不被其余次鬼攻击。”

    他的手段甚至隐瞒过了白摇七,哪怕面对面站着,也辨认不出无尽海生灵专属的味道。

    从众人背后,龙壬走上前,他的嗓音沙哑,残留着烟熏火燎后的痕迹,音节残破刺耳,是那半边喉咙漏音:“走吧。”

    龙沐业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眼见着龙壬开道,欢奴跟上,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林朝朝迟疑不决地道:“咱们……我怎么总觉不对劲啊。”

    欢奴和龙壬缘何契机来到此地,且他们对这里的熟悉与认同又是从何而来,只因为可以沟通吗?最重要的一点,次鬼对欢奴的敬意又是如何诞生的?

    留给林朝朝的是白摇七的背影,她直接踏进泉水中,没有对任何人任何事提出质疑,阿雾紧紧地跟上,其余人接二连三踏入,到最后,林朝朝发现,只剩下她和龙沐业。

    “龙叔叔……”林朝朝现在才意识到,她其实并不熟悉其余人,现在能依靠的只剩下了他。

    龙沐业沉声道:“朝朝,相信你父亲,他一定会来找你,别忘了,你的名字寄托了你父亲的期望。”

    他朝前迈进泉水,在原地对林朝朝招手,她咬咬牙,跟上了他。

    泉水下方竟是幽暗的深海,海底宫殿华美无双,泛着璀璨耀眼的光芒,林朝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七手八脚地在原地扑腾,直到一股力量接住了她,是那位叫阿笼的次鬼,他红色的眼珠瞧着没方才那么可怕,甚至有几分温柔:“小姐,当心。”

    巨大的泡泡笼住了她,林朝朝飞快地将他的手打开,又惊又惧,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想法,她身上的衣裳瞬间干透,就连那因为被海水浸湿的卷发也重新翘起来:“谢谢。”

    她几乎是仓惶地逃到前方去。

    阿笼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古怪地扯了扯嘴角。

    眼瞧着不过几步就赶上了前面的人,林朝朝贴近宋七,她与她最熟悉,何况虽然小黑眼宋六长得有些可怕,但毕竟是个孩子,看着好接近得多:“小七,咱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啊?”

    “你很快就知道了。”

    宋七的语调幽幽地传来,林朝朝前脚点头,后脚忽然察觉到不对,这不是宋七的声音!

    她赫然停下脚,周围所有跟着暂停,不管是行走的人,还是流动的水,都在这一瞬间,随着她停住了。

    宋七慢慢扭头,在林朝朝内心的抗拒无法遮掩地显露出来的时候,暴露出一张混杂着铜铁黑土与血肉的脸。

    “啊!!!”林朝朝无法抑制地发出尖叫,她想也不想地将人往外一推,从怀里掏出无数宝物朝着“宋七”砸过去,那些藏下来的保命手段在这一刻被慌张的少女全部抛出。

    直到她意识到“宋七”没有任何的变化,这一刻仍旧是永恒的。

    林朝朝的瞳孔缩成了尖锐的一个点,她的手颓然地垂到身侧:“是……是谁?”

    “宋七”动了,她咧开嘴,轻声道:“恭喜你,被我选中了。”

    林朝朝崩溃地大吼:“你总该告诉我你是谁吧?!”

    “宋七”沉默了好一瞬,她的脸模糊融化再度生成,欢奴那张标致的美人面露了出来,只是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冰冷。

    “竟然是你,你不是跟随在无尽海主身边的吗?你怎么……怎么会?”

    欢奴轻轻地说:“真抱歉,但是我很需要人命,非常、非常需要。”

    这群人中,最好下手的就是林朝朝了。

    她怀着歉疚,走到林朝朝面前,刚伸出手,就见林朝朝吼道:“等一下!等一下……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人命,但是我的父亲是北境之主!你想要人命,有的是奴隶和平民!你别杀我,求你了,别杀我……”

    她对着欢奴跪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天真少女的模样一去不回,将自己的来历交代得清清楚楚:“我们北境地大物博,且内分三十六区块结界,都被我父亲掌控,所有区域的人民都要表达效忠,人命是最廉价的,取之不竭!而且你杀了我,我的父亲一定会为我报仇的,我叫林朝朝,你知道这个朝是什么意思吗?这是皇家姓氏!何况,何况你们鬼族想要进北境中心很不容易不是吗?我听父亲说过,鬼族是被约束在规定区域内生存的!”

    少女的嘴哆嗦着连珠飞弹,生怕晚了一息就会被欢奴杀死。

    欢奴的神情诡谲莫测,好一会儿,说:“你立誓。”

    “立下誓言,若不能为我提供三千活人的血,就百日毙命。”

    林朝朝只得依言照做。

    “走吧。”

    冷清的嗓音落下,林朝朝发现眼前赫然是宋七,她挥着手:“喂喂,发什么呆啊?”

    “不要!”林朝朝猛然朝后退了一步。

    宋七莫名其妙的:“你干什么?”

    此刻众人都围在这里,见状各色目光投过来,白摇七打量了一眼,见林朝朝突然心神大乱:“你遇到了什么?”

    没有这冷泉般的声音更能让林朝朝安心了,她刚想说出方才遇到的一切,忽然在白摇七与阿雾相携的缝隙之后,见到了一闪而逝的欢奴的眼睛。

    冷酷、漠然,没有什么感情,但让她心底充满了危机感的眼睛。

    不过就是一些平民的性命。

    林朝朝害怕地安慰着自己,她摇摇头:“我没游过水,害怕地魇住了。”

    “朝朝,和我走一起吧。”龙沐业出声招呼。

    林朝朝点了点头,众人慢慢地在这座水下宫殿行走,她抚摸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个人……林朝朝盯着欢奴的背影想,那个人到底是在鬼市拍卖会的时候隐藏得好,还是沦落到了鬼族后,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的目光随之转到半面鬼的龙壬身上,剧变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这剧变把他从翩翩君子,变作了沉闷的怪物。

    林朝朝的心在瞬时的剧烈跳动后,渐渐趋于平息,在达成了交易之后,她生出了一种有保障的安全感,比较刚才那种茫无目的的恐惧,此刻终于有落到实处的感觉。

    她一定要活下去,她是北境之主的女儿,没有人的性命比她更加珍贵。

    从进入北境之北,他们一直在往下走,深海宫殿的王座,也隐藏在幽静的,要不断下旋才能抵达的深处。这一路又漫长又压抑,宋七终于忍不住:“喂喂喂,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宋六跟着发出“咕噜咕噜”含糊的声响,在她出声的那瞬间,周围的人都轻轻地松了口气。

    百晓灵支支吾吾了好一阵,终于问道:“请问,咱们是要见鬼王吗?”

    阿笼温柔回答:“是的,小姐。”

    没想到阿笼这么平静地说出了答案,百晓灵眼珠子“腾”一下放大,麻溜地变作珍珠钻进了白摇七的耳坠里。

    风暴在暗中凝聚,他们终于抵达了底层,四面的光都像是被吞噬了,偶尔能听到这座宫殿之外的柱子上传来的撞击声。每撞击一次,宋七她们就会跟着颤抖一下。

    “别紧张,那是海里的小家伙,”虚弱的透露着苍老气息的声音在幽暗的大厅响起,众人一个哆嗦,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能望见浓烈到吞没五指的黑暗,宋六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好像很快乐的“咕噜咕噜”声。

    白摇七的视野里,模糊晦暗的前方,有一大群人聚坐在一起,正中央的生物身上蕴含了强大而内敛的力量。

    她低头:“阁下是鬼王?”

    “这么多年,终于有人可以直接透过这层黑暗,看见吾的存在,”苍老的声音笑了出来,眼前骤然剧亮,无法克制的,令人闭上了眼睛。

    白摇七和阿雾并肩站在一起,他们看清了身处黑暗之后的,散发着金光的人们。

    十二人。

    金光披泄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模糊成一团团刺眼的金色,无法分辨出藏在金光里的模样。白摇七的头不自觉歪了歪,身后一声巨响,百晓灵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被强行拽离了这里,手上的力度一紧,像是怕遭遇到和百晓灵一样的命运,阿雾死死地抓着她。

    铁红的大门轰然下坠,将他们与百晓灵宋七等人隔开。

    黑暗重新笼罩,宋七愣了:“我、我们被抛下了?”

    林朝朝几乎要崩溃:“为什么?为什么独独留下我们?!”

    龙沐业上前摸了摸这扇铁红的大门,严丝合缝,根本找不到打开的方式。

    “该死的,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被迫离开海主……”百晓灵察觉到了不妙的气氛,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想了想,问宋七:“宋六能不能有办法啊?”

    宋七惊呆了:“拜托!你都被弹出来了,指望她能做什么?”

    百晓灵:“哦,就她最特殊嘛,我以为能有什么别的手段。”

    “诸位不必着急,等到谈完事情,另外二位一定能出来。”

    龙沐业循着声音一抓一个准,将阿笼狠狠地把握在手心,内心的不安才算是稳定了一点:“说!怎么离开!”

    阿笼闷闷地笑。

    欢奴柔柔地道:“诸位,你们还记得自己年少之时最渴望什么吗?”

    一只铁一般的、能感知到根根分明的手指的手,将龙沐业的手拨下来,他察觉到这个比自己高大一圈的人,是半边次鬼的龙壬。

    他的力气大极了,甚至让龙沐业失去了抵抗的欲望,那是一种自己无法企及的,掌控一切的力量。

    “人的一生,总是面临着许多选择,必须择道而行的后果是,我们通常越来越背离我们少年时成长的初衷。”

    欢奴的声音像是盛开在婉约的三月,带着安抚的力量:“现在,有这样的一个机会,你们接受吗?”

    黑暗中欢奴的身影渐渐亮了,她像是被笼罩在昏黄的光里,火红的裙子颜色也变得温和:“成为次鬼,所有的一切都将迎来新的开始。”

    龙沐业怒斥:“你疯了吧?”

    林朝朝大叫:“不可能!我不可能堕成次鬼!”

    宋七目光游移,抱紧了宋六,没有吱声。

    将他们的反应纳入眼底,欢奴眼底浮现嘲弄:“龙沐业,你不是号称次鬼才是解脱王权,反抗□□的方式吗?怎么自己堕鬼,就不敢了?还有你,你是北境之主的女儿?可是他,不是豢养了无数次鬼延长寿命吗?”

    林朝朝的脸一下子煞白。

    “很抱歉,我这是告知,并非请求。”欢奴歪了歪头,伴随着阿笼的笑声,林朝朝的身体失控般地往下跌落,而在下落的最后一瞬,她像是溺水求生一般,抱紧了身边的浮木。

    那人惊愕的喘息声让她意识到,这是阿笼。

    金光满堂的屋里,白摇七轻轻地拍了拍阿雾的肩膀:“没关系,放松。”

    少年单薄又紧绷的身体略略放下,他咬牙盯着那群金光,迟疑地说:“鬼王?”

    “希望小友唤吾等,神。”

    神?

    白摇七用手为剑,往前一斩,金光散去,十二个样貌出众的人端坐在巨大的圆桌之后,不,或许不是人类,只是有着人类的皮囊。

    最中间的那人,皮相尤为出色,是男非男,是女非女。

    而在他的左侧,空着一个雕花座椅,像是有谁离开了此处,还未归来。

    “无尽海之主的力量啊,果然和神灵同出一源,能够劈开迷沼,直面吾等。”他微笑着。

    “原来,有十三个鬼王,掌控次鬼,”白摇七一眼看穿他们的真身,皆都是次鬼,只是,力量超脱于普通次鬼,普通人类,半步为神的次鬼。

    他笑了:“汝可以唤吾等,赤,吾,乃赤祖。”

    他的语调很平静,但是总有一股让人心悸的力量压在上空,逼得人不得不全力打起精神应对。阿雾的手心无尽印像是在灼烧,他似乎隐隐控制不住自己。

    赤祖笑看了阿雾一眼:“被强行留下来的小友,似乎有些抵抗不住了?哈哈,想不到无尽海之主,也会爱上人类。”

    “你想做什么?”

    “海主,汝有兴趣,与吾等赌一局吗?时间太久,始终没有什么新鲜人物参与进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赌局,实在是寂寞的很哪。”

    “愿意。”

    白摇七的干脆让赤祖也觉得意外,阿雾抬头看了她一眼,但是被她安抚住。

    “不愧是无尽海之主,不是那种磨磨蹭蹭的犹豫不决的凡人!”赤祖说,“你不问赌什么?”这样吧,为了表示吾的敬意,这场游戏,汝可选一个身份。”

    “没有拒绝的余地,便不必浪费时间,你想赌命,还是赌人?”

    “都不是,赌无尽海如何?”赤祖俊美无俦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吾听说,无尽海,拥有最广阔的天地灵气,最充盈的天材地宝,最丰厚的古今财宝。若你输了,便将无尽海拱手让出,将里面的资源拱手出让吾等。“

    白摇七是天生地养的无尽海主,若是她不点头,那么无尽海最差的结果就是与她一起脱离人间,遁逃出世。能留下她的,只有——一张金光闪闪的长卷出现在两人面前,而后慢慢展开,上面细说了赤祖所言的规则,至于白摇七赢下赌局的奖励……

    “大地本源。”

    “是啊,若汝等可以在这场赌局中活下来,吾便将吾的出身,神灵和次鬼的诞生与毁灭,其它种族的消亡之秘一并告知于你们,海主,你同意吗?”

    白摇七眉心微微一动,就连阿雾也面露疑惑。

    这片大地上,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她颔首,手在长卷上一拂,指尖血已经滴了上去。

    黑石铸成的桌面忽然白化为一面圆镜,镜子里战火漫天,生灵涂炭。

    在巨大的吸力从镜子里传出的时候,身旁的阿雾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抱紧了她的腰。

    他们从没有这么亲密过。

    白摇七握住他的手心,她察觉到了阿雾的不安,甚至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点那不安的来源,但现在不是取证的时候。

    白光迎面而来,在摄人心魄,让人无力去思考其它的时候,她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呢喃。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

    像是有什么击中了她尘封海底五百年的灵魂。

    和落入幻境的感觉很像,只是能清楚地感受到身体与灵魂被剥离,眼前的白光消失后,白摇七见到了自己的身体。

    她伸出双手,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虚化成了透明,比无尽海灵本源的模样更透明。

    “你放心,这个山海秘境乃是上古大能所做,就连吾等进入,也会被强行剥离身体,众生平等。而这场赌局唯一的胜利之法是,做个活下去的人。”

    赤祖三番五次强调活下去,这就意味着,这场赌局最难的就是生存。

    生存。

    白摇七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进入了新的躯体,眼前画面变得漆黑,重新睁开后,漫天的火光冲脸而来,炽热的火舌舔到了白摇七的脸上,她因为剧痛眯了眯眼睛。

    “杀!”响彻山林的惨叫声炸响,白摇七的眼前画面频频闪动,她爬起来,看见了自己的身边堆积的尸山血海。

    她下意识地出手,陌生的布满了老茧与疤痕的手背映入眼帘,巨大的冲击感重重地将她击飞,她呕出一口血,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处境。

    她被投放到了一具凡人的身体内,成了正在遭受一些战争摧残的平凡人。

    看着火炮在天空飞过,她没有起身,眼睛迅速地观察了一番周围的景象。

    这是发生在山林里的战争,后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死的人有穿着战甲的卫兵,但更多的是如她一般破布麻衫的百姓,多是老弱妇孺。

    “砰——”

    声音再度贴近,白摇七抓起旁边的尸体,往前一丢,身体向后再退,躲到大树之后。

    那具身着苦褐色布裙的身体被火炮轰为了碎块,血肉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搓了搓手指,发现指甲缝也沾染上了,很脏,黏腻的,急需用水清洗的感觉漫上心头。

    “喂!”压低了的嗓音忽然从身后的遥远地方传来,“嘘嘘嘘!嘘嘘!”

    气声惊动了她,白摇七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偏过,视线扫到后方,一些枯黄的、眼神闪烁的人脸躲在大大的树干后面,为首的男人正在对她招手。

    面前火炮震天,紧接着呐喊声出现了,脚步声隆隆响起,长□□破血肉的钝感像是发生在耳边,一些兴奋的,无法掩饰的欲望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开。

    身后的男人看白摇七傻傻地站着,突然“啐”了一口,猛地扑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快走!”

    可他像是发觉了什么一样,忽然僵在了原地。

    他将白摇七抛出去用来抵挡的尸块翻了翻,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皮肉贴骨的上身,将那些尸块裹了几块,随后皱眉看向她。

    白摇七想张嘴,喉咙艰涩,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这具身体,是一个哑巴?

    “这里还有活的!”

    一群黑衣铁甲出现视线里,她的手腕被紧紧地箍住,男人拉着她往林子里狂奔。

    背后传来了马蹄声,白摇七从来没跑的这么快,像是和风在赛跑,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呼呼声,旁边的几个人和她差不多的穿着,都跟着狂奔。

    密林中到处都是陷阱,背后传来马的哀鸣和人的惨叫,不知过了过久,绕了好几里路一般,跌过长长的圆洞,进入虚掩的枯井,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拉着白摇七手的男人疯狂喘气,在平息下来后,对着白摇七破口大骂:

    “你是不是蠢啊!他娘的让你过来你不来!我们差点被你害死!下次再像个呆子一样,别指望老子救你!”

    白摇七傻傻地扭头望着他,像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男人的声音忽然就萎靡了下去,他摸了摸白摇七的头,白摇七这才发现,自己现在只有他的半身高,男人没说一个字,只是带着这群面黄肌瘦的人,继续慢慢往里探入。

    “都小心点,这里面全是坑,不跟紧我,掉下去就完蛋,知道了吗?”

    “知道!”他们发出回应。

    白摇七注意到,男人脚下的步子走得很有规律,三步,停一息,两步,停一息,一步,停三息,周而复始。

    他们终于抵达了这个山洞的深处。

    周围传来了事物的香味,白摇七的肚子也应景地叫了起来,一个同样枯瘦的中年妇人掀开门帘出来:“回来了?”

    “嗯,过来,吃饭。”男人招呼。

    白摇七坐到桌前,享用了她作为人类的第一餐。

    男人叫弩,女人叫贝,他们是这座山林的守护者。

    铁甲军是山林资源的掠夺者,这片山林连绵千里,资源丰富,加之山神庇佑,铁甲军无法攻陷,便抓了无数山林中的百姓,以他们为防线,朝着山林里一步步推进。

    无数普通人类死在了这些铁甲军的手下,而且他们手段极其暴戾,攻击山林竟在束手无策的时候,选择了火攻。

    “他们并不考虑山林里万千生灵的未来,只想要得到他们应有的东西。”

    “没有山赐予的宽广,没有水赐予的柔和,没有地赐予的仁慈,没有天赐予的聪慧。”

    “山神,绝不会坐视这一切。”

    弩说完这段话,与他们共享完了简陋的餐饭,拿着那包尸块,去了帘子后面。

    “多谢……多谢你,弩叔,贝婶,多谢你们,但是……但是村子已经完了,我们不如投降算了……”满脸血污的男人颓丧地耷拉着肩膀,“我的妻子,兄长,父母……都已经,都已经……”

    被他的话感染,其余的幸存者也都低低地哭了出来。

    “谁说完了?”弩拍了一下桌子,“我还在,你们也在!山神也还在!”

    “明天,我们就进山祭神,这一次,山神一定会赐予他的力量给我们的!”

    “是啊,都早点休息,”贝说,“山神一定会看见我们的。”

    又是山神……这个山神,和里那个山神一样吗?

