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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认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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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无不言。”叶知秋搁了册子,看向他。

    陆行风目光避开她瘦白的足腕,顿了一刻,才单刀直入问:“陇西军粮案,宋大人审的?”

    系统给的第一个提示,陇西匪乱起于军粮贪污案。

    叶鄢砚不也说,宋明楷手握几桩大案。

    莒城火事的细作,宋离失踪的内幕,跟这案子有关系吗?

    “是。”叶知秋捂着暖烘烘的手炉,观察他的表情,“可惜查了半年有余,左右官员推三阻四,重要呈文又多缺漏,至今为止也不过虚惩了几个小吏,至今也未结案。小英雄感兴趣?”

    此案始于陇西剿匪初期。

    朝廷派兵押送粮草,可历经重重勘验最终运进军营的却全是霉米陈粮。此后不久,玄巾军就接连发起猛攻,破了城池若干。

    皇城震荡,群臣力荐调集边军来攻,陆渊这才接手了平叛要务。

    同时为避免再出此类纰漏,陆家一直都是自筹军粮。可惜南陆的粮草道隔之甚远,这也是赤雁军此战如此吃力的主因。

    宋世伯虽任此案主审之一,但犯人经的是北衙禁军之手,头部案卷又在刑部。拿到他案前的案牍卷宗,已是经人千挑万选之后的东西。

    想查清幕后真相,必须深入刑部和北衙禁军。偏这两股势力牢攥于世家阉党手中,仅凭宋家难以逾权。

    少年不过赤雁军一个小卒,这问题自然也能问得,但总归有些突兀。

    叶知秋神情有点难以形容,莫名觉着自己像个被套话的讲戏人。

    “随口问问,当什么真。”陆行风英挺的轮廓陷在晦暗昏旋的天光里,睨着她,漫不经心道,“你夫君没找着,怎么瞧着也不伤心?”

    他问得吊儿郎当,却带着一股天然的霸道和与生俱来的压迫,叶知秋下意识皱了眉。

    这话,逾矩了。

    “不喜欢他?”陆行风盯着人问。

    眼前的少女薄瘦柔软,书中却敢为男主飞蛾扑火般抗下满身恶名,不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爱,愚蠢无比的忠贞?

    “倒也不是。”她深吸一口气,忍了半晌,半是躲避半是叹息道,“我只是,忘记他什么模样了。”

    两人约莫见过几回,很久以前。

    爹爹曾说,宋离倾慕于她,可她却觉着未必。

    两家都是先皇钦定的托孤大臣,地位卓然。

    位于争权漩流中的朝臣大家,嫁女择婿从来不会只谈喜欢不喜欢。

    宋离选她,一来门当户对,二来大概也真是瞧不上惜宁公主。

    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已是乌京城内贵女圈中声名远播、人人争相求看的谪仙人物。

    叶知秋自是没有半分不满意,也很早就做好了为人妻母的准备。可惜,平淡的愿望终究落了空。

    她是失望,却远不至于失魂落魄。

    母亲早亡,父亲严厉归严厉,还是把她放在心尖上宠。

    寻常闺阁女儿家无聊透顶的昏定晨省,祈福诵经,她都不必做,只专心读书,学她爱学的便可。

    叶家大宅里,她拥有所有人都艳羡不来的自由。

    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身边勋门贵女的婚事,也大多敌不过一夜艳情这般露水情缘。她想的通透,夫君没有也无妨,不必可惜。

    至于名声——

    连夫君也没了,名声便也未必有多重要。

    她不甚在意地眨了眨眼。

    “不记得也好。”陆行风眼皮都不抬,望着窗隙外愈发阴沉的黑云,半戏谑道,“他配不上你。”

    “什么?”她没听清。

    “没什么。”少年露出漂亮的腕骨,两指一拉,兜低了帽檐,带点不自知的痞气道,“叶知秋,记得来报恩。”

    冷意微拂,窗棂外青灰色的浓云在他瘦削修长的背影中翻搅蹿涌。

    电光石火的一瞬而已,少年便如同生了羽翅的一尾黑燕,迅速消融在模糊的夜色里。

    琉璃珠帘噼啪乱响,叶知秋被粼粼的光影晃了眼睛,仓促闭眸的瞬间又突然想到。

    她还未问到少年的名字。

    出了叶宅,陆行风独自站在无声寂寥鸦色森森的穹顶之下,又陷入一片困顿的茫然中。

    回莒城?

    可他对这个架空朝代还一无所知,也拿不准陆家二少这名头有几分含金量。

    莒城火事的锅没有余地,只能硬背,就这么回去了,会不会被砍死?

    夜色渐深,隆冬的风吹落昨夜枝头堆压的一片白。乱雪溅飞花,飘舞在幽微死寂中簌簌有声。

    陆行风无言地停下步子,发现自己居然又走回了醒来时的那条暗巷。

    他这才惊觉无处可去,穿书的不适怪诞感无声冒了芽。寒风呼啸而过,一种深刻的寂寞迎头将他灌满了。

    夜半三更,梦回沪城的繁华不夜景、高楼平地起,近处却陡然涌入密密匝匝的骚动。

    “二公子!可找到你了!”有人跌扑而来鬼哭神号。

    陆行风骤然转醒吓得脑子一白,翻身坐起时本能两脚就将人踹飞了出去。

    都他妈什么毛病。

    大半夜的,一个不认识的鸟人,对着自己哭的死了娘一样。

    他屏着满腔躁意,一抬头,却见天光骤然大亮。

    数列重甲兵骑疾如雷电,策奔而来。

    马蹄声渐近,铠甲颠簸的声音轰隆作响,重捶一般拳拳擂在心口。

    高空盘旋震落的飞雪落在他鼻翼,又倏忽消失。陆行风眯着眼,看见为首的一骑马朝他直策而来。

    铁蹄高扬,溅起漫天寒光,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如同一座巍峨的小山砸在陆行风面前。

    “孽畜!”来人一双鹰眼藏在重甲之下,燕颔虎须,势如奔马。

    我了个草——。

    陆行风被吼的头轰耳鸣心脏差点痉挛,懒倦困意霎时一扫而空,他冷冷抬眸,古里古气道:“阁下姓甚名谁,不妨报上名来。”

    “我是你爹!”陆渊按紧了佩刀,差点撅过去。

    啧,才多大年纪,就敢老子面前称爹了?

