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七月初, 田里的稻子全部被收割完毕，被倒在晒谷场上翻晒。几个年纪稍大的、负责晒谷的妇人坐在晒谷场边上的草棚里一边用草帽扇风，一边说着闲话。
“我说桂芬也是的, 这么大日头也来跟咱凑这个热闹！你闺女有大出息了, 不在意这几个工分，你当妈的也能好好歇着了！”
“可不是嘛！以前你家那小儿子两口子不懂事、小闺女要上学, 你跟你老伴一年到头半天都没歇过。现在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你呀都成咱们队里命最好的婆子了！”
“就是啊，大闺女嫁给县城工人, 小闺女更厉害，在县城还找了工作！前段时间，还把你大儿媳也弄到县城上班去了！啧啧，桂芬啊，你这福气可把我们羡慕坏了！”
……
张桂芬笑得合不拢嘴，这些奉承话听得心里就快活。别以为她不知道, 在场的这些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妇人，背地里说过她多少坏话。
那时老闺女读完了小学又上初中，这些妇人是怎么说的：“桂芬家那丫头片子十足的赔钱货啊，一家老小种田供她读书呢, 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真能考个女状元回来！”
闺女后来不上学了，回家里放牛，这些妇人又笑话道：“一个初中生，上了那么多年学堂, 还不是跟咱们一样种田！还真以为她能有多大能耐啊！”
老二两口子以前没长进，只会偷懒，啥事都靠着家里，这些妇人感叹道：“老大两口子可要被老二两口子给累死了！瞧老大那媳妇, 以前多水灵啊，现在瘦瘦弱弱的，风一吹人就倒了！”
……
不管她们以前说过多少难听的话，这时候，全部都装出一副亲热的模样，嘴巴像涂了蜜糖，想哄得张桂芬开开心心，最好能松松口风，让她们知道怎么样才能到县城找到一份工作。
夏日午后闷热，小小的草棚底下被划分出多块小区域，而张桂芬坐着的那地儿正是最宽的。一个位于边上、半个身子被太阳烤着的妇人嘴唇发干，听着一筐又一筐的好话往张桂芬面前倒，她心里越发不平衡了。
哼，张桂芬命好？老大蠢得跟头牛似的，他媳妇到县城找了工作，以后还看得上他？老二两口子看起来鬼精鬼精的，可是种田手脚都不利索，靠他们挣工分，累死都攒不到几块钱吧？大闺女嫁了县城工人又怎样，没见她跟娘家不亲近，一年到头也没回来几趟吗？小闺女再有出息又怎样，十六七的人了，还没嫁出去，还不愁死她？
王六婶酸不溜秋地说道：“桂芬呀，你小女儿还没找到婆家吧？再不快点找，她年纪大了，就更难找了！虽然说她在县城有份工作，但是这也不是什么优点。嫁人之后，还是要好好在家照顾男人和孩子，甭总往外头去！咱们女人啊，有没有好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找到好男人啊！”
旁边妇人听了，也附和道：“桂芬，六婶说这话有道理！你家兰英年纪不小了吧，你还是赶紧给她找个婆家吧！”
“对了，我外甥他今年十八岁，牛高马大的，跟你家兰英肯定相配！桂芬，要不啥时候让他俩见个面呗？咱俩还能做亲戚呢！”
“桂芬，我娘家也有个外甥差不多年纪，人长得俊，你要是乐意，我明儿就让我嫂子带人过来给你瞧瞧！”
……
一时间，草棚子变成了一个推销场合，一个接一个地抢着发言，恨不得把自家年纪相近的男孩子介绍给张桂芬的小闺女。她们可早听说了，县城的工作，是可以转给别人的。要是许兰英那丫头成了他们家的人，那份工作可不也落到他们手里了？
张桂芬被这群人的异想天开气得发笑，“切，你们那些外甥亲戚，配得上我闺女？我闺女现在拿着几十块钱的工资，不但是国营饭店的大师傅，还是那什么部门的负责人，年头还拿了‘优秀个人’的称号。我闺女就算嫁不出去，也瞧不上你们家那些外甥！”
说着脸上显出几分得意，“再说了，我闺女，早就有对象了！还是县城干部的儿子呢！”
看到这些妇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张桂芬心里爽快又后悔——哎呀，刚才真是气上头了，闺女和那小子还没定下来呢，咋就说出去了呢！到时要是不成事，可丢死人了！