    贝温柔地给他们安排了住处,这山洞内景很大,像是经历了无数代人的努力斧凿,才在这地下开辟出了连环十八弯的住处。

    所有人都睡着了,白摇七走出房间,她摸着黑,悄悄地掀过帘子。

    “小柔,小柔怎么会死……是娘的错,娘不该让你去找野菜的,是娘的错!”

    那位温和的中年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续断掉的抽噎声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厥。

    她捧着尸块,泪水滚落在上面,满手染得通红:“为……为什么她连个全尸,都没有,为什么啊?!”

    似乎怕哭声会惊扰到谁,这些质问,这些痛苦的□□,都是压在嗓子里的,临到此时,也只是绝望地抓住弩的衣领,却再也做不出更多的来。

    白摇七神思一顿,她随手抛出去的人类尸体,是这对夫妇的女儿?

    如果没记错,弩看见了。

    “铁甲军火炮,没有人能抵挡,活下来的也只有今日那几个,”弩的声音平静且压抑,“不除掉他们,将会有无数个如我们一般的父母。”

    白摇七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

    她借着幽冷的烛光,看见了贝无声且汹涌的泪,如雨水浸湿胸前。

    她安静地退回了房间,当陌生的睡意来袭,不做抵抗睡了过去,唤醒她的,是贝温柔的声音。

    “快起床,吃了早饭就和弩哥一起上山,你们千万记住,一定要怀有敬意。”贝一边在包袱里放置祭品,一边叮嘱众人。

    白摇七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那些活下来的人,从眼神中能清晰得知,阿雾和百晓灵她们并不在此列。

    这个赌局,是每个人都会落入不一样的困境?

    林朝朝的瞳孔放大,在红棕色的狮虎兽长满了倒钩的舌头舔上她脸的前一刻,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直到一个铁板似的身体将她笼在怀里,短促的哀鸣才从喉咙里泄出来。她颤抖着,然后悲哀的发现,自己的裤子湿了。

    死亡降临到眼前,她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体面。尤其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北境的少主,她已经不再是林朝朝,她失去了明艳动人的少女容貌,成为了一个枯涩的黄脸丫头。

    这是在北境之北下晕倒后发现的,最令她绝望的消息。

    “小心。”温柔的声音从上方响起,那人语调古怪,说话慢吞吞的:“林少主,你跟着我。”

    林朝朝瞪大了眼睛:“你认识我?”

    她仰面看见的是很陌生的一张青年的脸,相同的是,他们有着近似的,因为长久营养不良而呈现出黄褐色的面孔。

    “在下阿笼。”

    那个次鬼?!

    阿笼不知做了什么,狮虎兽在外焦躁地打着圈,却不再朝着他们扑过来。

    这是一个巨大的斗兽场,斗的是人与兽。没有卓越的体力与迅捷的速度,是不可能在这种像老虎又像狮子,但比二者更大、更迅速的怪物手下活下来的。

    林朝朝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斗兽场的女奴,而她想要活下去,就只有在搏斗中战胜这

    弋

    只狮虎兽。

    这怎么可能呢?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朝朝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惊惧,以及因为他的出现而稳妥了一大半的不安的灵魂。

    阿笼视线下移,林朝朝这才意识到自己尿裤子被他发现了,羞怒耻辱齐齐涌上脸颊,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也不再逼问。

    然后阿笼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裹住,起身将她抱在怀里,嘴里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那只狮虎兽竟然乖巧地扭头,回到了笼子里,任由旁人将它锁住。

    “喂!做什么你!”斗兽场上是围成一圈的看客,见到这一幕有人惊有人嘘有人大声叫好,持着马鞭的管理冲进来,拦住了他们。

    林朝朝的头埋进阿笼的胸膛里,她顿觉此时是那样安心,风雨在外面,但有人替她挡住了。

    “滚。”阿笼的语气森然冷酷,只是在那张黄瘦的脸上,怎么看怎么没有威慑力。

    看门人扬起马鞭,下一刻惨叫声响起,却不是阿笼,而是他自己。

    另一鞭子抽到了看门人的脸上,那鞭子是黑铁制成,笨重无比,但是在使鞭人的手里轻若蝉翼,灵活得像是一条蛇。

    阿笼抬头望去,只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慢条斯理地收回自己的鞭子:“滚下去。”

    看门人放下捂着头的手,躺倒在地,麻溜地滚离了。

    因为少年的出现,周围明显寂静了一瞬,随后爆发的是更热闹的尖叫:“铁卫主!他怎么会来这里!”

    “铁甲卫!铁甲卫!铁甲卫!”

    狂热的呼号淹没了一切冗杂的声音,这让阿笼也感到了胆战心惊。

    有……有这样的一场戏吗?

    少年抬手,呼号瞬寂。

    “女奴和兽奴,不错,”少年的声音阴仄仄的,他嘴角勾起了残忍的笑意:“真是令人嫉妒的相爱,饲养狮虎兽的奴隶爱上了要被狮虎兽吞噬的猎物,嗯……我们狮虎兽,好像做了一回月老呢。”

    少年的每一句话,都在让阿笼恐惧。

    不对,不是。

    他已经进入这场赌局无数次,今日的戏码应该是他顺利地救走林朝朝,让她芳心暗许,然后出了赌局借此获得接近北境之主的机会……

    怎么会突然多出了一个铁甲卫主?!他应该是这场赌局的最大难关,应该要到之后才出现!

    除非!

    除非这个人,根本不是赌局中设置好的!

    他也是参与者!

    阿笼的恐慌传染给了林朝朝,她好奇地扒下了一点衣服,看见那骑着马逆光而立的少年,也颇觉胆战心惊。

    少年像是察觉到了,缓缓地勾起唇:“既然你这么会驯兽,那就多来几头,如何?”

    锁链声在背后响起来,入口处,一座座笼子被八人抬进,里面都装着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狮虎兽。

    畜生的味道一多,欲望与斗争的气息更浓。

    斗兽场空前沸腾。

    阿笼的手一松,林朝朝滚到地上,狼狈地裹着毯子爬起来,那些安全感,花哨的说不出口的暧昧,都被狮虎兽的吼叫粉碎得一干二净。

    少年身下的马在这样的情形下仍旧安稳无比,他收住铁链,绕着两人走了两圈:“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吧,如果能活下去,我就放过你们,怎么样?”

    一炷香……

    别说一炷香了,就算是几个呼吸,只要那些狮虎兽被放出来,他们就会完蛋。

    阿笼心惊胆战,但也没有特别慌,他知道,自己死了就会回归原来的身体,不会出事。

    只是林朝朝已经害怕得失去了章法。

    她哆嗦得不成样子,这一幕被阿笼发现,他忍不住皱眉,不论如何,一定要让林朝朝爱上他,虽然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为她而死,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阿笼抓着她的双肩,眼神诚恳温柔:“你躲起来,我为你拖一炷香。”

    林朝朝却只是盯着他的后背。

    阿笼回头,那狮虎兽已经扑到了他们的头顶,遮天蔽日的怪物,逼近的时候,黑色的影子像极了一些遥远的无法触及的过去,阿笼的瞳孔急剧收缩,在他的脑子还没做出反应的时候,他将怀里的林朝朝推了出去。

    林朝朝的半边身体都被咬掉了,她抽搐地扭头,看见了阿笼的脸。

    写满了恐惧、不知所措,和可笑的懊恼。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咬下了狮虎兽的一块血肉,倒了下去。

    父亲,原来你说我不能离开北境是因为缺乏勇气的理由,不是忽悠我的。

    她闭上了眼睛。

    阿笼深感绝望,他自诩聪明,才能在众鬼之中脱颖而出,做了十三鬼王的贴身近侍,负责着赌局的运营,操控着这场赌局游戏的走向,可现在……不过是刚进来,就死了,而且还失去了林朝朝的信任。

    阴毒的目光投向了少年,此人必定是活人,只是到底是谁,能够成为铁甲卫,如果是铁甲卫,活下去岂不是没有丝毫难度?

    在来不及问出口的疑惑中,他的气息陨落在了此地。

    看着林朝朝和阿笼被先后咬死,少年甩了甩手里的鞭子,百无聊赖。

    好臭的血腥味,他以前可以忍受,但是现在很难。

    他想念着像风一样干净的,属于无尽海的气味。

    摇七,你在哪里?

    少年,也即是阿雾,他漠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

    “收拾收拾,去处理那个所谓的、山神。”

    第五十四章 见证

    山神的祭祀点, 位于大山深处。

    从山洞里出来,再度将洞口伪装好,弩引众人步步往里, 他们走过的每一处,都是被重重遮掩起来的草皮, 每走一步都要重新回头遮掩。这样谨小慎微,对于铁甲军的防备刻进了骨子里。白摇七沉默地跟在后面, 从来到这里,她的话就少得可怜, 似乎对现状完全没有了解的兴趣。

    他们行走在山路上,沉默而安静,像是在等待某个火信点燃这压抑的沉默。

    “滚啊啊啊啊啊!”尖叫声忽然在清晨的山林中响起, 叫的人神经一紧。弩立刻抬手:“等等!”

    所有人静止不动。

    “晦气!晦气死咯!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拍着手臂出现的少年狠狠地甩了甩自己的手,看见了人影,连忙扑过来, 他在丛林里矫健自若, 像一只灵活的兔子, 奔到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住,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们。

    一只兔子忽然从背后扑到他的肩膀上, 少年翻了个白眼,语调拉长显出细腻的女声:“让你滚咯!”

    这说话方式像极了某个人。

    白摇七的视线将少年全身细细地扫过,见他倒抓起兔子的双腿,狠狠地抖落了一番,才又一手提兔, 一手叉腰, 狠狠地看向众人:“你们是什么人?!”

    “华叶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脸生的人,”弩看起来比少年更戒备, 他躬身,像是一具蓄势待发的豹子。

    少年也意识到了不对,缓缓后退:“喂喂喂,我没有恶意啊。”

    “你怎么进来的?”弩问。

    少年“呃”了一声:“我……”

    他把兔子往前一砸,然后立刻往后跑。

    他的双腿矫健,身姿轻盈,但是弩的速度并不逊色于他,而且弩对这里的地形实在是太熟悉了,不过抬手间,就将少年抓在了手心。

    “说,是不是铁甲军派你来的!是不是!”他高高地抬起手,眼中涌动着杀意。

    少年瘪瘪嘴:“什么铁甲军,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啊。”

    眼见少年眼中不似作伪,弩一时也犹豫起来,他并不是嗜杀的人,对于无辜闯入者,驱逐也比杀死来得好。

    但是,现在情况特殊,华叶村与饶山,正在艰难地抵抗着铁甲军,现在闯入山里的陌生面孔,除了铁甲军的人,还能有谁呢?哪怕是个孩子,也不能放过。

    少年像是对杀意极为敏锐,他忽然低头,在弩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弩皮糙肉厚,本不会在意这点小痛,但不知这少年的嘴是什么做的,尖锐的直抵天灵盖的刺痛感从他牙口间闯进来,他身体一翻,两脚直接踹到弩的下颌,两处打击让弩痛到跪在了地上。

    “略略略,”少年做了个鬼脸,往前一窜,再度逃进了山林里。

    “叔!您没事吧!”直到这时候,白摇七等人才追上来,他们这一行有男有女,但除了为首一个瘦削男子算是年轻力健,剩下的几位都是弱不禁风,像是饱受饥荒之苦。

    瘦削男子道:“我去把那小兔崽子抓住。”

    弩含糊不清地道:“不用了,你们追不上。”

    他捂着下巴,缓了不到一刻钟,终于能正常说话,只是眉头锁的比往常更紧,像是风雨欲来,嘴里喃喃两句,恰好叫白摇七听到:“不,这不对,不该有陌生人。”

    不该?

    白摇七心念一动,定睛看去,却见弩已经招手,让众人前进,现在没什么是比见到山神,寻求他的庇佑更重要。

    这是最能解决他们危机的办法。

    林朝朝汗涔涔地醒来,她愕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又恢复了往常的细腻,自己那蓬松柔软的卷发再度出现在身上,哪怕没有镜子,她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周围是一片惨白的虚空,什么人都看不见,什么东西都没有摆放。

    刚才,是一场梦吗?那她现在又在哪里?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她却在自己的正前方,看见了身边出现了一道高大的影子,那影子是一瘦削尖锐的怪物,突兀地在背后出现,林朝朝的后背冷汗刷一下汗湿里衣,她握紧腰间的佩剑,在黑影靠近自己的那一刻,猛然回头——!!!

    阿笼掐住了她的手腕,力度并不重,只是刚好挡住了她的攻击。

    林朝朝眼中划过一抹憎恨:“原来是你?你想做什么!”

    她为自己在那幻梦中产生的片刻迷恋而感到自我厌弃,同时更深刻地鄙夷憎恶眼前的怪物。

    那双红色的次鬼眼睛,更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个人类。

    林朝朝的表情被阿笼片刻不差地纳入眼底,他略挑了挑眉,果然,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对于自己当时表示出来的懦弱十分鄙夷生气。

    但是万事都有转圜余地,尤其是感情,阿笼只是遗憾,自己已经脱离了赌局,如果在那里,效果会更好——他靠着这赌局俘虏了无数女人的心,对于女人,已经十拿九稳。

    “对不起,我是来道歉的。”

    林朝朝冷哼一声,想要抽回手,却发现阿笼的手看着没力气,却像是一双钳子,狠狠地将她控制在了手中,她想,果然是次鬼,没有一个地方和人类接近。

    她说:“为了生存,我怎么能够怪别人,只是,你最好将发生了什么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要离开!”

    阿笼苦笑了一下:“因为我在那一刻犹豫,要不要让你脱离苦海。”

    林朝朝狐疑:“一场幻境罢了,我猜,是让人的意识沉入幻境海中吧,若是人的意识死了,自然也会死去,唯有意志坚定的人才能生存。”

    “我可不会被幻境打倒!”

    看着林朝朝的脸,阿笼心中暗笑,意志?若真的考验意志,你这样的大小姐怎么可能活的下来?但他却面色沉痛地摇了摇头:“不是,是灵魂,你是灵魂进入了十三鬼王设立的赌局,你的灵魂被抽出,进入了早就存在的傀儡□□,然后与其他傀儡,以及像你一样被送入灵魂的参与赌局者。”

    林朝朝瞪大了眼睛:“抽……抽取灵魂?怎么可能?我……我的灵魂……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邪术!”

    “因为你没有接触到世界的真谛,灵与肉只是真谛之内最浅层的知识,”阿笼说。

    林朝朝嗤笑一声:“真是可笑,我是北境少主,我父亲功劳盖世,术法精湛,能移山填海,让我千里潜行只靠一些小小的玉佩,你们这些次鬼能懂什么真谛?”

    阿笼却不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只是说:“在赌局中死去,便是出局,能回到现实,只是不再拥有参与赌局的资格,也无法见到这场赌局的最后能看见什么,所以我刚才,只是在想,要不要将让你出去,最后……”

    林朝朝秀眉微皱,这次鬼的意思说,推她去迎那些狮虎兽,是想让她早日脱离赌局?

    她确实对这所谓的赌局不感兴趣,但是当时的场景,怎么也想不到能有如此隐情,林朝朝问:“当时你为何不说?”

    “事情紧急,且当时我也犹豫,总想着不能让你死在我的跟前,可最后一步的时候,又觉得若我这个唯一的知情者无法保护,你的处境会更加艰难,虽然是个赌局加七恶群吴二肆旧零霸义灸2,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我却不忍让你遭受一些……”

    他见到林朝朝脸上似有动摇,忽然双手用力,在她瞪大的眼睛中,将她手里的匕首朝着自己的胸膛压进去,那双红色的眼睛越发赤红,像是在燃烧:“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用我的命,来抵你的命!”

    林朝朝像是被烫到了,她骤然松手,狠狠地锤他:“你疯啦!方才那是在赌局里,现在可是现实!”

    阿笼猛地将她压在了怀里:“对不起。”

    林朝朝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但是很快就平复了,她发现,这个怪物的怀抱,虽然很冷,但是很柔软,也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居然让她,感到了安心。

    阿笼眼中掠过一丝得意,成了。

    趁这机会,他继续道:“我只是一个次鬼,还是残缺的次鬼,一直侍奉着十三鬼王,手中作恶无数,自知你我是天差地别,所以,请你给我一个送你安全离开的机会,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林朝朝嗫喏着“嗯”了一声。

    阿笼放下她,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咬破了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复杂的印记,林朝朝一眼不眨地看着,对他没有瞒着她画印这件事,十分满意。

    红色的血印很快就像是活了一般,在地上缓缓流动,阿笼的脸色白得像是纸一样透明,他对林朝朝道:“过来。”

    林朝朝犹豫了片刻,终于走上前,已经没有办法了,反正被困在这片虚空也哪里都去不了。

    结果两人站在法阵上,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林朝朝张嘴,像是不太确定:“是不是没成功?”

    阿笼的脸色十分难看,画血印难看是假的,这一次是真的。

    他画脱离印没有成千,也能上百,从来没有出过错,是已经刻在脑子里的记忆,怎么可能出错呢?他下意识看向上空,只见混沌的上空,忽然冒出了一些奇怪的血字符号,他看着,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

    林朝朝也看见了这些血字符号,眉头也跟着皱起来,她从血字里感受到了强大到令人畏惧以及那股次鬼味冲天的令人厌恶的气息。

    这一定是个次鬼高手写的。

    “十三鬼王说,这一次鬼王也入局,所以,我们一定要看见这场赌局的终局,哪怕是……”

    见他迟迟不继续说,林朝朝催促:“哪怕是什么?”

    阿笼见到最后两个血字,克制不住地感到战栗:“哪怕是毁灭。”

    毁灭,也即是死亡。

    但是次鬼的毁灭,就是永远无法再活下去的死亡,也就是魂飞魄散。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场赌局会忽然产生变故,何况,阿笼一直知道,这个所谓的赌局,就是十三鬼王拿来欺骗那些贪婪的人类,进而让他们堕落的玩具而已,根本没有所谓的终结。

    在斗兽场中失控的安排闯入脑海,他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不祥的预感,这一次,不能再进这个游戏里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脚下这个这个阵法,但是巨大的吸力从双脚之下袭来,林朝朝瞪大了双眼:“怎么会?”

    阿笼抓住了她的肩膀:“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那声嘶力竭的模样,叫林朝朝的脑子在经历了一段的时间后,也感到微微的晕眩,她睁开眼睛,再度看见了熟悉的草棚,她还是那个糟糕的女奴。

    活下去。

    阿笼分别时的模样让她体会到了一点东西,在这个赌局里,生存是最终的,也是最难的目标。

    “起来!”鞭子破空抽到这群奴隶身上,来人怒斥:“都给我起来!”

    他们像是一群畜生一样被赶起来,林朝朝左右看了一圈,心中不再像是之前那样迷茫,反而开始琢磨,在这里的,到底有哪几个是真人,又有哪些才是傀儡呢?还有像无尽海海主,还有龙叔叔他们,都在哪里?

