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仙魔
魔族在金陵的奸细刺杀先帝,通奸前太孙妃,更遑论别的桩桩件件,萧芃悲愤异常,靖州陈兵逼近沧澜山,大宛和须弥城的战事转眼一触即发。朝中却忽然涌起一波劝诫之声,说的都是“天下初定,当休养生息”,为首的是王扶远。方静悉的确是魔族奸细,王承归泉下不知是否瞑目,但王丞相没法拿大宛的气运作赌。
萧芃怒火正炽,但没法拿王扶远下手,便迁怒萧蘅。他与萧蘅亲厚,明白她绝不可能通魔,但两个魔族奸细都和华英公主联系紧密,新帝必须给天下一个交待。他将萧蘅禁足公主府,等候发落,但还没想清楚怎么发落,促羌族突然派来了人。
领头的是新任族长、曾经的世子宇文追和促羌族神女。人还未至消息先到。促羌族长夫人,也就是萧芃不知道第几个妹妹,听闻父皇遭魔族所害,伤心而亡,宇文追痛惜爱妻,愿倾草原之力助大宛讨伐魔族。
大宛加上促羌,讨伐魔族的确足够,王扶远再没有理由反对,萧芃顺势同意。三月初时宇文追和秦芜抵达金陵,同时禁足于公主府中的萧蘅请求面圣。萧芃见了她,华英公主一身宫服,跪拜新帝,请求随军出征。“陛下,”萧蘅说道,“臣妹若取不回颜妧和方静悉首级,愿献上项上人头。”萧芃同意。
倏忽几年,大宛和须弥城战事又起,灵芥山派了人,是王扶朗。
于是,靖州沧澜山战场上,大宛这边,主帅是灵芥山副掌门王扶朗和促羌族长宇文追,副帅是大宛嫡公主萧蘅和促羌族神女秦芜。须弥城这边,事情则要吊诡一些,只有一名主帅,名为安禄时,曾为门耶手下探情司司长,碌碌无为,最好溜须拍马,唯一出名的是曾杀过无情道人谢昀甫。大宛和他交过几次手,便明白这人实在是十全的草包。
“派条狗出去都比安禄时强。”
须弥城玲珑殿中,方静悉站在颜妧对面,说道:“沧澜山已经快保不住了,你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们“指的是须弥城新任魔君尹画和右护法颜妧。
“保不住就保不住呗。”颜妧靠在榻上,专心欣赏新做的指甲,没有看方静悉,“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的?!”方静悉看出她是真的不在乎,“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走的时候为什么要杀萧平?”这个问题方静悉问过很多次,萧平一个庸碌国君,对韬光养晦的魔族来说有利无害,颜妧杀了他,反而给须弥城惹来了祸事。方静悉这次一定要知道答案,冷声道:“你们故意的。”
“是啊。”颜妧这次终于正面回答了他。反正计划已经快完成了,不用担心方静悉坏事。
“为什么?”
“静悉……”颜妧终于不看指甲,看向方静悉,问道,“你有过家吗?”
方静悉有过家,短短几年,然后就没了。颜妧知道这些,继续说:“我也有过,在南柯村。你记不记得门耶?就是那个差点把金陵灭了的疯子。那时他爹死了,他不知怎地迁怒了南柯村。我们村里,男人都被杀光了,女人也差不多,只有好看点的能留下条命,被抓到探情司受训练,用身体换情报。我在南柯村嫁了人,有一个女儿。那一次……”颜妧眼中泛起泪光,却没有落泪,“他们杀死了我丈夫,把我的女儿摔死在我面前……所以我就是故意的,我要须弥城消失!我要魔族消失!”
这的确是方静悉从未知道的往事,可世间谁人不苦,他铁石心肠,神色未变。
颜妧看出他不曾动容,也不在意,拭去眼角泪水,换回平时的娇媚笑容。“不过其实你也一样……你还不知道,你的祖母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方静悉的养祖母,家中世代做糕点生意的方大嫂,死在和方静悉颠簸飘零的路上。方静悉听出颜妧的暗示,却不打算信:“你说魔族杀的我祖母?可他们要我办事,为什么要杀死能用来威胁我的亲人?”
