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烤火
叶知秋已被人伺候着洗漱了，几个丫鬟铺好了床，又将碳火拨的劈啪作响。
都是上好的碳，不呛人。但陆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怕姑娘夜里觉着闷，这几个懂事的便特留了一线窗隙才恭谨退下。
叶知秋迷瞪的坐在榻上，很有些不适应，她多少年都未曾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了。
别说一个人在宫里的时候了，就是此后身边添了人，也很难再和从前相提并论。
何况扶春在宫里化名晴香，跟在她身边说是伺候她，不如说是个干活的帮手，寂寞时作陪的伴儿。天黑前两人能勉强将手里的事儿做完就能欢喜半天。
今日猛然被伺候的这样周到，让叶知秋不免想到从前父亲还在时的光景。
新收拾出的被褥温暖柔软，屋内那盆碳火烧的火星四溅十分热闹，叶知秋在这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富贵乡里，默默垂了头，感到心酸。
“睡了没？”窗外有人屈指敲出轻微的声响。
叶之秋很快听出是陆行风的声音，披了厚衣往窗边一站，轻声答道:“还没。”
“那行，你把衣服穿好，我一会再进去。”陆行风说罢也不动，就乖巧的窝在屋檐底下迎风冻了一刻。
雨声渐渐大了，檐下空间逼仄，他被淋了满身满头，却始终不见叶知秋再开口唤他进去。
操，这女人不会转头的功夫就把他忘了吧……
陆行风原本带着满腔热情来邀功，却没想到话还没说开，就平白无故先受了一遭叶知秋的窝囊气，顿时脸色不虞，也不装什么圣人柳下惠了，气呼呼的翻窗而入。
叶知秋却早穿妥当了，此时正埋头在案几上俯首写字。
窗户开合不过眨眼功夫，再抬头时陆行风居然整个人已立在眼前，大狼狗一般将那碎掉的雨珠抖的满案都是。
“够君子吧。”陆行风潇洒恣意地甩完了，淡淡瞥她一眼，靠在长案一侧时眼神便颇有些幽怨，“就不能虚情假意请我喝口茶”
“陆公子好好的大门不走，跳什么窗户？”叶知秋看着他洇湿的一截衣裳，没搁笔，只稍稍抬手，拿指头默默将溅在案上的雨珠抹掉了。
“啧，”陆行风修长劲健的双臂撑在她身侧，稍稍矮身，学她的腔调冷冷抬声，“不是担心叶老师声名受损，谁在家还他么想不开要跳窗户。”
“何必动气。”叶知秋笔下未停，低着眉睫不轻不重叹了口气，“只是奉劝公子一句，与其将心思放在我身上，不如早做打算多为自己筹谋。”
陆行风翘起的唇角瞬间拉平，几乎立刻读懂了这句话。
是拒绝。
的确，陆家虽身处高位，但危机与权势从来都是双刃剑，握的不好反而要扎自己一身血。且两家宿仇在前，陆渊对朝堂之事一向能避则避，不屑参与过多党派之争，更何谈与一介深宫后院的女流之辈有什么牵扯。
而今，他一个并不受重视的纨绔浪子偏偏目的不明地递来橄榄枝，叶知秋自然不想接。
夜已很深，昏昏泛白的灯光从烛台上轻飘飘荡下。
叶知秋单手撑着下巴，微微敞开的衣襟处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锁骨。睫毛很密，逆着光，被渡上一层茸茸的薄光，一眨，就像树影间碎了一地的月辉。
人那么冷，眉眼却被衬地如此温柔。
“这个不劳你操心。”陆行风收回视线，指腹摩挲着案台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压低身，很快换了个问题：“叶老师，怎么样，在我家住的好不好？”
叶知秋再抬头，还未答话就险些撞上他高挺的鼻梁，惊得往后一仰，笔墨飞出，脸颊上溅了一串墨点子。
陆行风几乎想也不想，下意识就探手去擦。
叶知秋捏着笔杆子忍不住浑身一僵，错愕的避开他，有些怒意：“陆二！”
陆行风却恍若未闻，在叶知秋兔子般受惊的眼神下，强势的掰过她的脸。
