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青铜灯下
南薰低头，看见培熙撑在沙滩上的右手。
手背上有一道暗红的疤痕，那是他为了帮她洗脱罪名、从白鲁塞手中抢夺物证时，被对方用烟头烫的。
南薰伸出食指轻轻触碰那道疤痕，然后她听见培熙扭头时，脖颈和衣服摩擦发出的簌簌声。
“还疼吗？”南薰问。
培熙不以为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早就不疼啦。”
“会一直留疤吗？”
“不知道，不过，无所谓啦，哪个男生会在意自己手上的瑕疵呀？”
虽然有瑕疵，但在南薰眼里，那依然是一只修长漂亮的手。
就这么看着，似乎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
这只手可以帮她干很多苦力，但是却再也不会向她传递掌心的温度。
天色转暗，火烧云快要燃尽。
南薰提醒自己，不要再无休止地留恋，该行动了。
她扭过头，“培熙，你可以去车上把那件羽绒服拿过来吗？我觉得有点冷。”
“我就说嘛，你肯定会冷。行，你等着。”
她听见背后培熙起身的动作，以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她的喉咙突然一阵抽动，被强压的泪水激烈地负隅顽抗着。
好像一切都没变，她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使唤他。
但是，分明一切都变了。
南薰见培熙快要走到车旁，顾不上七零八落的心绪，快速地从包包里拿出一块香薰，点燃，然后放进青铜灯柱六角花边的凹槽里。
在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她强迫自己不做任何的思考。
因为她不能给自己迟疑和犹豫的机会。
那是希侬留下的那块遗忘香薰，父亲曾让他用这块香薰忘掉他死去的儿子，但希侬舍不得亲手抹掉往昔的记忆。
后来，南薰把这块香薰要了来，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也曾下决心忘掉培熙，当时她已经点燃了香薰，却因遥控飞机的造访，她原谅了他。
但是这一次，她必须选择遗忘。
而且是，彻底的遗忘。
这块遗忘香薰没有味道，黯淡的天色掩护了丝丝如缕的烟雾。
培熙走过来，把羽绒服披在南薰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最后一次，应该轻松快乐一点，不是吗？
南薰扭过头，用戏谑地语调轻轻唤了一声，“莫师兄……”
培熙低头抚额笑出声来，“桑珊跟你说了？我当时也觉得挺意外的，那只倔强地小黑盘羊从来都看我不顺眼，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落我手里。”
“莫师兄，不许叫人外号的，你定的规矩哦！”
“哎呀，这不是没其他人吗？”
莫师兄一脸的嬉皮不正经。
“听桑珊说，你对师弟师妹们的要求特别苛刻，他们都特别怕你，有时候我在想，幸好我不是医学专业的，要不然落在你手里，我又那么笨，肯定会被你骂死。”
“哈哈，怎么会？不过，你要真是我师妹的话，肯定也轻松不了，因为我会时时刻刻监督你，防止你抄作业。”
“喂，抄作业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小时候的事情……
他还记得。
南薰看着灯柱上无声飘升的白雾，心底的悲伤激流暗涌。
烟霞散尽，日落。
夜幕下的烟瓷海开始涨潮，汹涌的涛声自远处传来。
南薰知道，该回去了。
一如从前每个和培熙在烟瓷海相约的黄昏，太阳下山了，他俩就该回去了。
又坐了十多分钟，潮水渐渐逼近，培熙好像还没要走的意思。
噢，南薰这才想起，从前，都是她说走，他才从沙滩上爬起来的。这次当然也一样。
“该回去了。”南薰说。
“嗯。”培熙起身朝车子走去。
回到车上，培熙从车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南薰。
“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毕业礼物，打开看看吧。”
南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旅行社的定制礼券。
“你可以带上你的父母，在亚欧大陆、北美或者澳洲选择任何一个国家去旅行十五天。”培熙说。
她的脑海中忽地飘过好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在圣路易斯广场，女孩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望着天空中缓缓划过的银色飞机，男孩说：等我以后挣钱了，我就带你坐飞机旅行。
现在看来，那个许诺应该是永远都兑现不了了。
“送我这个干嘛？”南薰笑着问。
“我想你该多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上有比烟瓷海更美的风景，当你的世界变大了，你心里那些放不下的东西自然就变小了。”