“幼稚,”颜妧摇头笑道,“静悉,到头来,你还是幼稚。你当时是谁?魔族为什么要想着要挟你?你祖母年老体衰,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拖累罢了。不信,你可以去查。”
方静悉皱眉,转身离开。他问出了尹画和颜妧的真实意图,但须弥城实权掌握在这两人手中,他短期无法干涉,只能图谋逃跑,同时心头放不下颜妧的话,私下调查祖母当年的死因。只是事情过去多年,真相扑朔迷离,只是在此期间方静悉查出的另一件事,却让他放弃了逃跑,决心和须弥城死在一处。
这天,方静悉闭目养神,想着事情,相思殿突然来人,说城主找他。方静悉并没有问要干什么,径自前去。
尹画是个身量中等的年轻男子,面相阴柔,常着紫衣,单论气质,与故去的门耶魔君有几分相似,而论容貌,方静悉第一次看见他那双眼睛时,想起了萧蘅。须弥城中有不少关于尹画的传闻,大多是拿他与门耶作比较,毕竟两人气质相仿,连那方面的能力和癖好都有些类似。
颜妧和方静悉刚到须弥城时,尹画刚刚散掉他所有的男宠。过一段时间,他看上了方静悉。方静悉自然感受得出来,但他无意做人禁脔,只作不知。直到有一次,尹画借故把方静悉召去相思殿,方静悉早年随魔族在大宛各地走动,有些修为,但打不过颜妧,更打不过尹画,只好屈从。正如传闻一般,尹画似乎的确不行,他从不脱衣服,靠的是鞭子和玉势,且下手极狠,从不怜惜人。
方静悉进屋时面色如常,心里却有些怕。身上的痛还在提醒他前几天经历了什么,只是他想到查到的东西,又对自己狠下心,任由尹画摆弄自己。
另一边,玲珑殿中,颜妧前段时间与方静悉讲了旧事,一直没回过神,有人来报,说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也只是淡淡点头,没有过问细节。颜妧自从回到须弥城,身边一直很冷清,不常有人伺候,更没有找人玩乐,不像进了魔族城池,倒像进了尼姑庵,清心寡欲。来人退下后,她再次独自一人,想着和方静悉说过的事,又想起了看上方静悉的尹画。
这世上也许只有她知道,须弥新城主尹画的真实身份和真实性别。尹画原名尹嬅,是颜妧死去丈夫尹谦的妹妹。三人一同长大,颜妧成人后嫁给了尹谦,南柯村出事时尹嬅正在外拜师学艺,回来时家已经没了,只打听到颜妧在须弥城。她于是女扮男装,也进入探情司,与颜妧相见,后来一路向上,曾做过门耶的侍卫长。
“阿嬅……”颜妧看着新做的紫红色指甲,微微一笑。她正出神,突然有人急匆匆赶来通报。
方静悉瘸着腿从相思殿中出来时,天已经黑了。相思殿门口有人等着,一直没敢进去,见他出来,才急匆匆越过方静悉,进去通报。方静悉不知是何事如此着急,后来知道了。
大宛军攻破了沧澜山,杀了安禄时,直冲须弥城来了。
沧澜山有天险,本是双方都不易攻破的地方,千年来保住了大宛和魔族微妙的平衡。但奈何魔族这次派出的主帅实在太过废物,魔族最终丢了这道关卡。
要突袭沧澜山,最好的办法是渡过泯河,从后包围。这一点谁都知道,因此仙魔大战的另一处必争之地就是泯河,谁也不会轻易放弃。可偏偏安禄时就放弃了泯河。原因是泯河对面驻扎的多是促羌族人,草原人不善水性,安禄时认为他们不可能渡过泯河,因此撤走了泯河位置的大部分军队。于是某天晚上,大宛军渡过泯河,突袭了对面军队,包围了魔族沧澜山后翼。领头的是王扶朗,他曾与门耶在泯河对峙多年,熟悉地形。
须弥城中,尹画听说了沧澜山破的消息,没有表示,随口说了个名字,表示那是新主帅,态度浮皮潦草。说完她离开大殿,去了望月花海。
尹画就着月色,欣赏望月花,过一会儿颜妧就来了。
“就快了。”说这话时她声音不如平时低沉沙哑,反而透出几分轻灵,像个女子了。
颜妧一笑,无声点头。
两人没有再点头,但知道一直期待的日子就要来了。
毁了须弥城,报了仇,双双离去,重新做回小小村落里的普通农家姑娘。到那时,她不再是阴柔狠厉故作男装的须弥城主,她不再是风流浪荡笑颜代泪的魔族护法。
也许,等到那时,她们还可以越过曾经的羁绊,真正地在一起。
有风吹来,带起花香。
五月时,大宛军攻至须弥城下,城破时尹画在相思殿等着颜妧。欣赏过城破风光,她们也该走了。可颜妧来前,尹画先等来了方静悉。方静悉一身白衣,眉目如画,神色凝重,像在给须弥城送丧。尹画欣赏一会儿他的模样,问:“你怎么还不走?”