下一秒，他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极轻柔的捧起她的下颚，拿手指将那墨点子从白玉般的脸上一点一点用心擦掉了。
带着厚茧的指腹缓缓刮过皮肤，引起一阵轻微的火花般的颤栗。叶知秋没出息的心跳加速起来，咬住嘴唇，耳根一阵红一阵红。
“慌什么。”陆行风瞧着她一副受了欺负隐忍不发的表情，忍不住低声笑，“二公子若是那豺狼虎豹，忍不到今晚。”
直到那两滴墨被擦的几乎看不见了，陆行风才意犹未尽收了手。
并没有意料中的下一步动作，他表现的这样随意自然，看她时眼神真诚到熠熠生辉，好像真的只是为了给她擦擦脸。
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叶知秋丧气地垂着眼，霎时那点脾气也都突兀的烟消云散。
空气微妙地静默了片刻。
陆行风指尖还残留着女子温软细腻的肌肤触感，一时找不出词儿来形容，就这么撑着双臂，漫不经心地将人框住了。
叶知秋再心如止水此刻也写不了字了，她局促的被人困在案几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见他衣襟上湿了大片，半晌才错开话题道：“你没带伞？”
“淋点雨算什么。”陆行风缓缓收了手，眉眼却是挑衅又温柔的，“谁知道你能将我忘在檐下那么久，现在才想起来关心我，是不是太迟了？”
叶知秋瞧着他那双手龟速挪移显然并无动于衷，朝旁侧淡淡一瞥，轻声道：“那边有炭火，你去烤烤。”
陆行风却不急，从怀里摸出一堆瓶瓶罐罐，一股脑全撒在案上，缓缓俯身，单手撑住了利落的下颚，提了提唇角，表情十足的阔绰张扬：“给你带了药，全是军中特供。谢就不必了。以后记得对老子态度好点，别整日跟防狼似的防着我。”
叶知秋半阖着眼，耳侧缓缓涌出什么东西，灼热的，冲动的，她想躲，但那张被雨水润的愈发英俊飒爽的脸霸道又笃定的挡住了所有退路。
薄薄几页纸忽然一颤，再一回神，陆行风垂着雨珠的头已经压下来，越捱越近。
两人四目相对，叶知秋却一偏脸，将椅子朝后挪了挪。继而将笔缓缓搁在梨木长案上，神色有动容，却令人辨不出什么情绪。
陆行风这样对她，讨好的意图不能更明显了，反而让她忍不住感到困惑。
父亲虽指给她一条帝师命，但她在宫内身份尴尬，五年来并无什么建树，不过是在吴蓁蓁身边帮着探虞后的消息，偶尔给杜伯伯当个参谋。
至于少帝，他虽有心与虞后一方的势力搏一搏，但多年半圈禁的废养早让少年昂然斗志归于颓废。
何况，父亲已溘然长逝。少帝虽信任她，但骨子里大抵还是觉得女子宜室宜家，嫁人后相夫教子才是正途。将她放在身边留用，多半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
若真要谈什么政事兵务，虽也能听她两句，但总归未十分放在心上。
对一个无名无势，家道败落的女儿家做到这个地步，陆行风到底是图什么呢？
摸不透的东西，她从来不碰。
叶知秋想了很久才得出一个结论，这人，归根到底大概还是图她这张脸吧。
她幼时便知自己生的美，贪图美色是男人的本/能，叶知秋早已习惯了被人盯在肉里的滋味，早已能够冷漠视之。
但陆行风在这些人中却又实在过分的独树一帜，以至于她回顾过往二十余年，都找不到可以与之一较高下的对手。
猎艳场上选择直接生扑的底层禽兽比比皆是，而高阶的捕手，更倾于掩人耳目，徐徐图之。
陆行风则另辟蹊径，他露出尖厉的牙齿，将满心意欲昭昭示于人前，却又磨着爪子不进攻。不止不进攻，还低嚎着拨开了其他觊觎的兽，摆开架势，懒洋洋的在太阳底下等着。
他在等什么，等猎物主动跳进去？
叶知秋还怔怔发着呆，听到炭盆边窸窸窣窣的声响，才终于在明灭跳跃的火星子里陡然回过神来。
陆行风此时已卸掉了黑沉的腰带，大氅搁在线条流畅的臂膀上，正要继续往里脱外衫。
“你……”叶知秋猛地站了起来，一退，抿得唇角都白了：“谁让你脱衣服了！”
“不脱衣服老子怎么烤？”陆行风觉得好笑，冲她抬高下巴。