    鞭梢碰到了她的身体,那种钻心的痛和现实中几乎没有差别。

    她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跟随着这些女奴一起出了草棚,外面乌压压的都是人头,除了他们这些奴隶之外,还有铁甲军,穿着黑色铠甲,别提多威风了。

    林朝朝羡慕的想,会不会有人进来就是铁甲军呢?如果是这样,想要完成活下去的目标一定很简单。

    “不要抬头!”一鞭子狠狠抽到了林朝朝的脸上。

    她脸颊抽动,低下头,因为太痛苦眼泪都流了出来,但是左右奴隶都十分麻木的模样,没有一个眼珠子是多转两圈的。

    “启禀卫主!所有奴隶轻点完毕,女三百,男七百,共计一千,足可抵御饶山之力。”

    “嗯”,一声很淡的声音传出来,虽然只有一声,很奇特的,每个人都听见了,包括林朝朝。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铁甲卫主,一定是个真人。

    她很想抬头,但生怕自己再抬头会被直接杀掉,周围也都低着头,她太显眼了。

    就在这时,不属于这严肃氛围的,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在这蓄势待发的广场上格格不入,间或传来侍女的劝告。那笑声引动四周人都抬起头来,忽然有人夸赞:“卫主的妹妹果真不同凡响,您有真龙之姿,令妹也有真凤之态,在这样的时候竟然毫不畏惧。”

    “不错,副卫使大人说得对。”

    阿谀奉承的声音一连串地响起来,林朝朝确认这不是傀儡,若是傀儡,那也太真实了!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因为他们这些奴隶站在大军的前面,所以她能清晰地看见,这个从大殿后窜出来的小孩的形貌。

    她下意识地叫出声:“宋六!”

    小孩生的冰雪可爱,与蜡黄的奴隶,黑褐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种种所有,都比不上她的那双眼睛,那双非常有代表性的,黑色的重瞳。

    林朝朝本来是有些不喜欢这双眼睛的,但是她现在看见这双眼睛,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冒上心头,她实在是太高兴,太兴奋,太激动了!

    宋六竟然在这里!

    那其他人肯定也不远了!

    她从奴隶堆中跑出去,但是还没有接触到宋六,穿心的刺痛就从双腿传来,她蓦然跪下去,盯着自己的双腿不可置信,有人射穿了她的左腿!

    宋六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侧边:“哥哥?”

    哥哥?

    林朝朝想到了阿雾,她隐约能窥见到一点,那个外表过分优异,但气质羸弱,像个病秧子,所以经常会被人忽视的,无尽海海主的跟班。

    她咬牙,侧目看去,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但映入眼中的,不是那个想象中的病弱少年,而是一个执着弓箭,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黑衣将军,那张脸居然还是之前的脸,但是气质却迥然不同,他不再像是矿区出来的,畏畏缩缩跟在无尽海主身后的少年,而是有一股铁血,冷傲,让人忍不住臣服的森冷气质,就像是……一位帝王。

    林朝朝有一股想磕头的冲动。

    “大胆!”两边的卫兵将长枪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似乎等待着某个将她狠狠捅穿的命令。

    林朝朝咽了一口口水,她看向阿雾:“是我啊,林朝朝!”

    她捏不准阿雾在这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想了想,没敢喊出那声“阿雾。”

    旁边的宋六拍拍手掌:“哥哥,朝朝,哥哥,朝朝。”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阿雾声音很轻:“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林朝朝本来应该重复一遍自己的名字,但是话到嘴边,她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直觉,就像是自己再重复一遍的话,就会被长枪贯穿。这个男人,他不喜欢她的名字,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我……奴,奴叫小林。”林朝朝迅速地改了口。

    阿雾似乎满意了,他手向上一抬,这是放过的姿态,长枪从脖子旁边被撤走,她被粗暴地抓到了后方,被按要求换上了新的衣服,甚至有机会用热水泡了一下澡,那热水太舒服了,林朝朝恨不得永远都窝在里面,但是形势不等人,她匆匆洗漱完毕,骑上了分给自己的马屁,赶到了宋六的车帐旁边。

    从现在开始,她是卫主妹妹的侍女。

    卫主……

    林朝朝咀嚼着这个称呼,嘴里有些苦涩,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命真好啊,居然能轮到这么好的身份。

    山区遥远,林朝朝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只能被迫跟着,从白天走到天黑,他们终于到达了一座高山的山脚。

    高山,是真的高山,抬头根本看不见顶,有一股金色的气体绕着山,看上去无比祥瑞,但是这座山肯定是不和平的,林朝朝能看见山上烧焦的一片片,就像是丑陋的疮疤。有呐喊和惨叫声音在里面传出,听着很诡异。

    他们要攻打的,就是这座山?

    但是山里有什么呢?

    无数铁箭从山里发出,攻打上去的士兵惨叫连连,然后林朝朝就知道那批奴隶的作用了,她们被当做了人肉盾牌抵挡着那些锋锐异常的弓箭,一排排人倒下去,然后终于有人冲上去了,在里面传来了利器入体的厮杀声。

    林朝朝不适地皱起了眉头,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一层血的味道,她透过车帐的帘子缝隙往里看,见到宋六仍在毫无心机地摆弄自己的糖果,心中涌现古怪感,这个宋六,真的是人类吗?就不说那双重瞳了,从在外界看见她,她就一副没有感情的样子。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宋六忽然抬起头,对着她拍拍手,头还钻出了帘子:“朝朝!朝朝!”

    远处火光冲天,宋六的重瞳也被营造成温暖的火红,林朝朝心中那股不舒服烟消云散,她没想到,宋六还能记得她的名字。

    没想到,宋六继续道:“朝朝,陛下,朝朝,哥哥,朝朝,会死。”

    她讲话实在是含糊不清,远处又传来了尖叫声,林朝朝没听清楚前面,但是听见了最后一句。

    朝朝,会死。

    她脸色都变了,这是什么?预言吗?这个古怪的重瞳小鬼,难道看见了她的未来?她会死在哪里,死在什么时候?

    她刚想细问,马儿嘶鸣声响起,远处一骑小跑到林朝朝面前,拱手道:“小林姑娘,卫主请您过去。”

    现在?

    林朝朝心中涌现出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说,宋六预警的就是阿雾要杀她?

    可她又能去哪里呢……

    林朝朝咬紧唇,点点头,她跟着这个人,走进了阿雾的帐篷。

    不一样,这是她的第一感受,也是最深刻的感受。

    阿雾,在这里的阿雾,和外界的阿雾,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权势果然能改变一个人,但是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性,想到这里,林朝朝心中大定,再怎么虚张声势,这也不过是一个小地方来的小鬼,毛都没长齐,还要靠着无尽海主才能生存。

    “你找我有什么事?”

    眼见周围的人都退了下去,林朝朝双手环胸,冷哼道:“不是不肯认我吗?”

    阿雾抬头,觑了她一眼,那眼神无悲无喜,看得人分外不舒服,林朝朝更加不高兴了:“喂!我告诉你,这场赌局,我们都是会回到现实世界的,你最好对我客气一点!”

    “你也知道这是赌局?”阿雾终于开口。

    林朝朝冷哼:“我知道的可远远比你知道的要多。”

    她遇上了阿笼这个帮手,所以要比他们这些同一时期进入的,都要知道得多。

    “靠那只次鬼吗?”

    林朝朝惊讶:“你怎么知道?!”

    她猛然反应过来:“你当时就认出了我们!?那你还放狮虎兽咬死我们?”

    可恨,她当时太惊慌,又因为阿雾逆光而立,所以没有认出来她,她方才还想过,若是当时就喊出来,也许事情又会不一样,不用平白受那样一顿耻辱,还当场尿了裤子……

    谁曾想,阿雾早就认出了他们,他是故意让他们死的!

    阿雾的嘴角微微挑起,他歪头,很天真的样子:“现在,你觉得你知道的还比我多吗?”

    像是冰水兜头浇在了发热的脑袋上,林朝朝反应了一下,浑身冰冷,她戒备地看向阿雾:“你要说什么?”

    “要赢这场赌局,就是活着。”阿雾的话也不多,“要活着,就要掠夺与杀戮。”

    林朝朝想到了对饶山的攻打。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攻打一座山,他们这么多卫兵,想要什么得不到?除非那座山里有制胜的关键法宝。

    想了想这是个依靠傀儡与术法组成的赌局,林朝朝感觉自己明白了一点。

    “三日后,大雪将会封存一切,这个世界中,唯有饶山可以用来躲过这场雪灾,”阿雾说。

    活下去,自然是说明,这场赌局中有许多来干扰人生存的东西,天灾是最常见的,这是很简单就能理解的东西。

    林朝朝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但是阿雾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眼前的炉火不吭声。她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在他面前得到答案,便说:“那你要我做什么?”

    阿雾说:“乔装,混进去,饶山内部供奉山神,山神是饶山力量的源泉,我们利用奴隶,也无法攻破。”

    林朝朝倒吸一口冷气:“我怎么混进去?”

    “每一批奴隶都不是百分百会死,有运气好的会被他们救回到山里,你将会是运气好的这批人。”阿雾轻声道。

    “我……为什么选我?”林朝朝问。

    “在这里,只有你和我,需要作为铁甲卫的一方活下去,”自然,还有宋六,但她那么天真,这样的活很明显无法交给她。

    林朝朝立刻意识到了这话里的含义,她忍不住问:“所以,饶山那边,也会有像我们这样的真人,他们要作为饶山的一方生存下去?”

    阿雾点头。

    林朝朝皱眉:“行,我想想,不过就我一个人,我担心我弄不来这个……”

    “我会与你一起,”阿雾补充,“进入饶山。”

    阿雾都这么说了,林朝朝也没什么好讲的,她只是忽然发现,这个阿雾,原来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他虽然是在“扮演”,但是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像是久居高位。

    真是奇怪。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福至心灵:“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阿雾没吭声,只是看向了她,示意她说下去。

    “如果,无尽海主在对面呢?你要怎么办?”

    他那么依赖着无尽海主,对方像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切。

    那么,在这里,如果无尽海主是饶山的代表,他要怎么办?

    是奉献出自己的性命,还是……不顾一切地,夺取对方的性命。

    “我会杀了所有人,”阿雾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要不事先思考过,要不就是他一直这么想的,“直到剩下我们。”

    一股寒气从林朝朝的脚下冒上来。

    阿雾的意思是,如果他和白摇七是对手的话,那么他会杀掉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不管是真人,还是傀儡,直到无人知晓他和白摇七之间发生的一切。

    至于到底怎么选择……

    林朝朝忽然觉得,答案没有那么重要了。

    因为这是个疯子。

    她掀开帘子,看着饶山上的火,叹了一口气,准备去“赴死。”

    白摇七进入山洞,第一感受,就是寒冷。

    这个山神的庙宇,处在幽暗的山洞深处,也可能是出于躲避外人的伤害,他们不知道往山林里走了多久,才终于赶到这里。

    那个少年没有再出现,但是弩明显因为少年的影响,变得比先前更加谨慎,更加焦虑,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观察周围的动静,掩盖自己的行踪,众人也下意识地放轻手脚,连呼吸声都淡了。

    在深处,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片紫藤掩盖的洞口,一打开,内部就有一缕金光一闪而过,伴随着幽暗的寒意,他们朝着里面走去。

    白摇七能听到两侧“滴答滴答”的水流声,石壁是光滑的,上面长满了苔藓,脚下一个不小心也有滑倒的可能,她紧跟着前方的人,没有错过弩脚下任何一步。

    但她还是在下一步的时候,迈进了一个全新的空间。

    周围金光大盛,正中雕刻了一尊华美的女神像,她有着及地的长发,长裙飘飘,披帛高高向后扬起,脚下是金光祥云,像是欲要飞天。

    最让白摇七注意的,是她的眼睛。

    她闭着眼睛,眼角有一滴石雕的泪滴。

    就像是有一个飞天的神女,被石化在了原地,连泪水都没能从脸颊滚落。

    白摇七能从这尊女神雕像上感觉到刻骨的哀伤。

    这是山神?

    就在白摇七打量的片刻,神像忽然开始颤抖,石面片片崩裂,金光大盛之后,她见到了一张金色的眸子张开,然后,女神一点点地露出了她的真身。

    “恭喜你,我选中的天命之人。”

    白摇七视线扫过她的全身,没有说话。

    女神继续道:“我乃海神,与山神共同守护饶山大地,但一千年前,妖魔作乱,为平定妖魔,我封印自身,将力量皆都交给山神,神化饶山,举我二人之力,合力镇压妖魔于饶山之下。”

    “妖魔震怒,每三年降下雪灾,民不聊生,山神献祭自我,护饶山丰饶,可供万民于雪灾求生。”

    “但人心之欲,如山壑难填,一千年后,饶山何种光景,实难预测。还望天命之人,能尽己所能,护佑天下太平。”

    这算是……这个赌局世界的因果?

    白摇七嗅到了更浓的不对劲味道。

    若只是为了生存,那十三个次鬼王,能设置无数障碍,但绝不会编造这些完整的故事……这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隐藏在人间那些碎片里,真的存在了一千年的世界。

    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白摇七根本感知不到自己的力量,她是无尽海生灵,身体对自己的禁锢没那么强,若这里是现实,她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她看向眼前的女神,问:“你为什么会流泪?”

    女神愣了一下,她抹了一下自己的那滴眼泪,苦笑,看向白摇七的目光更柔和了一些:“恭喜你,天命之人,你问出了关键。”

    “我希望你,能够让我,脱离这座饶山,”女神轻声道,“这是我对你的祝福,若你能让我的灵魂,重归天空,我将赐予你一个愿望。”

    “能够起死回生的愿望。”

    白摇七一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涌入了特别的东西,再抬手,一股金色的气体在手上盘旋。

    她往前轻轻一推,一座巨石应声倒塌。

    她还没来得及看向女神,眼前就再度模糊,女神的叮嘱远远地传来:“让我的灵魂,重归天空。”

    白摇七一步踏在了实处。

    她愣了愣,意识到,就是在这一步之间,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弩在前面沉声道:“快跟上,一个都不要慢。”

    她摊开手,金光一闪而过,那股力量,出现在了她的体内。

    收回手,白摇七面色平静地跟了上去。

    山神和海神一样,也是石化的,只是姿态更呆板,更像是被雕刻成的石像。

    白摇七跟着弩行过跪拜礼,见他喃喃自语地磕头,说了好长一段话,终于绝望地哭出声。

    其他人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地哀哭。

    “神啊,您真的放弃我们了吗?为什么不显灵呢?为什么?”弩又悲伤,又愤恨,“我们是那样虔诚……那样虔诚地供奉过你,只是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可供奉的东西了。”

    没有……

    白摇七想到了饶山,丰饶之山,怎么会失去供奉的东西?

    “弩叔,您别伤心了,我父亲告诉我,饶山,已经失去了神的庇佑……”

    “你闭嘴!我把你们从尸山血海中捡回来!是希望你们用自己的悲痛过往来打动神灵!但你们看看你们自己!”

    弩激动地满脸通红:“你们的亲人正在和铁甲军对抗!你们为什么不能再虔诚一点!为什么!”

    他怒骂一阵,见众人都噤声,终于没能抗住,嚎啕大哭。

    绝望的,没有任何挣扎的大哭。

    “马上雪季就要来了,山神会再度赐予食物,我们……我们不如放铁甲军进来吧,让他们与我们一同共享。”

    这个提议是由一个孱弱的中年妇人说出来的,走了这一段路,她的脸色已经惨淡如纸,像是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她的话似乎是某种不祥的预告——很多人已经撑不住和铁甲军的对抗,兴起了放弃的欲望。

    反正只是让他们挺过冬季,也没什么不可以。

    “你们觉得,铁甲军进来了,会离开吗?”弩幽幽地道。

    这话问的人心底一凉。

    有个病恹恹的男人忍不住跌倒在了地上,掩面道:“那又如何?要等人全都死光吗?我的哥哥死了,父亲死了,母亲瞎了,我也和个废人差不多,我能怎么办?!”

    “山神已经不会再保佑我们了,山神……在我们违背誓言的时候,山神就不会保佑我们了。”

    “我们现在还在利用的山神之力,已经是最后一点,很快,很快我们就抵抗不了了。”

    绝望的气氛蔓延,山神对他们毫无回应,已经让这些饶山人彻底崩溃。

    白摇七很感兴趣,这些人所谓的“违背誓言”是怎么回事。

    所以,不能在这里就倒下。

    尤其是——

    “他们是刽子手,不是寻求过冬的普通人。”

    白摇七的声音很冷静,这具身体的嗓音微微沙哑,但那独特的清冷的语调,竟然也能表现得十足,叫人忍不住侧目:“如果让出路,他们会将抢夺资源的你们,统统杀光,就好像用俘虏开路一样。”

    “你、你有什么办法吗?”像是从白摇七的话中听出来了什么未尽之意,弩满怀希望地问道。

    “威胁。”

    弩反问:“威胁?”

    “先放出消息,若是他们继续逼迫,那我们就烧掉这片山,所有人都不用度过雪灾,直接一起赴死。”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弩面色复杂:“你可知,若是饶山寸草不生,那么……冬季丰饶的神语,就再也不会生效,大家真的会……”

    “所以是威胁,稳住对方。铁甲军努力的就是渡过雪灾,如果毁了饶山,那么他们的努力也没有意义。”

    弩皱眉:“那然后呢?”

    “然后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首先要做成第一步,谁去和铁甲军交涉。”白摇七的话问出口,众人视线游移,都不敢接话。

    弩说:“你这个法子,实在是太过冒险,如果他们鱼死网破……这样,我将消息传给诸位长老和华叶村村民,你们也可以回家了。”

    “但是你,要留下来,”弩点出了白摇七这具身体的身份,“你双亲既然亡了,房屋也早已毁于坍塌,不如和我们住。”

    那个山洞。

    白摇七想到了小柔,和贝痛哭流涕的神情,沉默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晚,白摇七听到了山脚下的炮火震天,也听到了人的惨叫与呐喊。

    她停住脚步:“我想去看看。”

    弩皱眉:“不行!”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你才从鬼门关回来!现在乱跑,只是找死!”

    白摇七没有坚持,她回了那个山洞,可是战争不会因为入夜就停止,只会因为天色的掩盖而越加激烈和残忍。

    她打量了一眼熟睡的弩和贝,悄无声息地离开,因为获得了海神的力量,白摇七的脚步轻盈,在大山里行动得无比顺畅。

    她见到了山脚下疲软而惨烈的众人,后半夜,众人交替着换班,沾了神力的箭矢被一根根拉起,所有人精神紧绷地盯着下方。

    铁甲军似乎歇了。

    就像是过往一样,前半夜攻击惨烈,后半夜偃旗息鼓。

    只有地面上的尸体,在诉说着无尽的悲伤。

    没有人去查看尸体,谁都不想死,现在这样精神紧绷的时刻,只能紧盯着交战场上的一草一木。

    白摇七占据了一棵大树的绝佳视野,她藏在上面,就像是融入了大木本身。

    她盯着那些尸体,从夜晚到天明。

    然后,目力极远的她见到两个穿着华叶村村民衣裳的人,从铁甲军帐篷里面走出来。

    天太黑了,战火点燃的枯木在燃烧,能看见他们被烧红的脸。

    白摇七心情很微妙。

    她能判断的出来,他们不是真的村民,且用心邪恶,因为他们的脚力很轻,周围昏昏欲睡的守夜兵士还是在他们经过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肃容相待,这里面绝对有身居高位的铁甲卫兵,不巧的是,其中一人的脸,正是阿雾。

    阿雾是如何让那些手脚紧绷的士兵将自己扔进尸体堆的,白摇七也看得一清二楚。

    第五十五章 身份

    洗去了疲惫的饶山的清晨, 连风都是干净的。

    祭拜山神带来的绝望仍旧盘旋在人的心头,山里静谧无比,白摇七行走于其间, 眉目微微舒展。

    她喜欢这种安静。

    弩决定自己前去和铁甲军交涉,他昨夜无法安眠, 于后半夜前往华叶村,与村里的长老交流过后, 最后决定出了个方案,饶山提供过冬的食物, 允许铁甲军驻扎在山脚,他们的攻击也要停止——这是华叶村最大的让步。

    铁甲军会答应这个条件吗?