“我来送送你。”方静悉走近,“一夜夫妻百日恩。”
尹画听着这话有趣,笑道:“你的妻子在城外,等着取你人头。”
“让她等等吧,不急。”方静悉继续走近。尹画最喜欢的就是他这种事事从容的模样,太喜欢了,以至于她每次都想用双手打碎这份从容。可今天她没有兴致。她就要做回自己了,那个好姑娘,不需要一些嗜好来发泄情绪。
尹画深吸一口气,看着方静悉继续走近,一笑:“不是喊痛吗?怎么,上瘾了?”方静悉摇头,走至尹画身前,抱住了她。“我只想最后抱抱你。”他在尹画耳边说。尹画一愣,一晃神间闻到了方静悉颈间的香气,暗叫不好,猛地推开他。可就是那么一晃神,推开方静悉时她已经吸进了一些迷香,力道很大,却不够快,手指捏碎方静悉脖颈的瞬间,方静悉袖间的匕首也插入了她的心口。
两人相对望着,死在对方手中。
方静悉先断了气,死前喃喃:“念归,爹给你报仇了……”
方静悉调查祖母死因时,查到了探情司的一批迷香,那味道他认识。他抱着死去的方念归整整三天,曾在女儿身上闻道这股淡淡的香。他看得出颜妧和尹画相互喜欢,却不知为何从未越线。虽不知道,但他不在乎,杀了颜妧爱的人,让他们没法双宿双飞,他想不到更好的报仇方式了。
死前一瞬他面前闪过很多人的身影,有念归、祖母、养父、阿蘅、承归、谢芳息……甚至还有方媛。想起王承归的时候,他想到两人最后一次对话。他问王承归爱不爱他,王承归反问了一句,没有回答。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方静悉知道王承归不爱方静悉,王承归知道方静悉不爱王承归,方静悉知道王承归知道方静悉不爱王承归……以此类推,循环往复。他们都不爱彼此,因为知道给不起。
承归,我欠你的,算是还清了……方静悉想。
王承归最后让方静悉立的誓是:英年早逝,孤独至死。
如今应验。
颜妧到相思殿的时候,地上躺着尹画和方静悉的尸体。她怔愣了许久,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为自己疯了。
萧蘅到相思殿的时候,尹画和方静悉并排躺在地上,大殿宝座坐着颜妧。颜妧洗去铅华,萧蘅第一次看见了她全然不施粉黛的面容。颜妧本来面目只能算是中上,细看之下,眼角已有细纹。她看见萧蘅,笑起来,叫道:“阿蘅……”萧蘅让人退下,走进大殿。她看了一眼尹画,又看了一眼方静悉,转过头。颜妧看着她,说道:“你看,他们都死了……你的好丈夫,杀了我的……”颜妧哈哈一笑,“我的小姑子!”萧蘅以为她疯了,颜妧笑着笑着嘴角却涌出血沫,明显服了毒。萧蘅上前,颜妧倒在她怀里,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就死了。
萧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睁大眼睛,没有流泪。
她爱过人,爱的人弃她如敝履;她恨了一路,恨的人却死得那么早。
爱恨无论轻重,尽皆落空。
最后,尹画、颜妧和方静悉的人头被割下来,萧蘅看了一眼便不再看,让人送往金陵。如何处理须弥城,也等金陵的消息。她心头如堵,在须弥城乱逛,走至广场时,看见秦芜对着广场中雕像发呆,走过去,叫道:“神女。”秦芜转头,冲萧蘅一笑。
萧蘅看了眼塑像,问秦芜:“神女在想什么?”