    陆行风嗤了一声:“你是我爹?我他妈是你爷爷!”

    系统来的时候都吓哭了:“宿主,这真是你爹。”

    陆行风:……你他妈不早说!

    陆行风是被绑在马上捆走的,战马猎猎,将他颠的吐了一路。

    进了营门,一行人越过校场径直入了军帐。

    陆渊手下的人个个精壮悍利,也没个轻重,将他猛掼在地上时几乎爆出了全力。

    陆渊两眼一闭,长鞭扬出裂响,全当看不见。

    此次这逆子闯了大祸,全军上下对这混账东西恨的牙痒。他纵是有心护子,亦不能太明显。

    陆行风以头抢地,险些当场摔成脑瘫。

    本就吐的精光的胃里又灌了一路沙尘寒气,骤静下来,便喘得像个肺痨晚期患者,差点没把内脏从喉咙里咳出来。

    两侧卫兵黑压压一片,阵型森严。

    帐内金光碧影分置数排兵戟刀枪,靠近中央案几的四根铜柱直抵帐顶,一面是画满河流沟道府镇衙巷的布防图,一面是虎啸龙吟的行军玺彩画。

    此时那双虎眼,透过账内黑压压的铁甲银盔,盯人如剜肉。

    我日,要完。

    陆行风抬起头,心脏狂跳。

    “混账东西!”眼前忽地压下一片密沉如山的黑影。

    陆渊今年不过三十有五,宽肩阔背,四方脸。浓眉下一双鹰目神光炯炯,周身弥散着一股令人难以迎视的磅礴威严。

    生的也极高,绷着脸时活像一尊古铜色的通天怒佛。

    此刻他冷睨着这个软泥扶不上墙的糟心儿子,狂暴也有,失望更多,总之半晌无言。

    帐内还氤氲着炭火未尽的余暖,明灯垂荡,针落可闻。

    陆行风揉着颠坏的腰腹不吭声,余光晃了一圈,最终望向暗影处只露出半截袍摆的青年。

    这腿长的也是没边,气势却温和收敛的多。

    肃亲王膝下三子。

    陆喻之,他兄长,货真价实世袭罔替的权门贵子。与他一母同出,英武善战谋略过人,随父驰骋战场多年,见面不多,却与陆行风最为亲厚。

    他还有一个三弟,陆重霖。

    亲娘是先帝送给陆渊的赏妾,不受宠,生下他之后便被将军夫人重金远送。此子自幼体弱,却颇有些蕴藉才名,近年一直跟着几个先生四方游学。

    今日这遭不抱大腿是活不成了。陆影帝心一横,眼泪汪汪朝他兄长露出一点求饶似的试探。

    陆喻之稳稳接住。

    暗影中走出的青年同样挺拔,烫人的火光落在他脚边,卸了铁甲,稠青色战袍鼓风而动。

    与父亲陆渊不一样,他杀伐之气不盛,有种英武的儒雅。

    “父亲,”陆喻之不动声色挡在弟弟身前,温和道,“眼下战事要紧,行风此事办的糊涂,但也少不了奸人作梗,或可稍微搁置,待大军破敌后再细细的查。”

    那影子半高半低,居然,是跛的。

    旧伤?还是,因为原主所累。

    陆行风心头一沉。

    那跛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陆喻之垂下目光,无声做了个口型。

    认错。

    陆行风回过神来。

    他一向能屈能伸,放眼帐内年龄上能压过他的几近于无。强权之下,必有好儿,喊谁爸爸都不重要。

    心理建设完毕,他这会儿老老实实两手一拘,按祭祖的规模往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爹!我错了!”

    陆渊从鼻腔里哼了声。

    刹那而已,他从陆行风胸前伤处错开目光,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湿润。

    寻了一夜,他差点以为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认爹不久,陆行风便被送入外头临时建成的刑讯房。

    很多个瞬间,他攥着原主苍白脆弱的瘦指,在军杖落下来时,绝望地以为这具肉身会被锤成一摊烂泥。

    然而没有。

    杖刑的兵心思可不蠢,重挥轻放,每一次上扬都打的风声爆裂重若千钧。到要落了,挑他臀肉最鼓满的位置,轻轻一掸。

    却也够把人吓死了。

    良久,重杖放撂,耳边仍传来无休止的压抑闷哼声。

    陆行风半撑着抬眸,对面稽首伏地正被杖刑的汉子也视线一转。两人诡异地对视了一眼。

    是昨夜活捉的玄巾军贼首。

    这人已被打的血筛子一般,头戴玄巾,眼神阴鸷。

    两道旧疤横贯脸孔,每声杖响,鲜红的血珠就顺着嘴角剧烈淌落。

    陆行风盯着帕子上那弯迥异的红月,冷不丁皱了眉。

    不对吧。

    这他妈方向都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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