    白摇七也不知道。

    她摘下一片卷曲的草叶,上面沾着晨露, 没有丝毫生长在战火之地的痕迹,她将叶子在掌心揉碎。

    安静,静谧, 这种让她感到舒适的环境, 竟然让她心底滋生了焦躁。

    或许是因为百步之外, 躺着阿雾。

    不远处传来人声,白摇七抬头望去, 弩从铁甲军的大营出来了。

    他面色沉重,看起来没得到什么好结果,但是脚下的步子要比初始轻了许多。

    就在他从那些堆积成山的尸体中走过的时候,旁边人的手指微微抽搐,那指节都被人生生拗断, 反折向后, 裹满血污,看得人心头发紧。

    弩脚步不停, 眼神却往旁边多看了几眼,记住了这里的位置。

    他回到了华叶村,白摇七也走进去,靠在贝的旁边,周围是神色疲倦的华叶村人,满打满算不过百,还包括她们这些半大孩子。

    早上她和贝来到这里,已经先行记住了这些人的姓名,都是华姓,称呼的时候单单喊名,像是弩,其实叫华弩。这些人拥有共同的祖先,血脉混杂着生存,所以经常生出畸形的孩子,时日久了,村子人口越发凋零。

    白摇七没能找到更具体的华叶村与饶山信息:山神与人的具体约定,雪灾是什么样的雪灾,华叶村最初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山神会和他们定下约定。

    这些都是看似无关,但对局势有着密切影响的根源。

    白摇七始终认为,看似不同的表象,都是由同一套运转逻辑构成,既然那十三个次鬼王选择这么一场赌局,那这个赌局游戏场内,很多东西都是和现实中挂钩。

    只是白摇七不知道,到底挂钩的会是什么。

    弩先对门口的人打了声招呼:“右侧八步位置有个少年还活着,赶紧救回来。”

    他见别人赶过去,松了一口气,然后才说了自己和铁甲军商谈的结果。

    “他们答应了,但要求我们必须让出饶山之底近十步内的所有资源。”

    白摇七不知道这个资源范围到底是大还是小,但她能从众人的脸色上判断出来——他们脸上染上了被冒犯的愤怒。

    “他们做梦!”

    “那是八步资源啊!”

    “本来就不够咱们分的……”

    愤怒的,惊异的,不屑的,犹豫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谱写一场近乎真实生死辩论。

    他们激烈的争论着,这让白摇七怀疑起所谓的八步,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人问出来了:“不过是八步,也就是山底下那么一点资源,为什么你们这么舍不得?”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他见众人都望过去,脸色涨红,但很快挺起胸膛:“我爹娘说,饶山整座山的资源,够一百个华叶村生活,为什么那么一点也舍不得分出去?”

    众人像是被他问住了,没有人说话,都神情各异地低下头,像是在掩饰什么。

    “你个小王八蛋!你懂什么!你那个死鬼爹妈就是不在乎资源才会在雪灾被活活饿死!”有人忽然一个耳光抽到了男孩的脸上,下一刻半张脸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男孩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捂着脸,恨声爆发:“是你这个村长故意把他们饿死的!”

    这是突如其来的变故,白摇七聚精会神,她这才仔细打量起那位华叶村村长,肤色黝黑,却不精瘦,而是泛着虚脱的肿胀,一双细小的眼睛满是被冒犯的愤怒:“我打死你!你再胡说我就把你的嘴巴烫烂!”

    很快其他村民反应过来,拦住了他,把男孩也拉了下去。

    最后,是场上唯一一个须发黄白的老头下了决定,他是这个村最后一个元老,其他都死在了这场战争里。

    他说,所有人都在说,资源一点都不能让,那是祖先们努力的成果。

    但现在,祖先们都死光了,活着的是我们。

    如果不让,我们活不了,下一代活不了,谁都活不了。

    让吧。

    白摇七看着他拍板决定此事,争吵终于结束,众人都神情别扭地想要散开,然后就听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那个出去捞人的村民回来了,他带回来了两个人,一个阿雾,一个与他一起的女人。

    众人立刻忙乱起来,打水的打水,换衣服的换衣服。

    贝走过来:“咱们走吧,回家我给你做饭吃。”

    白摇七点点头,但还没等她走到门口,屋子里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你是谁?”

    这就是了。

    她松开贝的手,跑到窗边看着里面,阿雾很惨,他的手指被扭断,腿上有烧伤的痕迹,这些,和她凌晨看见他时的状态有着天差地别。

    伪装自己的时候,阿雾对自己永远都能下得去手。

    白摇七扫了几眼林朝朝,但是她没能认出来这个人的身份,只是从她恐慌的,无法抑制住自己心理的眼神判断出,她也是赌局的参与者。

    “我……我……”阿雾颤抖着唇,像是失去了方寸,他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闭上眼睛,惨白地喘起气来。

    越来越多的华叶村村民聚过来,他们看着里面的动静,默不作声。

    林朝朝觉得这是一群没有灵魂的傀儡,在机械地审视着他们这些死人一般的表演。

    想想也不合理,一个村里的人都是恒定的面孔,他们怎么可能骗过他们?

    可是阿雾没有给她任何否决此事的机会。

    她只能跟着他行动。

    她看着他像是没有任何知觉一样地撇断自己的手指,烧烂自己的双腿,那是一场静默的折磨,躺在成堆的尸体里,血腥的腐臭和虫蚁折磨着她的灵魂与□□,但那些都被她所看见的阿雾身体变化冲淡了痛苦,留下无法磨灭的震惊。

    虽然他们进入的是傀儡的□□,可是疼痛感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真的是个活人吗?

    林朝朝忽然意识到,她认识的阿雾一行人,其实都一样,无尽海海主,那位是从头到尾的漠然,可是联想到她的身份,也不会让她过于意外,但是……阿雾的冷静,也是透着同样的冷漠意味,那个重瞳女童就更不必说了,至于那个话很多的宋七……

    无数讯息冲进林朝朝的脑子,她意识到,宋七也是,看似很活泼灵动,实际上,根本不对任何事情上心,包括生死。

    他们这群人,简直……都像是没有人类的感情。

    林朝朝因为自己的猜想打了个激灵,立刻回到了眼前的现实。

    华叶村的人审视了一圈阿雾,并没有做什么。他们视线转到了林朝朝身上,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她撑不下去了……

    “你又是谁?”

    “我……”林朝朝结巴起来。

    但她还没来得及编出下文,脖子就被恶狠狠地卡住了。

    跪在地上的阿雾,猛然跃起,一把掐紧她,他的力气很大,几乎碾压了她,那是发狂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嗜杀的眼神,从林朝朝扭曲的视野中,能看见他眼睛里的兴奋——他为杀人而兴奋。

    这个眼神……这个眼神?!

    忽然一拳头抽到了阿雾的脸上,把他整个人都打飞了出去,他撞倒在墙壁上,喉咙里大口大口地呕出黑色的血。

    看见这些血液的瞬间,所有华叶村的人脸色都变了。包括一手将阿雾抽飞的弩。

    他面色不太好,细看那表情甚至是狼狈难堪的:“你们……连你们都被铁甲军放出来做傀儡了吗?”

    林朝朝疯狂地咳嗽,身体猛烈地吸收着活下去的欢愉。

    可是到了这一刻,她的手脚才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阿雾的眼神……阿雾的气质……阿雾的来历……

    她觉得周围的声音都远离了。

    白摇七发现,自从见到了阿雾呕出的黑血之后,所有华叶村的人气息都改变了,变得小心翼翼,以至于出现了一种微妙的气氛平衡。

    最后的结局是:先关起来。

    白摇七再度和贝回去,然后再在夜晚出来,阿雾还被关在那间屋子里,神情恢复了冷静,淡然,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是她很陌生的阿雾表情,从他们认识开始,他就戴着一副假的面具,虽然给她抓包了几次,但几乎都是偏执疯狂的,很少会露出这样的纯粹的冷漠。

    “你刚才,真的想要杀了我是不是?”林朝朝安静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开口。

    “你不会死。”

    有杀意,但你不会死。

    林朝朝深吸一口气,她忽然问:“我有一个问题,从我认识你开始,就很好奇。”

    阿雾抬眼,看了她一眼。

    “你叫阿雾,那你姓什么呢?”

    白摇七眯起眼睛,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人类的名姓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代称,哪怕他叫阿猫阿狗,也无所谓。

    可是这个女人这样问的理由是什么。

    阿雾的嘴唇微微上挑:“怎么?”

    林朝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哆嗦着唇,好似有什么急着吐露而出,但是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那颤抖的双肩,像是放下了什么担子,做了什么决定,往下一塌,放松而平静:“我是北境之主的女儿,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就算我说要天上的星星,我爹也会想办法摘给我,我有好多好多的假星星。”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起来:“在我六岁之前,我都以为那是真的星星。”

    阿雾没有说话。

    林朝朝道:“六岁的时候,他带我去了皇宫,他说,那里面坐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我那时候年纪小,一直以为天底下最尊贵的是他,然后就是我,没想到还能有人,需要他下跪迎接。”

    “皇宫真的很大很华丽,就连脚下的地砖都泛着金灿灿的颜色,远的地方只要踩上传送阵便能抵达,听说,皇宫之内,只有一个地方没有传送阵。”

    “那就是皇帝的寝宫。”

    “我实在是太想去那个寝宫了,因为我的爹爹总是说,朝朝啊,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朝朝吗?朝,是天子之姓,朝朝,你的名,就是天子的姓。”

    “我就想啊,那天子一定很喜欢我,不然的话,怎么会把他的姓给我用呢?”

    她说到这里,抬眼看向了阿雾,他目光平静,没有丝毫动容。

    林朝朝内心涌出无法遏制的恨意,她忽然扑上前,发了疯一样:“对不对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见阿雾不说话,林朝朝闭上眼睛。

    下面的所有,她忽然不想说了。

    她在六岁那年,进入了王城,王城之内的皇宫,富贵的让林朝朝都感到震撼,凡是踏足之处,都有金莲绽放,凡是抚摸之地,都有萤火月辉。那是真正的,完全超脱于人间的,如神居住的领地。

    而皇宫的深处,天子寝宫,却是窝藏在神仙窝里的鬼域。

    天子,是喝人血续命的怪物,是被铁链锁在地上的恶鬼,林朝朝藏在帘子后面,亲眼见到了那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天子,让太监一个又一个地放血喂养自己,贪婪的丑态和禽兽无异。

    后来她被发现了,那是她第一次面临生死,年幼的天子指着她,说:“我要她。”

    太监拿着刀子,割开她的身体,像是给畜生放血一样放干她的血。

    她在痛苦中哀鸣,说我是朝朝,是你喜欢的朝朝,是你赐予的姓氏。

    天子却笑,朝这么下贱的字,原来真有人喜欢啊。

    天子姓朝,天子厌恶自己的名姓。

    林朝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她再睁开眼,已经回到了皇城,她原来乌黑的头发越长越黄,越来越弯,像是海草,身体永远像是缺水一样干渴,还动不动就头晕,所以父亲给她炼制了无数宝贝防身,也将她困在北境十几年,不允许她离开他的视线半步。

    她的名字是高贵的姓氏这一点,他没有避讳,他始终如一地坚定这个信念,仿佛当年林朝朝进入皇城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在刚才那一刻,阿雾卡住她脖子的那一刻,那些久违的记忆再度回溯。

    那种冰冷的,厌恶的,却又写着贪婪与嗜血光芒眼神的眼神,林朝朝相信,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她在心中咀嚼着自己后面得知的天子名姓,在心里反复咀嚼,让她恨,让她害怕的名姓。

    但到了阿雾的面前,她忽然不敢说出来了。

    阿雾忽然开口:“我很同情,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愚蠢。”

    他扯了一下衣领:“在这里,每隔三年会有一场大雪灾,不是简单的寒冷与饥饿,而是损耗人的寿命,山神赐予的资源,其实是维持人的寿命。”

    他的话题转的实在是太快了,林朝朝疑惑地“嗯?”了一声。

    阿雾没有理她的反应:“山神没有将能够维持人长寿的话说出来,正如他在开始隐藏了妖魔的诅咒其实是让人减寿多病一样,只说是雪灾。”

    “他知道长寿定然会引来更多的人心变故,但是人类不是傻瓜,早年吃了更多资源的人类能够更年轻,活得更长久,这个秘密终于隐藏不住,最后在一次雪天爆发。”

    “在那场战争中,无数人被赶下山,且饶山不再欢迎外来人,在外的人被冻死就活该,剩余饶山的几户人互相通亲生存下来,一代代传到今天。”

    “在他们赶走的那批人当中,有一群人,是被饶山人下了毒赶出去的,他们用山神给的长寿果实制成令人五感被封的毒药,一旦动怒就会呕出黑血,平日也是迟钝无比,需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别人的话,但脾气难以控制,力大无穷,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就像是……一只发狂的,快死的老虎。”

    “那群人早就死光了,但是看见我,他们或许以为,那些吃了长寿毒药的人,靠着长寿,活到了今日,且被推来做了铁甲军的肉盾。”

    “记住了,你的身份就是,照顾这群肉盾的侍女,让你装聋作哑,确实很难。”

    阿雾很少说这么多话,还是在她情绪如此崩溃之时。

    林朝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开始是要问什么,她有些崩溃,想要揪住他衣领,狠狠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更想活下去。

    何况,她确实受了很大的惊吓,可是那些惊吓都已经被模糊入了朦胧的梦境里,看着阿雾镇定的神情,林朝朝竟然感觉到了诡异的安全。

    “是,我明白了,”林朝朝很乖地回答。

    第五十六章 相聚

    阿雾与林朝朝, 是旧相识。

    白摇七的手搭在窗棂上,目光意味不明。

    阿雾来自皇宫,与人类的王关系匪浅, 又或者,他就是王?

    不该有的杂念进入白摇七的脑海, 她扣窗户的手微顿,肩膀上传来很轻的力度, 她回过头,弩的眼神很古怪:“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的动静立刻被阿雾注意到, 他抬起头,只看见了一个黄瘦的背影和弩一起离开。

    林朝朝担心:“我们的对话是不是被听到了?”

    阿雾没有回答,他站起身, 从窗口盯着那个渐行渐远,然后从土墙的拐弯处消失的背影,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一种追上去的冲动漫上来, 但是却被他控制住, 既然她不出声, 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看他的模样,几乎不用猜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朝朝意外极了:“那是海主?”

    阿雾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明天还有要事,你见机行事。”

    林朝朝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她好奇地看向远处,那样一个陌生的背影, 阿雾是凭什么认出无尽海主的呢?

    白摇七和弩来到华叶村一处空的草房内, 里面很干净,虽然落了灰尘, 但是东西都有条不紊,看得出主人并非仓促离开。

    他说:“你今晚睡这儿吧,怎么能半夜乱跑?”

    “随便走走。”

    “我先回去了。”弩看她一眼,摇摇头,“明天和我一起回去见贝,以后也别过来了,你的家人……都没了,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白摇七问他:“这里是不是我家?”

    这个问题很奇怪,如果是真人,那么对面一下子就能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思想正常的人能问得出来的问题。

    怎么可能会有人连自己家都不认识呢?

    但是弩十分自然地接了话:“是的,你回家了。”

    在弩这句话说出来以后,眼前画面突然闪现,更多的讯息涌入脑海。

    如方才阿雾说的,饶山人关于长寿果实的争夺,饶山人内部的分化,饶山的血战……无数过往蜂拥而来,白摇七像是清晰地见证了这一切。

    她忽然明白,这些都是上一辈经历过的事情,所以如果能确切地找到自己的“家”在哪里,就能得到这些记忆。

    阿雾又是从何得知的呢?他在铁甲军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转眼间天就亮了,白摇七踏着朝阳走出房门,屋外已经有嘈杂声,华叶村不大,只要是村里的大动静,几乎各家都能听见。

    他们在审判阿雾。

    林朝朝满脸无措地看着他们将阿雾粗暴地拖出去,不由得想起方才那一幕,她被逼问来历,按照阿雾教的,她说自己是看守奴隶的侍女,这些奴隶有些是从华叶村俘虏来的,有些是从其他地方抓来的,还有一些,则是被镇压在地牢里的囚犯。

    她也不知道这些囚犯是什么来历,只知道来的莫名其妙,阿雾就属于其中之一。

    他五感都很模糊,是被关在地牢最底层的,这次也被拖出来,结果在被当做俘虏的时候发了狂,将她也劫持了出来。

    这套说辞说不上是天衣无缝,只要细细一想,就全是漏洞。

    但是华叶村恰好很需要这样的饶山旧人。

    他们已经唤醒不了山神了,而旧人或许可以,毕竟他们原来就祭拜成功过。

    “反正唤不醒就把他杀了,”村长的脸上闪过一抹狠厉,他没做任何掩饰,像是故意说给阿雾听的,“留着没什么用处,没必要留!”

    阿雾还是面色平静地盯着虚空。

    村长一挥手,众人把他拖出去,弩的眉头微微抽动,总觉得有什么不妥。

    山神之地,也不是什么外人都能进。

    不过看了看当下有这么多人,他心中微微放平,决定也跟过去。

    对方只有一个人,难不成能翻天?

    白摇七看着这群人从面前浩浩荡荡地走过,弩看见了,特意过来叮嘱:“快回去。”

    她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众人行进的方向,阿雾像是若有所感,也下意识地抬起头,但是弩却伸手将白摇七一推,很严肃地道:“别出来乱跑,快回洞穴去!村子也不要待了!”

    白摇七回过神,出来的路上,正是凌晨,家家户户吃早饭的时候,但是她从门口,窗口,见到了那些女人们收拾的饭菜,别说荤腥,就连绿色的菜叶都没有,甚至有草根裹在其中。

    与其说在等雪灾的资源,倒不如说这些人在等一口新鲜的饭食。

    相比起来,贝那里还有一些残留的米水。

    这可是一座茂盛的山林啊,怎么可能会失去温饱之物。

    白摇七看着弩的脸色,终于妥协,点头朝着山洞走去。

    山林郁郁葱葱,每一条路都很艰难,为了特地掩盖行踪,随手布置荆棘陷阱草木遮盖已经是寻常。

    幸好她得到了海神给的力量,轻盈地踏过草木,结果在下一个拐角,一道黑影忽然从旁扑下来。

    白摇七身影在空中轻轻一转,脚尖借力,一掌拍向黑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对面龇牙咧嘴,连声哀嚎。

    是和弩起冲突的小鬼。

    他恶狠狠地道:“该死!怎么第一次打劫就翻车!”

    白摇七说:“宋七。”

    “叫你爹干嘛?!”

    宋七恶狠狠地呛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震惊地瞪大眼睛,从地上扑腾起来:“你……你怎么认识我?!”

    白摇七不说话,任由她打量,而这般无悲无喜,冷淡无比的表情,宋七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身份,她惊讶地指着她的脸:“噗……海主,您怎么摊上这么个身体?”

    见到白摇七的眼睛轻轻向上一撇,她立刻又老实了:“额……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都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宋七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想着,自己现在好歹掌握了这么多秘密,这可是个全新的赌局世界,而且她的身体很灵活,很有优势,没准能和失去了一切的无尽海主碰碰。

    但她很快就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精神立刻萎靡了。

    无尽海主就是无尽海主,都这样了还能把她压一头。

    “好吧,我就是昨天晚上才知道一切的,我睡在小溪边上,搞了条鱼吃,结果还没吃到嘴里,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个声音:若食即得死。”

    “我靠我当然不信啊,饿得慌,立刻就把那条鱼给吃了,说来也真是奇了怪了,就是那么一口,就腹痛难忍,像是下一秒就上天。”

    “当时我就想,那我肯定是快死了,反正都要死,当然要做个饱死鬼,我就恶狠狠地吃了鱼,喝了溪水,吃了果子,连续七八十样吧,反正怎么吃都吃不饱,印象里一直从天黑吃到了天亮,结果,您猜怎么着,嘿!我一下子觉醒了!”