秦芜做了几个手势。萧蘅对秦芜很感兴趣,为了更顺畅地和神女交流,自学了手语,如今已经能明白秦芜意思。
神女说:“它太丑了,我想砸掉。”
萧蘅:……
她先是一笑,继而想起查到的信息,问道:“传闻促羌族神女知天命,通人事,这塑像有什么问题吗?”秦芜但笑不语。萧蘅问不出来,转而说:“说起来,我小时有个走散的妹妹,和神女有些像。”聊聊家长里短,秦芜就不避讳,显出好奇模样。萧蘅继续说:“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妹妹模样,是兄长和我说的。我妹妹,叫做阿妩,从小不爱玩不爱动不常说话,兄长每次看她,她都盯着一处不动,像在思考,和神女很像。”秦芜一笑。萧蘅从她表情中看不出端倪,问:“恕我冒昧,我一直想问,神女说不来话,是天生的吗?”秦芜还是笑,做了几个手势,有些复杂,但萧蘅看懂了。
“我知道得太多,长生天让我闭嘴。”
萧蘅虽从秦芜口中问不出什么,但常和秦芜聊天让她心情好了不少。接着过了约一旬,金陵传来消息,宇文追听了萧芃的决定,提出异议。“促羌族对其他决定没有异议,只有一点,我们请求撤去须弥城中的初代魔君塑像,并毁掉相思殿。”原因是长生天使者是鸟翅形象,草原不允许魔君始祖也是如此,毁掉相思殿,则是为了彻底毁掉须弥魔君痕迹。这一请求被传回金陵,萧芃同意了。他没有道理反对,促羌族在伐魔中出了大力,人家不过是想毁掉魔族的一尊塑像和一座宫殿而已。
大宛和促羌族一同将须弥魔君塑像砸了个稀烂,一把火烧了相思殿。
相思殿烧了好多天,萧蘅和王扶朗没等,先带着一部分人回朝,留人控制须弥城。宇文追和秦芜则像是不担心大宛毁约,早早走了。萧蘅和王扶朗抵达靖州时,须弥城来信说相思殿已成灰烬。
与此同时,造化峰山谷内,秦弱衣望向山顶,眼神惊恐。
造化峰突然塌了。
相思殿毁,造化峰塌。须弥城和灵芥山最后一次遥相呼应。
造化峰倒塌,彻底埋葬了山谷里历代灵芥山弟子。铃儿在飞沙碎石中救出秦弱衣,后者望着已成废墟的灵芥山造化峰,跪倒在地。
师父,师兄,师弟……
她双眼通红,握着地上一把沙,沙在指间流下。
相思殿和造化峰同生共死,谁也不曾知道。但知道了,就能读懂先祖留下的讯息。
灵芥山和须弥城,一仙一魔,一善一恶,相生相克,共同消亡。
这是谢昀甫和迟斋回到金陵,见到众人时说的推测。
“你是说,没有须弥城,就没有灵芥山?”秦弱衣眼睛依旧红着,问谢昀甫。
“或者说,没有灵芥山,也没有须弥城。”谢昀甫回答。
他和迟斋的推断之后得到了证实。有弟子从化为废墟的造化峰中刨出了一册古卷,只有一页写着字。
仙魔终。
至此,所有人都猜出了促羌族要求毁掉相思殿和须弥塑像的意图。而促羌族似乎是怕大宛知道得不够清楚。相思殿毁,造化峰塌,宇文追和秦芜回到草原后的一个月,促羌族突然发兵南下,直逼大宛。
朝中,萧芃听着臣子们吵来吵去,搞清了攻打魔族花费了大宛多少,而这段时间与促羌族交手,从战报中,他也看出了草原先前隐藏的实力。
听到最后,萧芃双肩一垮,吐出一口血,昏倒在宝座上。
盛世已颓,王朝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