他有副足够令男人女人都难以移目的好身材。裤袍松垮堪堪卡在要紧处，却无损里头包裹着的两条长腿笔直修长。更上面，即便隔着两层长衣，也是肉眼可见的肌理分明精悍挺拔，腰腹如松柳，窄而挺，一个扭身而已，就已显出夜战厮杀的蓬勃狼性。
还有那种生而就有、性感却粗野的扎实。厚重、醇烈、劲劲儿的。被汗珠滢滢的裹着，若是酒，一口就能让人醉到深处。
叶知秋眼睛陷在里头一刻。
陆行风缓缓扬起唇角，他喜欢她这个眼神。
与此同时，他也在打量叶知秋。
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有种唇红齿白的幼态，身体纤细瘦长，不需抚触就能轻易想象的柔软甜美。但气质却绝不软弱，反而每一寸都像生着冷清孤傲的刺，有种扎人的美。
“哦——”他悠悠停了脱衣的动作，曲臂半撑着一条长腿，几乎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从唇舌间滑出来：“还是，你觊觎我，怕把持不住？”
陆行风这种话说多了，叶知秋早被历练的百毒不侵，此刻轻轻转过目光，面不改色道：“是，我觊觎公子美色久矣，今日这炭火够旺，你慢慢烤，想怎么烤就怎么烤。”
眼见着人大方落座了，陆行风调笑的兴致也渐渐散了。
他本意并不是来耍流氓，往日盛暑他就是光着膀子也不觉得有什么，何况眼下他满身上下裹得像个贞洁烈妇，根本没有必要害哪门子羞。
实在是冬雨萧寒，背上的伤口在他一通作死骚操作下，崩裂的惨绝人寰。
他甚至能感受到药都化在粘稠的血水里，此刻正顺着雨珠子渗出绷带。
古代连个消炎药抗生素之类的也没有，再不烤干，他怕真要跟姚胖子一样躺在床上坐月子。
但叶知秋显然介意，她介意，他就不愿做。
她是前朝遗老孤女，叛国反贼的未亡人，偏还生的一副惊艳绝尘极端美丽，几乎每一步都踩在封建社会特有的淬了毒的刀尖上。
她大概，很疼吧。
陆行风默默伸臂掂着衣服，坐姿不羁的烤着火。
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他英俊凌厉的轮廓处描出一圈毛茸茸的柔色，分明满身放浪形骸的痞气，却又有种奇妙的温柔和孤独在。
叶知秋不动声色将目光撤回来。
为什么总看他，她蹙眉，女人也是低俗的视觉动物吗。
窗外垂打的雨声越来越重，陆行风忽然慢吞吞开口问：“叶知秋，如果有一天你能在宫内做个女官，你会不会高兴些？”
这话问的突兀，叶知秋目光一动，仔细想了想，还是诚实答道：“高兴。”
“高兴就好。”陆行风终于露出笑，长舒出一口气，他生怕她不稀罕。
“春巡，你就以宫内女官的身份去。”
不是新野王枕边新添的外妾，也不是他陆行风一夜风流的野债。
叶知秋要去，就应该堂堂正正挺直腰杆去，他若真这点本事也没有，拿什么脸来跟人求欢。
天子出巡，除了体察民情、宣显盛世等政治民生的考量，也是天子立威、稳固人心的绝好时机，只是所耗巨大，动辄月余。
随侍人员从心腹大臣、近侍太监到宫女护卫无一不周到。
简玉珩早替他打听好了，门下省起居郎因病此次春巡难以随行，宫里已着手重新选派。
事从权及，宫内女使有篆书之才者皆可投名举荐。
陆行风替叶知秋谋的，便是这个起居郎代理职位。
叶知秋沉吟不语，片刻后才抬眸道：“我若是你，没有十足把握的事，绝不会弄得人尽皆知。”
“那我和你不一样，讨好你这件事，我势必要人尽皆知。”陆行风与她视线相缠，笃定问：“你在权衡，是怕扑空？”
和叶知秋结盟本是他一厢情愿，可惜美人冷心又冷情，想让人松松门栓放人进去实在不易。
但他今日愿意拿出诚意试探，不论成败。
窗外几缕寒意从罅隙中涌入，屋内却被烘的有些热。
叶知秋避开他眼神中的霸道，淡淡一笑：“怕什么。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找新野王。”
“你敢。”陆行风陡然脸色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