    “无数记忆往我脑海里涌啊,我才知道,这是个什么赌局,要活下去才能赢,而且这林子里的东西不能吃,赌局里说,如果五个时辰将林子所有东西都吃完,那么便能获得这个世界的秘密,也就是赌局,我这不是……赶巧,看起来是每样都尝了一遍。”

    ……

    白摇七也感到了语塞。

    这一段绘声绘色的描述,没有一个字看起来真实。

    她目光轻轻掠过去:“只有这些吗?”

    “当然只有这些啦!”宋七看起来十分诚恳。

    白摇七的嘴唇轻轻勾起:“这世上,或许还没有诞生能够骗我的人。”

    宋七终于认输,低下头:“我错了,好吧,都告诉您。”

    她没吃完全部东西,准确的说,压根不存在什么吃完全部才能赢下去,她直接死了,然后在另一个地方醒过来,结果就听到了……

    “阿笼和林朝朝的对话。”

    她顺着阿笼与林朝朝的那个阵法重新回到了这里,并且挨饿到现在,因为她还无法分辨哪些东西可以吃,顺便的,她也将阿笼与林朝朝的对话尽数告诉了白摇七。

    “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活下去,太倒霉了,我的这个身体什么身份都没有。”宋七小声嘟囔。

    “你很灵活,”白摇七说,“跟我来吧,知道这个山里什么可以吃的,只有山里的人。”

    宋七很活跃,一路上都在问其他人的动静,除了宋六阿雾之外,欢奴她也关心,她在这里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我总觉得欢奴和龙壬怪怪的,但我对他们不熟悉,不过,就算只是短暂相遇,也觉得和当初陪在您身边的二人不同。”

    白摇七点头:“你没说错。”

    “诶?那您怎么开始不提。”

    “因为我们无法脱离北境之北的困境。”白摇七交代宋七一句,让她去找贝。

    她只要作为一个无辜的少女求助,贝就会听从。

    这是作为一个温柔的,失去女儿的傀儡角色的命运。

    而其他人的命运,则是存在于山神山洞里。

    白摇七顺着弩的路往山神洞赶去,只是走到半路,就听到巨大的轰鸣声从山洞里传来。

    阿雾那行人,出事了。

    第五十七章 相聚

    阿雾确定, 这群人里面没有白摇七。

    可惜的是,也没有一个真正的活人。

    但他们的惨叫像极了真人,尤其是那种濒临绝望无法挣扎的青紫面孔, 简直就是活脱脱地被人扼住了喉咙的模样。

    他进入山洞,看见那尊山神, 获得了新的信息——

    “吾力已竭。”

    阿雾注视着那尊巨大的神像,他被迫跪在山神的面前, 后背传来粗声呼吸,他们全都在等待一个可以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

    “怎么……怎么不行啊!怎么没有!”村长出奇癫狂。

    弩冷静得多, 或许因为每一次都是他带人来祭拜:“别着急,以后再看看。”

    “已经没以后了,”阿雾背着双手烦扭过头, 他像是故意要将自己那挑衅的表情露出来,好欣赏弩的反应:“我听到了,你们的山神说, 吾力已竭。”

    来获取山神之力是阿雾伪装的目的, 可他没有想到, 山神已经没有力量了。

    这可真是个极幸运又不幸的消息,幸运的是他们铁甲军压根不用怕那些在山顶闪烁的金光, 那恐怕是饶山最后一点山神的力量。不幸的是如果山神不赐予食物,那就代表着接下来的冬天会很难度过。

    “你……”村长的手都在发抖,他忽然冲上前,想要恶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敢如此蔑视他们的人,可是头顶忽然发出一声轰响, 还没等他的手碰到阿雾, 头顶就有一个黑影砸下。

    幸好弩眼疾手快,将他狠狠一推, 一行人避过那黑影。

    至于阿雾,早就在村长出手的时候,就灵敏地退到一边。

    他清晰地看见了砸下来的是何物。

    那是山神那块雕塑的头。

    石做的头颅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就差一点,他就要被埋在这个坑下面了。

    村长的冷汗浸湿了他的汗衫,阿雾却在下一刻,直接挣脱了绳索,他颇觉无趣,扫视了一圈这个枯槁的山洞,没有丝毫的山神之力润泽。

    力竭的山神。

    “抓住他!快抓住他!”

    直到阿雾走近了山神像,村长才像是反应了过来,但是阿雾直接跳上了那巨大的豁口,然后探头往下看了一眼,随后挑了挑眉。

    他跳下去,身上金光大盛。

    石洞开始轰鸣,所有人都摇摇欲坠,脚下也开始震裂。

    弩看着阿雾,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唯有他身上的金光遮掩不住。

    山神像不是一尊制作好的神像被摆放在了此处,它是山神坐化之地,这尊泥塑的内里完全镂空,最底层是山神的圆台宝座。

    谁站上去,谁就成了山神。

    可惜了,山神已经没什么力量,只有宝座金位之上,参与最后一点,如那饶山外闪烁的金光。

    阿雾感受着体内充盈的,仿佛伸手就能将眼前的一切夷为平地的山神之力,略感可惜。

    将体内这些山神力用完,就会又跌落普通人的困境,如此看来,要如何利用很是关键。

    他虚虚地对着前方伸出手,震动平息,村长刚要破口大骂,但接触到了他的眼神,愣是一句话都不敢说,阿雾笑了:“蝼蚁。”

    这群蝼蚁,他只需要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

    “你不能杀我们。”弩忽然张嘴。

    “哦?”阿雾视线上挑。

    “我们已经和铁甲军达成了合作,你是铁甲军的卧底吧,”弩极力镇定。

    “可是,没有必要了啊,我已经拥有了最后这么一点山神力,三日后的雪灾降临,资源归属只要铁甲军就够了。”

    弩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这段话产生波动,他甚至像是预料到了:“但是,你如果杀了我们,最后一点资源也不会降临。”

    “为什么?”

    弩闭上眼睛,不肯再说。

    阿雾摩挲掌心,他审视着弩,思索接下来的行动。

    要在这场赌局活下去,既然是赌局,就有输赢,有胜负,活下去为条件,如果都能活下去,该怎么定胜负,如果只能倚靠饶山山神之力活下去,又为什么到此时也见不到那几个王。

    这个山神之力夺了之后,也没有发生任何特异的事情。

    他放下手:“所以我们达成合作?”

    注视着弩的神情,他说:“你再将合作条件说一次。”

    弩面如死灰,这次山神之力被阿雾夺走,意味着他们已经失去了和铁甲军谈判的资格,他们只能听从铁甲军的话。这一次,他只能全面让位。

    白摇七到达门口,恰好看见了和众人同行而出的阿雾,他去时被绑缚双手,狼狈似狗,现在气势大变,和他们形成了鲜明差距。

    拥有了山神之力的阿雾,一眼就发现了白摇七。

    他们对视,同时意识到了对方获得了神的力量。

    阿雾几乎想也不想地扔掉了这些人,他死死地搂住了白摇七,温热的身体拥抱在一起,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摇七。”他呢喃般说了出来。

    白摇七的声音带着笑意:“我以为你会隐藏得更好一点。”

    阿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先前为什么不认我?”

    白摇七这才意识到,只是窗口那一个背影,阿雾就已经认出来了她。

    “那你呢?你为什么认出来了我,也不叫我?”阿雾闷闷地问。

    “我很好奇,你躺在尸体堆里,是想要换取饶山什么?”

    阿雾的身体一僵,他没想到,在最开始就被白摇七发现了。

    “我们……是对立的阵营。”他说,“我这个身份,是铁甲军之主,要做的就是从饶山这里抢夺资源。”

    白摇七点头:“嗯。”

    阿雾上上下下看着她,见她没后面的话,语气有点着急,不甘:“你就不问问我会怎么做吗?”

    白摇七却只是凝视着他的表情,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个赌局,终于让我看见了一点好处。”

    “什么?”

    “比起外界,你要放松的多。”

    阿雾像是裹在厚厚的壳子里行走在世间,与她的相处,更像是带着执拗的贪婪。

    白摇七的话落,阿雾抿唇,他低下头:“你是不是不喜欢?”

    “我喜欢。”

    白摇七的回答没有任何的犹豫。

    阿雾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可是转瞬又暗淡下去:“可我们没法一起赢。”

    “先活下去,”白摇七抓着他的手,朝着弩这群人靠过去,“这个雪灾到底是什么样的,目前还不知道。”

    这只手很瘦弱,和真正的白摇七声音有着天壤之别,但是他们双手相交的感觉,几乎没有区别。

    弩等人就像是机械的木头,在阿雾离开的中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等待在原地。

    而见到白摇七,他就像是活过来了:“你怎么在这里?快离开!”

    “你猜,这种傀儡拆开了,里面是人还是木头?”阿雾的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

    白摇七先回答了他:“是人。”

    进而看向了弩:“你现在要去哪里?”

    弩对答如流:“这个人是铁甲军的人,我们……输了。”

    他垂下头,看起来确实鲜活无比。

    阿雾和白摇七对视一眼,携手朝着华叶村走去,而弩也不再多言,直到进入村子里,才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似的,将所有的一切陈述明白。

    哀嚎声立刻爆发出来,但是这一次,没有出现任何别的状况,那沐浴在金光中的代表山神之力的铁甲卫之主,已经压垮了所有人的辩驳。

    最令华叶村村民绝望的是,当阿雾出现之后,就连那些护佑他们,一直支撑着他们与铁甲军对战的金光,也不停地靠近阿雾,恋恋不舍,似有眷恋。

    林朝朝喜出望外,她没想到,这件事情解决得会这么顺利。

    “海主!”林朝朝的高兴不是作假,没有白摇七在的阿雾,简直危险极了,让她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在无尽海海主没出现的时候,她对他有很多恐惧的猜测,但是当她看见他们一起出现时,那恐惧感便烟消云散。

    白摇七简单地点了点头,阿雾吩咐林朝朝去通知铁甲军进山。

    这场持续了这么久的乱战,竟然就是阿雾演了个戏,就结束了。

    铁甲卫浩浩荡荡地涌进饶山,宋六一下地,就兴奋地扑到了阿雾的跟前,一双重瞳好奇地打量着白摇七,隐隐保佑敌意。

    “你和宋六居然在一起,除了你们三个,还有别人吗?”

    阿雾摇头,其余人都不见踪影,饶山内看来也就只有白摇七在,那剩余的……又会在哪里?

    难道说这些人都是被送往了不同的世界吗?不,不会,既然是赌局,必然在同一片天空下。

    “可能像宋七一样,只是藏在了某个角落里,”白摇七一说出口,阿雾没什么反应,倒是宋六,立刻抓住了她的袖摆。

    她交流不畅,人却不傻,聪明的很,听这语气就反应过来了白摇七的身份,以及她嘴里的宋七。

    白摇七略感意外地挑眉,她正要开口,却听外面传来嘈杂的交流。

    铁甲卫和饶山村民起了冲突。

    这是白摇七预料之中的事情,铁甲军与村民分属两个阵营,想要一起安全度过这个雪灾是不可能的。

    但是她还是没想到,在铁甲卫主命令的前提下,这些铁甲卫就当众屠戮村民。

    血色炸裂,周围满是惊惧的尖叫,动手的那个铁甲卫放下自己的刀,细看去眼神竟然有几分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弩愤怒地扑过去:“你竟敢……!”

    他高高举起的手还没能放下,就被一长枪捅穿了心脏。

    白摇七眼睛一眯,身体深处滋生出了愤怒,那是这具身体对于弩死亡的愤怒。

    而那个眼神茫然,却杀死两个华叶村村民的铁甲卫,眼睛悄然变红,身体呈现出金属一样的质感。

    像是次鬼。

    第五十八章 惨变

    弩的倒下引发了尖叫, 但在那尖叫尚未来得及爆发开之前,次鬼化的铁甲卫又把尖叫冻住了,林朝朝脱口而出:“次鬼?”

    她话音一落, 所有饶山村民浑身瘫软地跪了下去,像是失去了抵抗的勇气似的。

    白摇七还没动作, 只见那几个次鬼依次颤抖着跪了下去。皮肉一寸寸崩裂,腐蚀, 他们捂着怪异的面孔,张开嘴, 发出无声的尖叫。

    林朝朝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悄无声息地躲到白摇七身后,次鬼却忽然绷直了身体, 像是有所感应一样,抬起头,然后整齐划一地放下手, “嘶”——他们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喘息, 面容的狰狞喷涌而出。

    口涎沾到了白摇七的衣角, 她往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摸这些狰狞的脸。但是旁边的阿雾眼疾手快, 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等等!你……你现在……”

    他们陷落在这个地方,身上的力量被压制,如果被次鬼伤到,完全不知后果。

    白摇七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可是阿雾并没有松手, 相反, 他张口道:“你看那几个饶山村民,”声音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白摇七没有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反而循着声音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里爆发出异于常人的色泽,“他们对次鬼有反应。”

    饶山村民暴起,像是不要命似地扑向了那几个异变的次鬼,他们对次鬼身上迥异于常人的模样没有任何畏惧,相反,相较于次鬼来说,他们看起来更害怕“铁甲卫”的身份。

    阿雾反手抱住白摇七往后一退,次鬼与村民搅在一起,旁边的铁甲卫惊惧为难,手持武器丝毫不敢上前,直到一个血色眼珠的村民仿佛忽然意识到,这些铁甲卫与次鬼没有区别,扑上前,将他们带入旋涡之中。

    阿雾伸出一只手护着白摇七:“不对劲。”

    人类是绝对打不过鬼的,次鬼拥有超脱人类无数倍的力量,更坚硬的身体,更迅猛的身法,更诡谲的手段,但是这一点似乎在这里并没有展示出来,除却那怪异的外形外,面对暴怒村民的次鬼脆弱像是纸片,他们的身体被锄头钉耙击穿了,溅射出鲜红色的血液。

    没人出言打断这混乱的场景,包围圈无声形成了,还清醒的铁甲卫身上散发出嗜血的气息,像是在等待什么指示。

    等到乱局平定,中间的景象才显露出来,两个次鬼被砍成了一滩湿润的烂泥,其余人身上挂了彩,但没有再出人命。所有人都盯着尸体,呼吸粗重,不论是村民还是铁甲卫。然后为首的村民发出一声呜咽,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瞬间被击碎了,他踉踉跄跄地放下手里的锄头,“咯噔”一声,异变从他的双手开始。

    一二、五。

    五个村民,攻击这两个成为次鬼的铁甲卫的饶山村民,同样步入了堕鬼的过程。

    “这是怎么回事?”林朝朝悚然道,“全都要堕鬼?”

    没人再对这五个村民动手,他们都从刚才这一幕里嗅到了某种可能:谁出手,谁就会成为下一个次鬼。

    就像是一个无限循环。

    这样的后果是,到最后,所有人都会堕鬼。

    “绑起来。”阿雾下令。

    他的声音惊醒了这些陷在梦魇中的人,不论是饶山村民还是铁甲卫都默契地达成了一致,他们不再互相攻击,而是齐齐出手,控制那几个刚刚堕落成次鬼的村民,四肢用绳子狠狠绑缚住,再用布条堵住嘴,转瞬之后,原地只剩下了一滩血肉与角落里困住的五个次鬼。

    林朝朝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咱们接下来咋办?”

    阿雾转头,请示一般:“摇七,你想怎么做?”

    林朝朝:“………”

    “你的身体,为何与外界趋同?”白摇七问。

    阿雾眨眨眼,摇头:“睁开眼睛就是这样……摇七,这有什么特别吗?”

    外界的阿雾年岁不知几何,外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眼神内的算计谋划却藏也藏不干净,这赌局秘境之内的他,与外界倒是反过来了,外表成熟,神情却是极单纯的。

    “或许鬼王会知道。”白摇七若有所思,她的目光投向华叶村,那里人影来回,因为重伤的弩在这场血腥的屠戮发生的间隙,被人拖回了屋子。

    就算被两柄长□□穿心脏,但这里不是“真实”,所以一切都有转圜的可能。

    阿雾没再多问,他侧过头,吩咐林朝朝:“你去安顿一下你们的住处,宋六独居,剩下的铁甲卫看房间数量安排。”

    林朝朝腹诽,搞半天她真是这里做女奴的。

    宋六不愿意跟着林朝朝离开,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们的跟前,不像以前那样黏着阿雾了,反而是用一种渴望的眼神凝视着白摇七。她的表情实在是很好懂,但是她能在白摇七身上得到什么?阿雾一皱眉,出言驱赶:“离开这里。”

    “呜呜……”宋六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白摇七忽然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她眼神奇异,“你怎么知道我见到了宋七?”

    宋六答不上来,只是赖着不肯走。

    五步之外就是混乱的次鬼杀人,人堕成鬼的景象,可是宋六却满心满眼只惦记着宋七,她笃定白摇七有线索,就像是窥见了刚才她们的会面,但这是不可能的,白摇七忍不住低头闻了闻自己,难道在那片刻的相处中,宋七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气味?不,不会,她们只是入驻这些躯壳的灵魂,不可能还有现世的味道。

    “摇七?”阿雾尾音有些疑惑地上扬。

    白摇七笑了:“你们兄妹俩的相似,倒是颇为微妙。”

    阿雾极不解,嫌弃地看了眼宋六:“什么相似?”

    白摇七却不再多说,只是虚空一点宋六的鼻子:“她很快就会过来。”

    宋六听到这话,才心满意足地跟着林朝朝离开,阿雾盯着她的背影,眼神疑惑地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白摇七身上:“到底是什么相似?”

    笑意从白摇七嘴角荡开,这样温柔的笑容在她脸上是极少见的,阿雾看得呆了,因她挂着那样温柔的笑,冰凉的指尖朝他额头上一点:“不要撒娇。”

    她拍了拍他的手,僵硬的手指失去了抓住她的力量,白摇七笑笑,朝着弩在的房间走过去,她站在窗外,打量着弩的身体。

    一切都很真实,苍白发汗的身体,汩汩而出的鲜血,颤抖的频率,沙哑的低吟……

    “唔!呕!”他忽然呕出黑血,惊起床铺边一阵惊呼,紧接着众人的喧哗声变大,弩胸口的伤口不再流血,结成了黑色的块,肉眼可见的速度下,生出坚硬的,像是铁石的硬块,和次鬼身上带有的,拥有极高的相似。

    “弩!”一声惨呼从背后传来,白摇七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便被死死地扣住,贝不知何时赶到了这里,她双目充血,泪水铺了满脸,嘴里喊着弩的名字,眼神却死死地锁紧了她。

    白摇七的这具身体是他们的女儿,她迟疑了一下,张开另一只胳膊,想要抱住贝。

    “海主,这个赌局,正式开始了。”贝的声音贴着她的耳边,“想要活下去,可没那么容易哦。”

    她嘴里有浓烈的血腥气,白摇七的眉心一跳,宋七和宋六。

    第五十九章 贝

    颤抖的呻/吟, 迷蒙的呼叫,从胸腔深处发出的混乱的呢喃。

    弩在床上接受着众人的施救,周围的村民乱成一片, 绑在角落里的次鬼磨蹭着地面渴望挣脱。

    白摇七坐在一张四角矮凳上,稚嫩瘦弱的身体正襟危坐, 阿雾随侍在左右,隔着一张石桌, 贝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贝随手一挥,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出现在了桌上, 她挑眉示意,随即一手拈起窄袖,仿若自己穿的是什么大袖罗裳, 另一手翘起兰花指,拿起茶,小啜一口, 眼角眉梢皆是惬意:“海主可是瞧不上我老婆子的茶?”

