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空空
城北的慌乱与苏幕并无太大干系。
她正静静看着手中带血的箭矢,规整如荼的箭羽上是猩红的血迹,箭身精雕墨兰,那是北地四公子的纹饰。
苏幕双眸一黯淡,转瞬又升腾起一阵如残阳般孤凄却坚决的目光。
夜半无人的岑寂街道上,苏幕发了狠,似从林中扑出的猛兽,拔足狂奔,口中厉喝,“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曾经那个腮凝新荔的柳国第一千金,已骤然远逝,而今夜奔的,只是翦瞳带血,形容枯槁的苏四小姐。她要报仇,她再也不会等待,她今夜便要拆骨啜饮莫离鲜血。
寒鸦惊飞。
苏幕脑中嗡嗡作响,全然不顾路上所遇一切,颇有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刚烈。
但疏于调养的身体到底无法适应突然的剧烈奔突,苏幕脚下一绊,在略染夜露的石板上滑出老远。
晚风顺着脖颈,贯进她尽湿的衣衫,加之膝盖的钻心疼痛,苏幕的头脑清明些许:她现在回去,岂非是自投罗网?莫离能下如此狠手,是为了敲山震虎,摆明要与自己撕破脸。此刻身无长物,若入了魔鬼洞窟,便只能身不由己,她必须从长计议。
相里瑜一行人前几日便回了魏国,而今在这偌大皇城里,苏幕能想到的便是爹爹的那位故人。
出了朱雀门,沿筠仪桥西行,便到了羊羔酒铺。
铺子对面,正是苏琰生前提及的故人府邸。
苏幕透过朦胧泪眼,借着梁前挂着的“曾”字灯笼,辨出“弃赘园”三字。
看来这位曾老伯很是想要远离恶草纷争,但此刻的苏幕却全然不同,即便是跌进阿鼻地狱,她也要与恶人共沉沦。心中满是怨怼,她便无暇欣赏风景,径直穿过虚掩的大门,进到园中。
园内东临祥池,池畔垂杨袅袅,茭蒲凫雁点缀其间。亭榭桥坛皆备,错落有致,清幽彻骨。
远方传来高高低低的吟咏,似馨香浮动。
穿过竹柏,更往里去,便见一畦畦甘果佳蔬,有黑色身影忙碌其间。
“怎的又来了。”那人似乎不耐烦,但舀水的动作仍旧不疾不徐,水流淙淙没入肥沃的土地中。
“曾伯父,我……”苏幕方想开口,胃便因痛苦翻江倒海起来。
“苏琰拿走的东西还不够用?”
“求曾伯父替我们做主。”苏幕张惶跪地,口中干涩道:“我三哥他已受奸人所害,东西已尽数被人夺了去。苏幕在此处举目无亲,只得贸然前来相求。”
“看来苏家子嗣不过如此,也不知苏将军当年威风被谁承继了去。”他语气冷漠,丝毫没有长辈该有的怜惜。
“即是遭遇歹人,苏琰亦是面无惧色,骁勇不屈,求伯父勿要再玷污三哥清誉。”
“哼。”那人冷笑一声,终于缓缓起身从黑暗中走出,真容得见。
沟壑遍布的脸庞,一双苍老凌厉的眼睛好似雄鹰猎食,“老朽同他不熟,即便同苏将军亦只有一面之缘,你们的清誉与我何干。我将将帮他,不过是听了主子吩咐,既已践行了诺言,再帮你便是擅做主张了。”
“你的主子是谁,我自去相求。”
“果然是个俗尘女子,尚未自立便只知攀附,如此行事,只会滋生痈疽疔疖,怎的有脸见我家主人。”
苏幕听出其中深意,耳际潺潺流水更清越三分,“您说的道理苏幕明白,可苏幕此时双手空空,难道要赤手空拳地与无边黑暗相搏?”
“既如是,老朽送你一样东西,也不枉你跑一趟。”他说着,示意苏幕走近。
未料,她将将走近,那人竟伸手敏捷地钳住她的脖颈,让她无法呼吸。
虽看着是花甲之年的老人,臂膀却坚实有力,“来人啊,有贼人!”