南薰知道培熙想说的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比烟瓷海更美的风景，也有比莫培熙更好的人。
但是培熙，你知道吗？当我在圣托里尼看着夕阳一点点沉落在爱琴海时，我心里眷恋的还是眼前的这片烟瓷海。
我不奢望以后还能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但是你在我的心里占得太满，如果不把关于你的记忆全部倒掉清空，我没有办法开始新生活，我不想自己的人生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只有缅怀过去这一件事可做。
还有好多好多话在心里，但是能让南薰平静着说出来的，唯有一句谢谢。
她接过信封，然后看见培熙笑得很开心。
车子再次开动，南薰盯着腕表上的走秒，心里数着倒计时。
车窗外的风景愈加熟悉，她知道很快就会到西西里教会了。
“对了，我还忘了问你，毕业后你做什么呢？”培熙又开启了话匣。
“我找了一份在东方汉学出版社的工作，主要负责汉语古籍的翻译工作。”南薰说。
“噢，跟你专业挺对口的，”培熙顿了顿，笑道，“不过，听上去有点枯燥呢。”
“是呢，很枯燥，所以很适合我呀。”南薰也自嘲地笑了笑。
沉默半晌，培熙又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不打算继承你爸的衣钵了吗？你们家的香薰生意就真的这样湮没销沉了吗？”
“不，我爸已经成功制成新的香薰了。只是以后，烟瓷林里那棵老榕树就用不着了，我爸打算以开店的形式售卖。”
“那这样的话，香薰师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吗？”
“不会的，我爸不会亲自经营店铺的。”
“噢，那就是请一个雇员，”培熙默默思忖了一会，又说，“这个雇员呢，他必须百分百地替香薰师的身份保密，就算以后离职了，也不能将香薰的秘密向外人道。而且，他还必须足够机灵，保证自己去找你爸时不会被某些好事者跟踪。”
培熙犯难地叹了口气，“这个雇员恐怕不好找吧？”
南薰淡定地说，“已经找到了。”
“噢？”
“他是希侬。”
“哦。欸等等，谁？希侬？”
因为太过惊讶，培熙有意识的放缓了车速。
“他不是已经……”
“他没死，前些天回来了。”南薰轻描淡写地说。有意省去了希侬跟毒香薰有关的细节。
“哦，好神奇。”
培熙本想顺着好奇心往下问，但是车子已经绕过了西西里教堂，开到后院的小楼房下。
培熙抱着沉甸甸的纸箱走进南家的房间时，南母和南父正在吃晚饭。
见培熙来，南母很是热情，“培熙，你来得正好，我刚刚做了菠萝饭，你快坐下吃点吧！好久都没见到你了，我记得你以前特别喜欢吃我做的菠萝饭呢！”
培熙礼貌的微笑，“谢谢南姨，不过我晚上还要去实验室赶个报告，搬完东西就得走，改天我再来看望你们。”
培熙说完，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一个小时前他还跟南薰说今天晚上没有安排。
有点尴尬，南薰一定以为他是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芭芭拉身边。
哎，没关系，来日方长，这点小误会不算什么。
培熙在心里宽慰自己。
当然，如果他知道现在是自己还停留在南薰记忆里的最后时刻，他就算晚上熬通宵，也会接受南母的邀请，和南薰一起吃完这顿晚餐。
“哦，那好吧。”
南母善解人意的脸上有微微的失望之色，但随即又笑着对女儿道：“薰儿，你去厨房把菠萝饭用袋子装起来，让培熙带回去吃。”
“真是太谢谢了！”培熙笑得眉眼弯弯。
南薰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来自己家觅食的小男孩。
“欸，对了，南叔南姨，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回海慕郡的那套小木屋呢？我还等着再和你们做邻居呢。”
南父朝培熙扬起慈和的笑意，“可能再过一阵子吧，感觉搬家挺麻烦的，所以一直都拖着没行动。”
“哦，搬家是挺麻烦的。”
培熙目光扫了一圈屋里的陈设。
“等你们决定要搬的时候，打电话跟我说一声，我过来搭把手。”
“哦，电话……”
培熙伸手在裤兜里摸了摸，摸出一张洗车卡，在卡的背面写了两串数字，就近塞到南薰手里。
“这是我在医院诊室和学院实验室里的电话，家里的电话你都知道的，我平常在前两个地方待得最多，要是有需要帮忙的时候，随时打电话给我。”
南父笑着打趣，“我们怎好把一个医学院的高材生喊来当搬运工使？”
培熙指了指地上的纸箱，“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不才当了搬运工吗，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哈哈。”
“行，搬家的时候叫上你小子。”南父笑着说。
当然，这不过是个应景的客气回应而已。
培熙却当了真，“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