“阿奶，阿奶！姑姑回家了，你快回来！”突然，几道重叠交错的声音响起来，从远到近，越来越清晰。
张桂芬腾地站起来，拿起草帽往外走，“你们自个儿晒谷子去吧，等会我向队长请假去！”
草棚里的妇人们看着几个小孩子跑到张桂芬身前，吱吱喳喳说着话：“阿奶，姑姑带小姑父回来啦！你快回去看看呀！”“阿奶，小姑父长得好好看啊！”“阿奶，小姑父买了好多东西过来啊！有糖果、有糕点、还有……”
几个小孩拥着张桂芬渐走渐远，说话声也渐渐听不清了。草棚里的妇人收回羡慕的视线，就着小孩子嘴里的小姑父开始新一轮的闲聊和猜测。
张桂芬顶着烈日赶回家，鬓发额头鼻子下巴全冒了汗。她进院子前慌忙用手抹了去，又理理自己花白短发，希望出现在未来女婿面前能体面些许，不让闺女丢脸。
然而，这些心思显然有些多余。她猛地发现，几个唤她回来的孙子孙女身上穿着老旧的打了明显补丁的衣服，脚上光着，被晒黑的皮肤大咧咧地露在人前。
好吧，这已经没什么体面好讲了。
张桂芬一进院子，白白嫩嫩的小闺女迎上来。哎哟，县城里的水土真养人，瞧她闺女，越来越俊俏了！
“妈，你以后甭领晒谷子的活儿了，一天到晚守在那里，时不时还要翻稻子，下雨天还得抢收，多累人！”许兰英麻利地扯下院子里晾晒的毛巾，舀水浸湿拧干，递到母亲面前。
张桂芬的目光越过闺女，落在了正走出来的小伙子身上。哎哟喂，这小伙子可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的人！比两个儿媳妇说得还要俊！
罗文晖见未来丈母娘正在擦脸，不好意思地停住脚步，远远地打声招呼：“婶子好，我是兰英的对象，特意过来拜访一下你们！”
张桂芬远远应着：“哎，好嘞，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罗文晖有问必答：“婶子，我叫罗文晖，就是有文化的文，朝晖的晖。”
张桂芬夸道：“这名字起得真好，一听就知道是个有文化的！”
许兰英哭笑不得，这两人还真行，中间隔了好几米兼一个她，他们也能聊起来。
因为太阳猛烈，所以夏日下午的出工时间要比其他时候晚些，当然收工也会晚些。堂屋里，许建国喜滋滋地点着未来女婿带过来的烟丝，深深吸上几口，然后鼻孔嘴巴处烟雾萦绕。真不错，这烟丝，又香又够劲！许树文老老实实地靠着墙坐着，跟未来妹夫不知道该说啥，只能坐在边上安静地听着。许树武近半年来特别用功，听说未来妹夫是高中生，竟然激动地起身回房，拿出一本书，向妹夫请教问题。同时，还揪着妻子过来旁听，非常励志。
罗文晖着实有些头疼，这厢未来丈母娘跟他聊爹妈的性格，那边未来二舅哥缠着他问问题，他差点儿都把回答给说反了。最后还是丈母娘威武，眼睛一瞪，让二舅哥暂时熄了那颗向学之心。
许兰英坐在一旁，同几个侄子侄女说话儿，给他们分各种零食，有水果硬糖，小糕点等等。几个孩子特别喜欢小姑，也不怕天热，一个两个挨得老近。四丫甚至还兴冲冲地提议来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张桂芬详细了解了罗文晖家里的情况，心里既高兴又担忧。这小伙子家庭条件真好，兰英要是嫁给他，下半辈子是不用愁了。可是问题也来了，他家人能看得上兰英吗？
她大方地把未来女婿让给小儿子，示意他可以尽情请教了，自己则拉着闺女回房，顺便拎走了墙角的两袋子礼物。
回到房间，张桂芬手下不停，一边拆看礼物，一边询问闺女问题，可谓是一心二用。
许兰英放松地靠在床架上，面对母亲数不清的问题，不由劝道，“妈，你就别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现在我和他挺好的，不然我也不会带他回家。再说了，以后要真是过不下去了，那就一拍两散呗。”
“你这死丫头，说的是什么话！”张桂芬顾不上礼物，右手迅速伸过去，大拇指和食指合伙在闺女脸上狠狠拧了一把，“赶紧吐口水，跟各路神仙道歉！”
压着许兰英道完歉之后，张桂芬生怕神仙们还生气，自己也双手合拢，不断作揖：“各路神仙祖宗勿生气，小孩子家家不会讲话，你们别放心上，就当没听过！拜托神仙祖宗一定要保佑我闺女人生大事顺顺利利、长长久久！过年过节我一定准备三牲茶酒孝敬神仙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