    “你是谁?”白摇七问。

    “你与谁作对, 谁就是我。”贝的回答含义颇深。

    白摇七的睫毛垂落, 她盯着茶烟袅袅升起,挡住贝那张爬满沟壑的脸, 这是张很苍老的面孔了,奇怪的是,你不去刻意打量,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只觉得这是个面孔模糊的中年妇人:“鬼王的赌约, 是活下去, 而不是刻意杀戮地活下去,若这是一场屠戮的战争, 那么被困在这具躯体里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贝的神色微微一窒,她凝神看向白摇七,却发现本该与这具躯体完全融合在一处的她,体内有一股独特的气息泄露出,那是挣脱这具身体的先兆。

    笑意在她脸上消失了:“没想到真的有人能脱离这个赌/场,不愧是受了神灵喂养千年而成的无尽海本源。”

    自打来到人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直接叫破白摇七的真身,甚至说出了细节——她是神灵用本源之力喂养长大的。

    白摇七给的威胁,被贝毫不留情地还击了。

    头顶树叶晃晃悠悠地飘到茶杯里,白摇七捧起杯子,吹了吹,就着叶子饮下茶水,那粗粝的叶片仿佛不存在似的。

    随即,她放下茶杯,“嗡”的一声,茶杯未碎,但是带的这个世界就像是沉入水中的倒影一般,出现了摇晃的波纹,波纹浮动间,隐隐露出碎石嶙峋的底色。

    贝脸色微变:“看来你是笃定不合作了。”

    阿雾看了眼贝怒气勃发的模样,眼神在她的小拇指上微微停留,随即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

    白摇七轻轻地笑:“合作?这是一场不是你生就是我亡的赌局不是吗?还是说,你并非鬼王一派?”

    贝面色一僵,没料到白摇七是在诈她,周围的空间仍旧是平静的,这说明白摇七根本撕裂不了这个赌/场,不过是借助了什么特殊力量,显露出了特殊的假象。她放下茶杯,狠狠一拍桌子:“那又如何?你不会以为,这个偌大的赌局,只有这么点人参与吧?你就不想想你还没见到的,其他朋友?”

    除了宋七两姐妹外,其余人确实不知踪影。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白摇七回答得出人意料。

    贝像是被她完全难住了,好半晌没说话,最后她才咬着后槽牙,像是被逼得很急:“好,好得很,这话出自你的口,倒是完全不令人意外。你们这些非人的东西,本来就不具备人的情感。”

    你们,非人。这个们指的是谁呢?

    白摇七凝视着贝,只见她闭上眼睛,下了个重大决定一般,缓缓地吐出几个字:“祝你们好运。”

    周遭的喧哗忽然加大了,弩的呻/吟被沸腾的人声压了下去,关押着那几个次鬼的地方忽然有人惊叫:“次鬼!”

    他后面的声音就被吞噬了,只见已经异变为次鬼的铁甲卫,已经咬断了昔日同僚的脖子。绑住他们的绳子,不知何时已经断裂,人群顿时混乱。

    因为众人已经知道,杀死了次鬼的人就会沦为下一个次鬼,所以没人敢去抵抗这几个次鬼,只是麻木地逃跑。贝趁着这个时候,竟然与人群相逆,直接拿起旁边的钉锄,一下子冲进次鬼群,将那钉锄钉进了次鬼的脖子里,伴随着她嘴角诡谲的笑,一点点的异变从她的体表展现。

    “这个贝……”白摇七沉思,有些不知接下来如何说,她总觉得这个女人不太对劲。

    “笑的真丑,”阿雾鄙夷了一句,他看了眼贝的方向,像是被脏了眼睛一样火速收回。

    这样情绪外露,甚至有些幼稚的评价,倒是很少见他说。

    白摇七失笑:“虽然丑陋,心机却很深,再这么下去,这个村子里,除了死人,就是次鬼了。”

    “那不是刚刚好,”阿雾直接明了地说,“全死光了,我们的赌局必然赢了。”

    阿雾本来就不是什么仁慈的主儿,说出这话倒也不奇怪,白摇七摇头:“不好,雪灾还没降下来,除了饥饿,必有需要人力才能过去的关卡。”

    人死光了,也不全都是好处。

    阿雾很想说,自己一个人可以全部解决,不管是什么难处,但若真的像白摇七所言,就是靠人头呢?他想到此,抿了抿苍白的唇,往前大步走去:“那我解决这些东西。”

    要保住人,就不能让这些次鬼继续胡乱杀人,且不能让人杀了它们,那就只有亲自出手,困住他们了。

    次鬼每次出手,都是生死搏击,它们没有留手的概念,与只会攻击的牲畜无异,而人若是与牲畜搏斗,还是攻击性很强的牲畜,在不杀死它们的情况下保全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阿雾好运,在这里面捡了个一模一样的脸,和超凡的力量。

    白摇七观察他的动作,迅捷灵敏,前面次鬼刚刚袭来,后腰往后一撤,步子左右挪动,在几只次鬼间游刃有余。

    看起来这事不难摆平。

    不等白摇七心中的想法落地,阿雾的气息一窒,只见那几个次鬼突然联合起来,左右前后全部封住,齐齐往前一扑,将阿雾扑在地上,“吭哧”牙齿迫不及待地渗入血肉的声音十分清晰,白摇七站起身,凝视着那堆人群。

    周围静悄悄的,都盯着这残忍的一幕。

    “砰!”

    忽然,被掀开的躯体让人眼前一花,阿雾在烟尘中缓缓起身,他捂着手腕,上面有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上。

    刚才还在闹腾的次鬼,就像是吃了什么迷药一样,眼神朦朦胧胧,痴痴地倒着。

    阿雾吩咐众人用绳子将这些次鬼捆起来,他道:“先多捆几道,等到雪灾一来,便把他们推到雪地去,哪怕是次鬼,在这诅咒里面,吃不到资源也是等死的份。”

    一旁避让的铁甲卫如梦初醒,连忙照着做。

    贝也隶属其中,她刚刚才异变,身体大半部分都是人形,在人堆里很扎眼。

    不过她并没有扑上去吞噬阿雾的血肉,相反,一直在旁边安静地观望,或许是因为刚刚异变。

    阿雾看着她,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忌惮,这个女人让他有种古怪的熟悉,但是怎么可能呢?那个人可不会亲自进入险境,还是以这样丑陋的姿态,她最是舍不得自己的一身皮肉,貌美是她固守的信念,绝不会允许自己进入一个老妇人的体内。

    他的犹豫似乎被贝全部掌握,就是这一瞬间,她忽然挑起唇角,那张老态龙钟的脸像是龟裂了一般,露出了鲜红的血肉,紧接着,尖叫声四起,不同于其它的次鬼,贝的身上,从面部开始,撕裂到全身,然后活脱脱掉下了一层皮来!

    那鲜红萎缩的一团肉蹦跶起来的时候,就连白摇七都恍惚了一下。

    阿雾也没反应过来,只见贝的身体——不,或者可以叫做,那团看似是贝脱了皮的肉团,直接窜进了密林里,没了踪迹。

    就连地上的血脚印,也在几步后消失在了地面上。

    好巧不巧的,这一幕恰好被林朝朝瞧见,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直勾勾地倒了下去,那一声也惊醒了其余人,很多村民拿着钉耙就想冲进林子里去追,但是被阿雾拦住了。

    白摇七走到了他的身后:“过来。”

    阿雾的声音略微显得有些挫败:“我让她给跑了……”

    “没事,”一股力从下方传来,阿雾定睛一看,只见白摇七扯下他的手腕,看了眼,那姿态,竟然好像有几分小心翼翼——这放在过往,是阿雾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瞪大了眼睛,只听得她问:“疼不疼?”

    “不疼——疼!”阿雾立刻改口。

    白摇七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笑了。

    她在这地方的身体,普通极了,还是个没张开的小孩模样,陌生,且没有丝毫的魅力,但是阿雾的心脏“砰砰”乱跳,好像完全不听他的控制了。

    他仿佛见到了真正的白摇七笑的模样。

    白摇七把他按在石凳上坐下,自己坐在桌子上,借着从房内拿来的药具,极其干脆地挑开了他的伤口。

    这一下来的猝不及防,阿雾抖了下。

    “疼?”白摇七抬头。

    本以为是含情脉脉地包扎……阿雾摇摇头,发现自己想偏了,心中有难以名状的失落,但是很认真地摇头:“没,只是有点麻痒。”

    白摇七不会包扎伤口,或者说,她没与受伤需要包扎的人相处过,阿雾自打初见,就像铜骨铁皮似的,身上处处是伤口,却不会在意。两厢下来,她也就忽略了阿雾也会疼痛。

    察觉到了白摇七的力道,阿雾说:“我没事,其实是因为进了这样的幻境,身体不适应的缘故。”

    “嗯,真正的身体忍痛习惯了,”白摇七补充。

    这一出就让阿雾无话可接了。

    他心中略有些委屈,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责怪他没忍住吗?可他已经道过歉了,他真的只是没忍住,和白摇七在一起心神会不自觉地松懈,何况他确实……真正的身体忍耐痛苦才是习惯,而这场赌局中的幻象之身,还很新鲜。

    “抱歉,”白摇七放缓了声音,她说话没有语气,确实让人误会,方才那句,她其实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惜。

    虽说因为神灵的缘故,她对他总会多看几眼,两人也暧昧难解,但实际上,她从来没关心过阿雾这个人怎么样,经历了怎样痛苦的过往,她已经看过他的部分记忆,知道他的人生写满了惨痛,但她从未在意过,只在意他和神灵的牵扯。

    白摇七端视着阿雾,好像第一次认识他,这么一看,他与神灵其实没有任何的相似。

    她的眼神太奇怪了,阿雾心中忐忑:“你……海主,你说什么?”

    “我说过了,叫我摇七,”白摇七抬起手,一枚鲜红的小刺被挑出来,她将其置在白色纱布上,然后用手一抹,阿雾的伤口竟然恢复如初。

    然后她俯下身,在那伤口处,轻轻地映下一个吻。

    阿雾躺在床上,夜很静,白摇七就睡在隔壁的屋子里,虽然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却仿佛就和她躺在一起。他捂着自己的伤口,那里已经痊愈,只留下一点唇齿相触的酥麻感残留。

    那个吻之后发生了什么,脑子里的记忆像是都被清除掉了,只留下了树下的那个温柔的不能再温柔的吻。

    白摇七的行动一向都是轻柔无声的,之前她也亲过他,但是……但是……

    阿雾细细回味,竟是忍不住比较前番后次起来,总觉得这一次的白摇七,是带了……

    带了什么呢?

    “咚”忽然有人敲了一声他的门。

    他心中陡然一惊,立刻从床上弹起,瞬间靠近门边。

    在这声敲门声出现之前,门外没有丝毫声音,脚步、呼吸通通没有,从门内往外看,也没有人影。

    阿雾正凝神间,忽然“咚咚”两声又响了。

    他立刻打开门。

    夜间的风很凉,树叶哗哗作响,门口空荡荡的。

    摇七?

    阿雾立刻朝着隔壁跑过去,打开门一看,只见一缕白色身影朝着窗外窜过去,屋内床上空空,白摇七已经不见踪影。

    他想也不想地跳出窗外,循着动静一直向前。

    夜晚的华叶村像死了一样,除了头顶繁密的星星照着石子路,就再也没有一点亮光了。

    幸运的是星星很多,路很清晰,阿雾循着路,却发现不对劲,这里不是往什么僻静之地跑的路,这是在村子里绕圈。

    他们要带摇七去哪里?

    脚步在一栋房子前消失,房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点蜡烛,但是阿雾也没感觉到危险。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门,里面浓重的喘息声传出来。

    没有白摇七,这是关了那些次鬼的房子。

    他们身上被绑了一圈又一圈的绳子,只是门外看守的铁甲军不知哪里去了,摇七的痕迹也不存在。

    摇七……阿雾往里面走,他试图寻找白摇七,但是其中一个次鬼忽然抬起头,贝那张没有皮的血脸直勾勾地映入他的瞳孔里,巨大的危机感在心底升起,伴随着危机感的,是另一股不可抵抗的,顷刻间淹没了他的晕眩——

    贝裂开嘴,无声地笑了:抓到了呢,我亲爱的…溯儿。

    在阿雾越来越恍惚的视线中,贝的面孔越来越大,她抵着他的耳边说:该释放你的本性了,溯儿。

    ——

    次日,天气算不得好。

    白摇七睡了很沉的一觉,这很罕见,纵使是人类的身体,外加出现在了幻术编织的世界,但这也让她心生疑虑,但她确认了自己的周围,并无异象。

    门外脚步匆匆,她打开门,发现众人聚集到了一处。

    阿雾呢?

    白摇七的视线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却始终没发现阿雾的痕迹。她心下一沉,这并不寻常,按他的性子,应该一早就守在了她的门外。

    人群里传来惋惜似的啧啧声,白摇七从旁边绕过去,透过人群的缝隙,见到了阿雾的影子。

    她说了声让开,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村民们的面孔模糊不清,被人群围在中央的东西形貌在脑海中的模样就更清晰。

    那是一团尸肉堆积起来的小山,足有成人的小腿高,能看得见人的躯体,肢干,但是头颅的动静不在了。

    除此之外,还有旁边的阿雾。

    他站的笔直,背对着白摇七,像是在凝视着门内的某个位置,视线并没有落在尸堆上。

    阿雾杀了这些次鬼?不,不应该。

    白摇七抬手,可她还没靠近,就见阿雾警惕地一扭头,眼睛里蕴含的戒备与杀意直直撞过来,手已经紧握成拳,像是要出招的姿态。

    见到是白摇七,阿雾才缓缓地、缓缓地放松,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看似安抚和微笑的表情,不过因为艰难而让五官略略扭曲,虽然还是好看的,却有种说不出的邪佞感。

    尤其是配合着旁边的尸堆,几乎吓得围观众人齐齐后退了一步。

    这模样是再明显不过了,白摇七放下手,没再碰他:“这是你做的?”

    不知道。

    阿雾抿了抿唇:“我没有动手的印象,但是……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间房里,旁边这些次鬼已经……”

    白摇七越过尸坑,走进屋内,将这个小小的,几乎没有装饰的关押地点打量了一圈,看不出什么异常,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我已经看过,没有外人闯进来过,我自己也没有被施法的痕迹……”阿雾声音很低,“或许真的是我……我睡着后,有时候确实会不受自己的控制……”

    白摇七打断了他:“若被施术都发现不了,那闯入自然也发现不了。”

    “吩咐下去,众人入夜不许外出,一直等到雪季降临,次鬼一事是有特殊势力动手,他们杀死次鬼后不会堕鬼,铁甲军清点清楚这里有多少具尸体,有没有次鬼逃出去。”白摇七又看向阿雾,“你和我回去,说清楚昨晚你的行踪。”

    阿雾有些恍惚,白摇七极少这样主动地去插手安排某些事情,她一向是远离人类的麻烦的,现在这样做,是为什么?生气了……?

    不等阿雾反应,周围的铁甲军已经听从白摇七的命令进行了安排,他们立刻控制此处,将村民们赶出,准备张贴信息,家家户户都尽量做到夜不外出。

    白摇七瞥了一眼尸体堆,腐肉的味道阵阵往人的鼻孔里钻,她却像是闻不到一样,取下自己头上的木簪,直接将肉团扒开,不知查探什么位置。

    阿雾内心忐忑极了,他对于这个尸堆并不在乎,在乎的是白摇七的反应。

    回到房间,白摇七洗干净手,将木簪随手放在台面上,才看向阿雾:“说说。”

    阿雾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情绪,但他按住没说,细想了昨晚的事,问道:“你昨晚出去了吗?”

    “是有人利用我引你出去?”白摇七立刻想到了问题所在。

    阿雾点头,脸色有些沉,在冷静下来之后,他从被敲门声引出去开始,到看见贝结束,中间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明白。

    虽然阿雾对贝利用白摇七的踪迹一事轻轻带过,但是白摇七也明白,若非是利用了她,他不会轻而易举地入了套。只是,那个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是不是认识贝?”白摇七注视着阿雾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认识现实中的这个人。”

    阿雾很会隐藏想法,他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想法,是他特意让别人知道的,这一点白摇七从开始就知道。不过兴许是贝太特别,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就给予了她很多关注。

    这个问题来的猝不及防,阿雾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错愕,他下意识地回答:“是,她给我的感觉很熟悉,但是又不像是我认识的……”

    “嘘……”白摇七抬起手,挡在了阿雾的嘴边,“好孩子,我不喜欢糊弄,你可以撒个漂亮的谎言,但不能如此说话。”

    这是真慌了神了,白摇七想,那个贝会是谁呢?

    阿雾的耳尖悄悄地红了,但是很快又褪色下去,整张脸坠成雪一样的惨白:“我不能说。”

    他闭上眼睛:“我……不能说。”

    白摇七若有所思,她温热的掌心覆上了他的眼皮,察觉到了那双眼睛在掌下脆弱地颤动:“那就不说,对我来说,你只是神灵,这一世受过的所有苦难,都改变不了你本身。”

    阿雾的心像是被扯断-搅弄-撕裂了。

    但是他的心奇异地镇定了下去,他轻轻地盖住白摇七的手,将她的手从他的眼睛上扯下来,然后插入自己的五指,紧紧地与她相扣,露出了一个苍白无害的笑:“好,那你等我告诉你。”

    等我的身份被揭穿时,等我的死期到临时,不得不告诉你。

    铁甲卫清点出来,总共七具次鬼尸体,和昨天关进去的一样多,所以贝看起来,竟然只是帮他们处理了次鬼而已。

    “那个老妖婆,到底打什么鬼主意!”林朝朝被贝的模样吓晕后,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得知此事,满脸愤懑:“没人皮了还要作恶,这鬼地方,要是我爹爹在,把它们通通弄死!”

    阿雾瞥了她一眼,林朝朝立刻压住了自己的大小姐脾气,她有些谄媚地看向白摇七:“海主,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去找宋六。”

    “啊?”

    白摇七说:“你盯好弩,他对我们很重要。”

    林朝朝又是一愣,不明白这个幻境里构出来的幻象人有什么好重要的,但是白摇七的话,一定是能信的,只不过她不会告诉自己理由。

    阿笼也不知道在哪里……想到此处,林朝朝应允,趁着俩人离开的时间,她得想办法联系上阿笼。

    贝住在林子的深处,山洞底下。白摇七回去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东西都被整理得很细致,瞧得出来没发生过争斗。

    阿雾点亮烛火,山洞内被照亮了,暖黄色的光让人紧绷的脑子也带来了些微放松,他环顾四周后,轻轻地说道:“贝没有回来过。”

    “嗯,”白摇七应了一声,细细查看这里的布置,乍一看是再简单不过的老百姓家庭,木桌木凳木床木柜,唯有木柜子看起来能装东西,她打开柜门一瞧,麻布素衣齐整摆放在木柜子里,成套成套地叠好,上面还有针脚细密的补丁,尤其是弩的,看上去缝补得十分用心。

    走进吃饭的地方,灶台里还留有一颗烤好的红薯,已经凉了,沾了草木灰,看上去硬邦邦的。

    山洞空间很广,布置温馨简单,不过几眼就尽收眼底,没有宋七和宋六的痕迹,贝也没回来过。

    “你看出哪里不对了吗?”白摇七问阿雾。

    阿雾沉着脸,眉头紧锁,看上去犹豫不决。

    白摇七见他眼神一直盯着床发怔,床板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上面铺了一层薄棉絮做垫,再堆两层棉被,看上去厚实的很。

    她掀开被子,里面缺少人气,已经冰凉,但是那温度凉的有点过分了,白摇七心念一动,她抚上床板,没想到看起来黑褐色的木板床身,竟然有一种玉的质感。

    刚弯腰想要将那薄棉絮掀开看个究竟,身后传来一股拉力,阿雾一把将她搂过,拦住了她:“我来。”

    这动作唐突得很,白摇七去看阿雾,发现他脸色沉甸甸的,似是拉她只是本能反应,没多做考虑,他凝视着床板的反应似是如临大敌,但这点更怪了,白摇七未曾在这上面感受到危险。

    她往后退了一步,发现床板之下黑黢黢的,毕竟是山洞,外面投不进光,靠烛光无法照亮也是正常,只是留心去看,却觉得这黑有些不正常。

    “哗啦!”

    阿雾掀开薄棉絮,那棉絮竟然像是纸张一样,直接碎在了空中,无数纸片飞舞着上升下降,起落之间,竟有种雪一般的质感。

    白摇七接过一张,发现那确实是一张纸,上面记着:“第七十一轮雪灾。”

    嗯?

    床板终于显露出了原型,那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的“木玉。”

    浓烈的血腥气涌进鼻腔,那味道实在是太令人不悦,血的味道里暗含了怨与恨,像是枉死人的血液。

    木玉,原本是木,浸泡了足够的特殊血液后,每一丝肌理都纳入了血,从轻浮的木块转为沉重的血木,再用寒冰凝结上千个日日夜夜,将血液与木头永远结合在一起,彻底质变,成为“玉。”

    血液自然不是寻常凡人的血,多是怨气深重的枉死者,这样才方便对其进行施术处理,只不过要如此多的血液,足够做成一块双人床板大的玉,绝不是易事。

    这手法倒是和荒境的事很像,将人赶去锥石矿,在那里沦为血奴,成为两条大蛇的预备粮。

    瞧起来又是王城中的某位做的。

    白摇七心中有了个大概,看向阿雾,只见他的神情非常奇特,是厌恶,是恐惧,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细微的神情一闪而过,白摇七却忽然想到了她窥见的阿雾记忆,被绑在床板上进行封印,四肢和心脏都被破坏损毁刻上不属于自己的烙印……他身下躺的那块板,难道就是木玉?

    难怪,难怪。

    木玉至阴至邪,当世之人失去神灵之后,上不达天,下不触地,根本没有正统法术留下,御神者的术,是因为次鬼而生,只能在对方起作用,一些古老的法术早已失去正统,只能依靠一些物件,来完成施法。

    木玉就是阿雾被施法的媒介。

    那贝……难道就是那蜜糖般的女人,阿雾的……母亲?

    白摇七是诞生于海中的天地生灵,体会不到人类的诸多情感,尤其是亲情,但是她知道母亲这个词的意义,想到这里,心中似乎莫名地空跳了一拍。

    就在这时,“砰”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阿雾居然单手掀开了那木玉床板,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比方才浓烈千百倍的血味冲的白摇七往后退了两步,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阿雾却已经轻轻地洞下方一跳,失去了踪影。

    “阿雾!”白摇七意外,阿雾的行为太反常了,难道是这血可以影响人的心智?

    她视线在周围一转,忽然明白过来,抓起旁边的薄棉絮,裹在身上,立刻发现那血腥气被挡在了口鼻之外。

    随即她跟从阿雾,径直跳了下去。

    山洞并不深,只是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白摇七环顾四周,只能看见朦胧的暗中的虚影,遥远的深处隐隐有光,山洞很窄,她展开双臂,就能接触到石壁,十分光滑细腻,是人工开凿的山洞。

    脚下也没有任何阻碍,白摇七开始屏气凝神往前试探着走,直到她听到一声很细微的闷哼,三下并作两步,冲动了光影处,却见光源的位置,是一口极大的寒潭,潭水发着海蓝色的光,只是光如此微弱的原因,乃是水潭里泡了海量的尸体,黑色的头发和衣物纠缠在一起,自然将光挡住了。

    这寒潭的边缘修整成满圆,还是白玉石阶,倒是手笔不菲,那样一个朴素的山洞,下面怎么会藏着这么个地方?

    阿雾呢?

    白摇七刚要往前,一只冰凉的手忽然从后方捂住了她的嘴,白摇七眼睛眼神一寒,但熟悉的声音压低了音调道:“摇七,是我。”

    阿雾小心地搂着白摇七藏进旁边的一处凹陷空间内,她的鼻尖立刻都是他的气息。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会让上方还浑浑噩噩的阿雾现在突然恢复了清明。

    阿雾没再开口,他心跳如擂鼓,很明显在等待着什么的发生,白摇七顺着黑夜中他炯炯有神的视线看到前方,只听这寂静的山洞内,忽然传出一蹦一蹦的声音,白摇七循着声音回头,却见到贝遵着她来的路过来,她已经是个肉团了,没有正常的步伐,所以只能蹦着,从俩人面前路过的时候,忽然停下了步子。

    白摇七察觉到身后的阿雾正在颤抖,但是声音被放得无比轻缓。

    贝深深地嗅了两下,头往前伸出,那满是腐肉的脸几乎贴到了白摇七的脸上,她甚至感觉自己和她对视了。但是白摇七没有任何的恐惧,她一直都是正常的呼吸,再联想到如此黑暗的环境,有了个隐约的猜想,这个寒潭,会影响人的五感。

    贝果然撤回了脑袋,继续往前蹦,而后猛然一跳,进入了寒潭内。

    寒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但是很久之后,忽然一阵“咕嘟咕嘟”声响起来,那潭水冒起了泡泡,且从那澄清梦幻的海蓝色,逐渐变红,粉红、深红、血红,肉眼可见的变化发生了。

    “噗”的一声,一道曼妙的身影从潭水里钻出来,而那一潭清水,也变成了十分浑浊的血池,那些纠缠的黑发被贝拨开,白摇七这才注意到,原来底下泡着的都是人头,黑发与黑发纠缠,连着包裹人头的布一起,将这块水潭的水面都挡了个七七八八。

    浮在水面尚且如此,那下面不知堆了多少……

    白摇七的视线缓缓转移到贝的脸上,那张脸十分娇嫩,美貌,但是——和她在阿雾记忆中见到的“母亲”并不一样。

    可是阿雾的呼吸却一下子粗重了,热气扑在白摇七的脖子上,白摇七细细感受了一下,才发现了身后的人竟然克制不住地颤抖。

    “嗯~~~”贝伸了个懒腰,然后不着寸缕地从白摇七的面前走了出去,她走得很慢,身姿摇曳,步步婉转,白摇七一瞬不瞬地盯着,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她瞬间抬手,而就是同时这一瞬,两只修长漂亮的手指已经如刀一般朝着她的眼睛刺过来!

    “快逃!”阿雾忽然朝前拍出一掌,然后揽着白摇七一转,错过贝的面向,随后将她往身后一推,挡在了她的面前。

    阿雾极少,或者说,从来没有用过这样惊慌的语气。

    ——他很惧怕贝,且觉得他们不是她的对手。

    温热的掌心覆上了阿雾的,白摇七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她盯着黑暗中的贝,身上灵力运转,海神之前交给他的神力,慢慢点亮这片黑暗。

    阿雾略感意外,山神之力已经被他获得,但是摇七身上涌动的……

    “啊……原来你发现了那个女人的踪迹啊……”贝轻笑,她的声音已经如银铃一般悦耳动听,完全与原来那粗哑的中年女声搭不上调。

    贝的外貌显露在了光明中,一张巧夺天工的明媚少女面孔直直地映入白摇七的眼睛里,没来由的,一股危机感悬上心头,伴随着危险的,还有莫名其妙的厌恶,这张脸温柔美丽多情,但是却古怪极了,总是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和谐。

    “不愧是无尽海海主,不仅发现了那个女人,甚至还恰到好处的……发现了我的变化哦?”贝饶有兴致地盯着白摇七。

    发现?不,应该说是白摇七疏忽了,她与阿雾掀开木玉床板下来,没做任何的掩护,但凡贝不是傻子,就不会意识不到,可她仍旧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下来了,说明她压根不怕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在这里

    弋

    藏着,进来时候的那个若有似无的对视,不过是戏弄。

    白摇七沉下心,她盘算了一番来时的路,最后隐隐猜到——“你是故意引我们来此?”

    “啊哈哈哈哈,倒也不是,准确地说,是引阿雾,好久不见了,阿雾。”

    阿雾看着贝,身体像是被冰封住了,哪怕白摇七在他的身边,他的手足冰凉,身上的斗志都是消沉的。

    从血脉里生出的畏惧,因为她给了他生命,又残忍地毁掉了他的所有,甚至于摧残和蹂躏,将他变作了非人的怪物。

    “母亲。”阿雾说。

    贝一愣,随即捂着嘴巴,笑得分外甜蜜,隐隐中有几分白摇七在阿雾的记忆中看见的模样了。

    她展开怀抱:“乖孩子,来抱抱母亲。”

    她的姿态十分笃定——她十分熟悉阿雾,乃至于确认他会做出她认为的选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阿雾从白摇七的身边一步步走过去,白摇七拉住了他,但他略顿了一下,拨开她,没有回头,像是一个儿子奔向自己的母亲那样,非常坚定。

    他们拥抱了,然后——

    白摇七的瞳孔急缩,贝那双涂了豆蔻似的漂亮的手,化作一把利刃,穿过了阿雾的胸膛,指尖似针尖,插入了白摇七的视线里。但是贝脸上的狡猾笑意还没隐退,就化作了不可思议,她猛地将阿雾推开,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同样有一把锋利的刀口,阿雾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断刀,上面有腐蚀的锈迹和淅淅沥沥往下滑落的血液。

    贝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阿雾,随即缓缓扭头,看向寒潭,她不是傻子,她在这世界的肉身根本不会被损毁,因为她是不死不灭的,只要进入寒潭,就能拥有新的躯体。

    但同样的,能真正伤害她的,只有潭水凝聚成的刀剑。

    可是……阿雾怎么会知道呢?

    “母亲,”阿雾惨淡地笑了一声,似乎也是在嘲讽这个称呼,然后他很轻很轻地说,“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啊。”

    第 60 章

    黑红的血从阿雾的嘴里涌出, 贝一把推开他,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白摇七冲上前, 他摔在她的怀中,两人跌坐在地上。

    “阿雾!阿雾!阿雾!”贝声音支离破碎, 疯狂地喊着阿雾的名字,一次比一次狠厉, 一次比一次嘶哑,到最后像是泣血一般, 恨声道:“我在地狱等你!”

    她说完这话,翻身向后一跳,毫不迟疑。血色池水四溅, 贝却全然没有上回进入的愉悦姿态,在里面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阿雾反手抓住白摇七的胳膊,他一张嘴, 大口大口的血便涌出, 吐字连不成句, 眼神却爆发出灼热的光亮。

    白摇七轻轻地“嘘”了一声,另一只手抬起来, 对着前方虚空轻轻一点,这山洞立刻地动山摇起来,不过片刻,山洞就塌了,大量碎石砸进水池, 贝的头还没来得及钻出, 就被石头埋进去。

    “闭上眼睛,我们回家。”白摇七合上阿雾的眼睛, 他松开手,彻底晕了过去。

    血池彻底被埋进乱石中,白摇七没有原路返回,山洞塌陷,天光已露,她手指轻轻摆动,树叶卷起阿雾,带他离开了山洞,她回过头,看向身后还保留着原样的长洞穴,眼中不悦之色闪过,撤掉了维持长洞的术法,轰隆隆隆,贝和弩居住的地下洞穴,也毁于一旦。

    白摇七直到整个山洞坍塌,不存在任何动静之后,才缓缓地出去,阿雾躺在一棵苍天古树之下,身上的气息渐渐趋向平稳,她输送给他的海神之力发挥了作用。

    “咳咳,”不多时,阿雾咳嗽了两声,白摇七静静守在他的身边,天边已近黄昏,整片林子都被渲染出暧昧的红黄,她眼神很柔:“你醒了?”

    阿雾躺在白摇七怀里,只能仰视她,他轻轻道:“对不起。”

    一醒来就道歉,饶是白摇七也愣了下:“对不起什么?”

    “我没和你打一声招呼,就自顾自地跳了下去,但是,我那时候已经知道是她的陷阱,如若我和你说了再去,她必定设了什么诡谲手段能探测到,我只能佯装中计,先你一步下去……”阿雾越说越急,到最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摇七轻轻地捂上他的嘴:“我若连这都反应不过来,怕是你我都已经死在那洞底了,何况……”

    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宁静:“阿雾,这并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情。”

    “我不是你的主人,不是你需要事事交代清楚的上司,我是你的爱人。”白摇七轻轻地笑,“我们从你还是神灵之时的相守,到如今的相爱,若连这点默契都没有,那可真是辜负那五百年的时光了。”

    阿雾的心仿佛在云端上飘着,时时有不真实之感,初始是梦幻的不真切的甜蜜,爱人一词多么郑重,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称呼,可神灵,又是神灵,怎么总是神灵!

    苦涩与嫉妒交织,阿雾的喉头一腥,体内血气翻涌,白摇七察觉不对,刚要查看,天色却忽然黑了。

    两人齐齐仰头,刚刚还是温柔余晖的黄昏,转眼间就陷入了黑暗,像是整个天都被吞没了,奇怪的是并没有危险感袭来,白摇七刚要用术法瞧瞧,就被阿雾抓住了手:“摇七,别动。”

    白摇七没有动,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脸上落下来了一点凉意,冰冷的在她脸上一触即化,这感觉并不陌生。

    天色很快转亮,只是再也没了余晖伴身,世界是铁青色,灰蓝天空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

    “雪灾降临了。”

    白摇七和阿雾回到华叶村,家家户户都紧闭着房门,雪很快就给地面覆上了白白一层。一打开屋门,林朝朝就窜了出来:“你们去哪里了!”

    屋子里漆黑,白摇七吩咐:“点灯。”

    林朝朝心慌了一整日,此时见到俩人回来,很快平复了心情,她过去将灯点上:“那个弩醒了,但是醒的可古怪了,一睁开眼就大吼大叫,幸好村长在,叫了好多人才将他给困住,像个疯子似的,又哭又笑的,俩位……哎呀!”

    她一扭过头,就看见面色惨白的阿雾被白摇七搀扶着倒在床上,没想到这里面有人可以伤到阿雾,她很意外:“是谁能伤到你?”

    阿雾静静地瞥了她一眼,眼中警告之色不言而喻,林朝朝心中一跳,便听到白摇七问道:“为什么没人能伤害到他?”

    “咳……阿雾公子拿的可是铁甲卫之主的身份,天生拥有强大的力量,想在这里面活下去最轻松不过了,我就是奇怪这赌局里面怎么会有人能伤害到铁甲卫的主人。”

    她在撒谎。

    白摇七看着阿雾,忽然意识到他与林朝朝看来也发生了有趣的插曲。

    “嗯,继续说。”

    林朝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现在弩被村长打晕了,还绑在床上,不过那个村长……两位大人要不要见见?雪灾降临,他说要开始安排资源了。”

    资源。

    这也是这个赌局能胜出的关键。

    白摇七点头:“明日谈。”

    林朝朝也跟着点头,室内一下子陷入安静,只剩下烛火烧出空芯的“比啵”声,她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就感觉后背一凉,下意识扭头,看见阿雾投来的冰冷的眼神,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在场多么多余,兔子一样地蹦起来,往外跳去:“那我就不叨扰了啊呵呵呵。”

    白摇七注视着她的身影离开,良久没说话,直到手边传来一股力道:“很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阿雾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嘴上说着回去休息,手上抓着她的力度却一点不小。

    白摇七笑了:“你睡觉吧,我守着你。”

    阿雾有些着急:“这怎么能行?你现在也不是神灵之体,只是肉体凡胎,也不知雪灾到底是什么情况,倘若明日……”

    “不管这个赌局做的多么真实,终究只是幻境,”白摇七安抚一般,声音很轻:“何况我有海神的力量,算不得什么大事,睡吧。”

    她笑了笑:“或者,你想让我和你挤在一起?”

    只是不等阿雾说话,她便又道:“但你受了伤,不方便。”

    阿雾的眼睛亮了又熄,最后乖乖地躺进了被窝,只是没过多久,又探出一只手,紧紧地与她十指相握。

    白摇七失笑,她抬头,看着窗外的朦胧灰色,眉眼渐渐变得冷凝。

    林朝朝直到走得很远,才松了一口气,她烦躁极了般抓抓自己的头发,注视着掌心被掐出的指甲印,冷冷道:“好了,我已经让他们知道了资源归你分配,出来吧!”

    村长缓缓地走了出来,不,或许说,是阿笼。

    阿笼微笑:“做得好,朝朝小姐。”

    林朝朝突然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上去:“我警告你,如果你不能带着我离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阿笼眼睁睁看着林朝朝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千金,到陷入绝境的迷茫可怜虫,现在又成了狡猾狠厉的双面派,心中别提多么的……快意。

    他甚至不计较林朝朝的这巴掌,反而觉得她打得好极了:“这才是北境少主的模样,您放心,我一定带您出去,只要咱们杀了无尽海主,那必然得到无穷无尽的好处。”

    “只可惜,你只是一只次鬼,再怎么得到好处,也还是一只次鬼。”

    阿笼只是笑,并不应这明显贬低的话,只是包容所有的笑。

    林朝朝冷哼一声,她冷冷地斜视着他:“你这幅窝囊的样子,比你那双丑丑的红眼睛看起来还令人厌恶。”

    村长的面孔就是普通且寻常的中年面孔加七恶群吴二肆旧零霸义灸2,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狡猾且窝囊的表情在这张脸上违和到怪异,阿笼笑了:“你放心,后面我这个身份,可是有大用处。”

    “对了,既然我们合作了,那你就帮我取三千个人的血,没问题吧?”

    “三千个人?若是咱们胜了,这赌局里起码有三万人的血,任凭小姐取用。”

    三万人?

    林朝朝奇怪:“那些人都在哪里?就算和我们一起卷进来的,像是欢奴她们,也都不在此处,莫不是这里还有别的饶山?”

    阿笼点头,赞扬道:“小姐果然冰雪聪明,就连这都想到了,你猜的没错,其实这是一个层层叠套的幻境,每个人都处在不同层次的幻境里,但其实是在同一个地方,有同样的规则,大雪降临,所有层的人都会陷入雪灾,只不过当一层中的人死光了之后,那层幻境便会消失。”

    “层层叠套?!”林朝朝声音都变了,“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术法!”

    阿笼神秘地笑:“我早就和你说了,小姐,这世上的秘密,可要多得数不胜数。”

    风雪渐渐侵袭大地,次日清晨,白摇七醒来之后,发现外面已经是大雪封山,整座村庄都很宁静。

    她舒展了一下眉头,斜倚在门前,姿态说不出的放松。

    “摇七,你醒了?”

    阿雾捧着碗热粥从对门跑过来,轻盈的脚步在地上落下一串串脚印,白摇七接住他:“别摔着。”

    他的脸都被冻得红彤彤的,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但是眼睛亮晶晶的,和外界真实的他倒是很接近了。阿雾视线缓缓下移,看见白摇七捂着他的手,一时不知道是手里的粥热还是心热,只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快喝吧,不然粥凉了。”

    “嗯,”白摇七就着他的手,轻轻喝了口粥,再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冷吗?去换件衣裳吧。”

    阿雾是不想挪动的,但在幻境里就必须遵守里面的规则,他刚想摇头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只得放下粥,跑去换身衣裳。

    出来的时候,他见到白摇七正在欣赏外面的雪,走过去说:“摇七,你很喜欢雪?”

    他在荒境的时候并未感受到。

    白摇七摇摇头:“不,是安静。”

    这种四周无声,但又没有灭绝生机的宁静,让她想到了无尽海。

    阿雾眼神晦涩地一暗,他忽然体会到了白摇七的意思,无尽海,无尽海,他本来对那地方充满向往,也是他接近白摇七的根源,但是在此刻心中充满了厌恶,以及无法掩饰住的嫉妒,那是她和神灵的无尽海,不是他与她的!

    “其实我有点感激那个女人了,”阿雾忽然开口。

    白摇七回过身来看他。

    “如果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幻境,没有这个幻境,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们。摇七,你不知道,在我睁开眼,发现我面前的人是你的时候,我有多么……多么高兴。”

    他默默走上前,安静又温顺地牵住她的手,身上所有微小的动静都传给了白摇七,他在微微颤抖。

    “很小的时候,我对睁开眼这件事情是不恐惧的,”阿雾低下头,“但是不知是哪天开始……我很害怕,一睁眼世界翻天覆地,我娘失踪了,我被迫听从背后之人的命令,我要去献祭自己的一切,来换取我娘平安。”

    阿雾的眼神放空,像是陷入了回忆:“我从出生起就没有爹,我娘就是我的世界的全部,她被抓了,她在惨叫,在痛哭,我怎么可以置之不理呢?”

    “绑我的女人声音很好听,味道也很香,那香味就像是跗骨之蛆,钻进了我的骨头里,每次我一闻到,就觉得我的手脚正在被挑断,我的心脏被刀子伸进去一刀一刀地戳。”

    “但是这些本来是无所谓的,因为我还有娘亲,她总有一天会救我出去,我一直这么相信,那些可怕的味道,也会随着那个女人的死,消失在记忆里。”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

    白摇七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等着。

    阿雾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可我有一天忽然发现,那个女人靠近我的时候,其实和我娘有着同样的气息,就连我娘的味道,在我记忆中似乎都和那个女人的混淆了。”

    白摇七好像也被他的颤抖传染了,她忽然拥抱了他,只说了一个字:“嗯。”

    阿雾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他伸出手,死死地将她压在怀里,像是要把白摇七融进自己的骨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其实我只是试探,只是试探而已,我太痛苦了,太渴望那种岁月能够产生一点改变,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我没想到,她就那样承认了。”

    她没做任何的隐瞒,仿佛一直在等待那一天,几乎是期盼着阿雾为此露出的反应,他的痛苦极大的取悦了她,她因为他痛苦而快乐。

    “我后面无数次的怀疑,其实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其实我是她仇家的孩子,但是,是真的,后面还有无数个,像我这样的孩子,都是真的。”阿雾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梦呓,可他禁锢着白摇七的力度一点没有变小,直到她发出疑惑:“无数个孩子?”

    阿雾的手一颤,他说:“对,宋六……像宋六那样的,还有好多个,她不是人,是……次鬼。”

    阿雾记忆中的女人竟然是次鬼,一个和人几乎没有区别的次鬼,甚至可以通过母体来孕育……

    白摇七很意外,但是紧接着阿雾就问他:“你会不会嫌弃我?”

    “嫌弃?我怎么可能,我们是……”

    “不要说神灵!”阿雾抬起头,眼眶红了,有亮晶晶的湿润,虽然没有流泪,但委屈之色几乎满溢出来,“摇七,你看看我,我是阿雾,我不是神灵,我是没人要的阿雾,是被所有人抛弃的阿雾,从来没人爱过我,我与神灵,天差地别!”

    白摇七沉默了。

    她看着阿雾的眼睛,那里面有委屈以及期盼,没有神灵记忆的他,是全新的他,她每一次强调神灵,他都是在痛苦的。

    白摇七迟迟没有回应,这让阿雾的心无限下沉,他的嘴角拉扯出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那些人全都聚集在弩的屋子里,你去看看吧。”

    “你要做什么?”白摇七问。

    阿雾钻进被窝里,像个蚕蛹一样把自己包起来,闷声闷气:“我早上感染了一点风寒,想睡一会。”

    白摇七注视了一会儿这个巨大的蚕蛹,她向来不喜欢一件事情拖泥带水,解释不清。

    但是这牵扯到了阿雾。

    “嗯,好好休息。”她留下一句话,离开了房间。

    门被带上,“吱呀”一声,但是风太大了,又吹得门“咿呀咿呀”的响,阿雾也听不见,他咬着牙,牙齿咯吱咯吱,和木门声交相编织出令他心烦的乐曲。

    就这么走了,就这样走了。

    就和当初他只是随口试探夏后一样,那个女人毫不犹豫地显露出来了狰狞的真相,什么狗屁母亲,全是假的,都是假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摇七,你也会这样,毫不犹豫地放弃我……为什么……

    阿雾蜷缩成了一团,五脏六腑似乎也跟着扭曲了,拉扯得他痛苦不堪,几欲呕吐。

    “嫉妒心快要把你烧成灰了,我的乖孩子,”不知何处飘来的声音,“你是我的孩子,是我最成功的孩子,皇位给了你,鲜血给了你,贪婪给了你,嫉妒也给了你,你注定与我相同。看看啊,这样一个把你当替代品的女人,这样一个你永远无法彻底拥有的女人,你还在为此犹豫什么?利用你的力量,掌握这个人间,借着这个机会把无尽海主变成自己的禁/脔,你可以的我的孩子,是不是?”

    四周陷入寂静,外面的雪在阿雾的眼中翻涌。

    他忽然冷笑一声,随手一挥:“滚!”

    遥远的时空传来尖锐的惨叫,阿雾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的气息趋于平静。

    我还是太急了,他想,得先建立足够的感情,摇七才会心软,是他操之过急,要慢慢来,慢慢来。

    雪粒子很大,白摇七走到门口,这屋子就像是一道结界,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

    她推开门,里面吵闹非凡,很多张嘴喋喋不休,都在争吵着“资源”“分配”,这才是第二天入雪季,每个人脸上惶急得似乎已经没有可以入口的东西。

    不对,这个雪灾的特殊性就在于只能吃特定的食物,包括阿雾刚才端来的那碗粥,所以资源的分配,已经开始了。

    白摇七走进去,里面立刻安静,所有人都看向她,每个人目光灼灼,看不出敌意,也看不出热情。

    “你来瞧你爹?”

    “哎哟这可怜的孩子,听说娘也失踪了。”

    两个村民的招呼打破了安静,白摇七探寻地看向角落,弩已经被五花大绑,他眼神中有恐惧,有不安,有痛苦与疯狂,与先前强大的模样截然不同。

    看见白摇七,立刻大叫:“你不是我女儿!你不是我女儿!”

    “疯了吧?是不是被他娘子失踪搞疯了?”

    “可怜啊,等村长来主持大局吧。”

    白摇七靠过去,弩嘴里几乎一刻不曾停下,只是发出的音调很古怪晦涩,压根听不懂,看旁边人不耐烦的样子,也没人在乎他嘴里在说说什么。

    忽然,他嘴里蹦出一句“妖女。”

    他的眼神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盯着地面,咬牙切齿的,像是那地面就是自己仇人的脸:“妖女。”

    “村长来啦!”

    一声高呼,风雪卷着另一人走了进来,阿笼摘下了自己挡风雪的帽子,环顾四周,眼神在白摇七身上略略停了下,就笑着道:“又到雪季了,依照咱们的老规矩,大家要开始去采资源了,每日派出两人,采取的东西咱们回来平分,采食期只有十日,雪季持续三十日,所以大家要做到的基本就是,尽可能采取多的食物,但不要过多,因为我们还要渡过下一个雪季。”

    采食期只有十日?

    白摇七有些意外,这是个全新的信息,并且一天只能派出两人,既然要尽可能获得食物,为什么只能有两人,两人带回来的,够全村一天的量吗?

    她这么想,也问出声了。

    阿笼皱眉摇头:“因为这是规矩,规矩不能改,若是超过两人,就会得不到任何食物。”

    白摇七心底有奇异之色闪过,先前的村长是这个幻境里捏造的人物,她可以确定,但是眼前这个……是鬼王,还是参加这场赌局游戏的其他人?

    “每天去的人呢,唔……咱们按照老规矩来,抽签决定吧。”阿笼掏出一个抽签盒,呈递上去,每人依次抽取,上面有字的便是入选者,白摇七的签条很干净,最后定的是一个村民,以及铁甲军中的一员。

    白摇七冷眼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回去准备行囊,人群散去,最后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村长,以及疯疯癫癫的弩。

    “娃子,你照顾好你爹,他身体不好,你娘又没了,等到食物来了,我会第一个先给你们发放。”

    “村长。”白摇七叫住了要离开的阿笼。

    阿笼的心猛然一跳,他觉得自己扮演的村长扮演的非常好,理论上不会出任何差错,为了保险,他甚至在第一天没有做任何的手脚,难道被白摇七发现了?

    “怎么了?”

    “我娘是怎么死的?”

    如果村长还是真实的村长,那么他一定会遵照这个赌局游戏里面的设定,告诉贝消失的原来原因,但是这是阿笼,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贝被白摇七和阿雾杀了,贝是那位大人,贝的死亡造成这个游戏规则混乱了,他也借此机会抢夺了村长的身体,虽然这个村长本来就是贝制造出来的傀儡,压根没有自我的意识。

    于是他说了个真话,也说了个假话:“你娘被一个恶毒的坏女人杀死了,而且早就死了多日,只是她的身体被抢占了,还欺骗了你爹的感情,结果硬生生逼疯了你爹,乖孩子,别难过,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知道吗?”

    ——真话在于,这个故事确实发生过。

    ——假话在于,并不是发生在现在。

    白摇七若有所思,她点点头:“村长,您去忙吧,我陪陪我爹。”

    阿笼不屑地看了眼弩,这个人与幻境中的其他傀儡不一样,他的魂魄一直都保留在体内,贝只是迷惑了他的心智,让他暂时的被操控,这千层幻境,唯有他在这个幻境是唯一的真实,其余环境的其余人,人格都是设定好的,每个幻境都一模一样。

    现在,如贝所愿,当弩恢复了理智,就会被这铺天盖地的绝望记忆击垮。

    阿笼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成王败寇,失败者自然要遭受最惨烈的报复。

    他和蔼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白摇七坐到床边,弩仍旧在不停地颤抖,嘴里发出晦涩难懂的语言,方才那句“妖女”,就像是她听错了一样。

    “弩,你是清醒的,对不对?”白摇七一语点破,“不用伪装疯癫,若不解决此局,你必定疯癫。”

    前半句,弩还在坚持着絮叨,完全不理会白摇七的存在,后半句,他慢慢停下,抬眼看她。

    白摇七伸出手,淡金色的海神力量将这里完全控下,弩似乎感觉到了这栋房间与外面的完全隔绝,他慢慢,一字一句的:“我可以告诉你,这里发生过什么,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们的来历,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女儿。”

    贝被埋入水底,就算有复原能力,也需要一段时间。

    白摇七没想到这里有个神智能恢复清醒的人,算是意外之喜,她简单的将所谓的赌局说了一遍,便看见弩的脸上,有两行眼泪缓缓地流下:“都死了,都死了,死了肉身还要受她玩弄,妖女,妖女。”

    “这里,发生过什么?”白摇七问。

    弩闭上眼睛,不堪回首,他说,这里就是饶山,也确实存在山神,他们是一个隐世的山村,靠着山神的庇佑,所以一直都很幸福地生活。

    直到一个军队出现了。

    军队。

    白摇七想到了铁甲军。

    弩说,军队发现此地有了隐世的山村,喜不自胜,要求他们交出村子里的美食美酒与女人,否则就要将全村屠戮干净,他们想也不想地拒绝,且借助山神之力,大败对方,保住了自己的村子。

    但是饶山避世百年,根本不知道人间险恶,他们放走了一部分军队的人,结果就是这一点心软的善良,害了整个村子。

    更庞大的队伍集结了,他们在山下实行了火攻,虽然山神之力可以保护火不烧到村子,但是大火燃烧起来的烟,可以活生生熏死他们,而且山林里的动物绝望无比,日日夜夜地惨叫,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地狱里。

    村长当时太绝望了,连夜跪坐在山神面前,祈求他的帮忙,结果山神并没有显灵,村长在经过七天七夜的祈祷之后,活生生饿死在了山洞里,也许是这份死志终于将他的信念传递给了山神,当晚山神显灵,天降大雨,浇灭了大火,且生出雄厚金光,让饶山的地界无法再被外人踏入。

    “既然如此,又是怎么毁于贝之手?”

    “那不是贝!那只是窃取了贝的身体的妖女!”

    弩皱眉痛哭,当时平静的日子过了很久,久到被大火焚烧过的树木都长出了嫩芽,底下那些身着银色战甲的军队也已经撤出多日了,饶山的村民就想要去外界看看,太久了,大家在山上都呆的有点无聊,于是那日,很多人成群结伴地离开了村子,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们也很小心,是悄悄地从后山离开的。

    后面大家也平安地回来了,且饶山附近再也没有了别人的动静,于是众人想放心下来,认为这下真的已经恢复平静了。

    结果……其实真正的贝,早就在那天离开村子的时候死了,替代她回到饶山的,是那个妖女,也就是现在的贝。

    妖女没有姓名,她一直很好地隐藏着自己,在和众人一起参拜过山神之后,就记住了这里的位置,一日,她从山外取了大量的鲜血,泼到了山神像上面。山神是无比纯净的信仰,被大量的血污染后,力量就大大地降低,后面又不知道这个妖女动用了什么邪恶的法术,竟然将山神的力量偷到了自己的身上,而山神本体则是彻底消亡了。

    “后面,就是那些军队的卷土重来,这一次,没有山神的保护,我们这些普通人,能抵抗他们什么呢?几乎没过多久就全都被俘虏了,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贝早就已经死了。”

    “妖女希望我能低头,对她俯首称臣,这样她就可以放过其余人,我很不想低头,真的不想,可是这么多人命,这么多人命啊!”

    他的脸颊急速抽动,像是现在了无法醒来的梦魇里:“但是,即便我低头了,即便我在地上跪着求她,求她放过他们,她还是下了斩杀的命令。”

    弩其实很后悔自己的低头。

    “如果你不低头,也许你们村子的人,还能多活一段时间,”白摇七已经猜到了当时的情况,“她要的是你低头之后的快意,而不是放过。既然你已经低头,那么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不过,我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你没有死?”

    如果是放到别人身上来考虑,那便是对弩的恩赐,是对弩心软的证明,可是放到那个女人身上,白摇七心中有了奇怪的想法,那是她对弩的惩罚,她因为弩曾经冒犯过她,所以无法原谅释怀,她一直等着今日这一幕,等他恢复理智,发现自己在经历多么丑恶的人生。

    弩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或许那个女人天生邪恶。”

    这是他不愿意再细说的内容了。

    白摇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告诉我,接下来我要怎么做,我要活下去,我要报仇!”弩目光灼灼地看向白摇七。

    “这个采摘食物,你知道具体的信息吗?那个村长不对劲,或许已经是她的人。”白摇七问。

    弩说:“雪季的记忆就像是有人硬塞给我一样,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对的,只知道所谓的雪季,便是要两人去一个地方取货,不过在取货之前,得签订一张文书,签订完了才可以拿。”

    “文书?”

    “嗯,无字文书,看着没什么危险,不过……”弩皱眉,“签订文书要求每两人在场,以我过去的记忆,基本上两人没过多久,就有其中一人离奇失踪,再过不久,就会陆续有人次鬼化,基本上没人可以活着离开。”

    “不过……我的印象里,好像不久之前,有一男一女活着离开了,不过男人变成了次鬼,女人却还正常。”

    弩脑子里的记忆都是混乱的,他其实不太清楚这个赌局中的幻境是如何产生的,只知道饶山的人死光了之后,自己晕厥,再醒来就已经是现在,已经不知道距离他们的死亡过去了多少年,脑中的记忆也因为发生的过去太多太繁杂,除却自己真正经历的,那些“傀儡的他”身上发生的,唯有近处的能记得详细一点。

    一男一女……

    白摇七点点头:“我去看看那所谓的采资源。”

    “欸!等等!我和你一起!这样吧,我们,我们一起去!明天我们就去抽那个签,你有办法的是不是?你都有这种力量了,我们一起前去调查此事!”

    “用不着你。”门忽然被一脚踢开,阿雾已经换上了铁甲军首领的那身衣裳,马尾高高地竖起,全然看不出刚才的颓丧,“我和她去。”

    那身银白色的战甲闯入了弩的眼睛,那些血腥的记忆立刻闯入了脑子里,妻子,孩子,朋友……

    所有的所有,所有的所有都毁在了这样的银色战甲之下!

    “去死吧!”弩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他疯了一般地冲过去,用头狠狠一顶,像一头蛮牛一样,疯狂地撞阿雾。

    这本来就没什么伤害性,但是阿雾一躲不躲,任由他将自己撞到墙上,然后狠狠地摔下。

    他本来伤就没好,一口血从嘴里涌出,然后默不作声地擦掉了,在白摇七意外的视线中,默默地站到了角落。

    “阿雾……”

    “我没事,”阿雾语气很平静,只是抬头看她的眼神,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的。

    “你……”白摇七破天荒的,又想叹气了。

    “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和那个女人都是一伙的,骗子,骗子!”弩疯了一般地冲着他们吼叫。

    白摇七明白了个中关键,她解释了一句:“我方才说过,我们是灵魂被拉入了这个幻境,进入的躯体,除了饶山原来的村民,也包括铁甲军。”

    这不能让他完全信服,于是弩将信将疑:“我怎么能相信?”

    阿雾没给白摇七继续解释的机会,他几乎带着残忍地说道:“你妻子都不是原来的妻子了,她是一团从皮里跳出来的烂肉,铁甲军还能是当年毁掉你全家的铁甲军?”

    这话太过尖锐,几乎没留下任何情面。

    白摇七也就是在此刻忽然发现,原来她已经开始同情人类。

    她共情了当年的弩,于是拦住了阿雾:“时过境迁,多说无益。”

    阿雾诧异无比,他好像是没想到白摇七会为人类说话,又好像是没想到白摇七会为了一个外人这样对他。

    他抿紧了唇,冷眼看着弩面如死灰地颤抖。

    过了不知多久,他缓缓点头:“我听你们的安排。”

    撤掉构成的结界,弩继续窝在墙角,装疯卖傻等候着此处的动静,白摇七和阿雾静坐在房间里,两人默默无语枯坐。

    今日的资源采集者,将会在傍晚时分回来,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伴着幽幽的雪花,与清晨的宁静不同,此时倒是显得过分孤独了。

    阿雾忽然默默地起身,将房间的炭点燃了,炭火几乎没有烟,很快室内的温度就上来了,白摇七回头看了眼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说话,像是一尊影子。

    “坐过来。”她开口。

    阿雾像是被电了一般,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慢慢地挪到了白摇七的身边,然后坐下,同样一言不发。

    “只愿意和外人说话?”白摇七的声音带着笑意,她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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