“放开我。”苏幕抵死挣扎,总算忆起自己并非两手空空,她手中尚余从苏琰处寻得的迷烟丸。
苏幕果决一扔,烟雾炸开,身后之人与围近之人皆连后退。
果然,自己并非两手空空。
她连滚带爬地出了弃赘园,但“追兵”仍锲而不舍。她索性扔掉手中累赘,跌跌撞撞往来路奔,却忽见坊肆中多了许多巡逻士兵,见自己鬼鬼祟祟,正欲前来相问。
前后夹击!
苏幕不得已只好拐进胡同中,皓月照得前路幽长,似有一线生机。
待走近了,竟是一条死路!
真是天要亡我。
叹息间,她倏忽被人拎起,翩然跃至高墙之上。
这人行事利落,没有片刻耽搁,带着苏幕在阙静的市坊区穿梭,想来先是要掩人耳目。
虽然这人动作些许粗鲁,但苏幕很是受用,毕竟不到半柱香时间,追兵声渐稀,二人灵巧渐落至一院前。
此地似曾相识,苏幕抬眼一瞧:孟氏铁匠铺。
苏幕欣喜拉住眼前人。
却见她今夜薄纱覆面,佛头青发带轻束墨发,两缕烫银丝绦垂坠一侧,与鬓发融为一体。
缓步轻摇,衬得她眉目如画。
“多谢孟姑娘!”苏幕正屈膝行礼,却被孟邪单手拎起:“不过顺路。”
“能得孟姑娘竟能深夜相救,苏幕必结草衔环……”
“不必。我只是偏巧路过礼……”孟邪心中一思量,今夜若非要亲自遣送那呆子回礼部大院,她是断然不会路过筠仪桥的,也就救不了夜色中狂奔的苏幕了,但细节说出来好似也没什么用,她如此安慰自己,遂又胡诌道:“听说有人寻得了紫铜石,最近炼制有缺,便去取了来……”
苏幕不太懂具体的冶炼之道,一时怔住。
“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我……”将将开口,苏幕便泪眼朦胧。
“回房细说。”孟邪从怀中掏出一块天水碧绞缬手帕,递予苏幕。如此明快温柔的风格,与铁匠铺格格不入。
一腔苦闷诉完,已是深夜。
苏幕抵不过倦意,陷入一片混沌中。
梦中,往日苏家兄妹们相处时的吉光片羽,一一浮现,到头来不过雪泥鸿爪。
再醒来时,已过去了两天。
天刚蒙蒙亮,苏幕饿得头晕眼花,起身寻吃的,却听得门外传来争执之声。
“趁早回去。”
“不回。”
“还没被打服?”
“我上次的伤已经好了,就是不知姑娘痊愈得如何?”
“你若敢再提上次,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身体不适要医治,这么简单的道理,同我的舌头有什么干系。”
少顷,听得男声嘤求“女侠,别又打脸啊。”
苏幕见势不妙,开门相劝,却见那男子明明好端端的,手中端着的药汤未洒落半分。想来是孟邪的手掌尚未靠近,他便已叫苦不迭。
见苏幕醒转,孟邪剜一眼兰生,后者识趣躲到一边。
“我叫师弟们给你弄些吃的。”
“多谢。”苏幕已然想通了,笑盈盈道:“孟姑娘,良药苦口,既然人家好心熬制了,你便赏几分薄面吧。”
孟邪横在苏幕与兰生之间,漠然道:“不认识的人的东西,我不喝。”
“你既然救过我,便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
“朋友?”孟邪冷笑一声,“等到冬雷夏雪,银粟铜见,我们或许可以做朋友。”
她似十分反感“朋友”二字,说着便将兰生紧握的瓷碗摔碎,药汤溅落满地。
此举总算让他有所触动,眸中似带了些雾气,俯身收拾掉碎渣,默然走掉。
苏幕尚未回神,却见孟邪面色一凛,“现下你没法出去了。”
“可是出了什么事?”
“朝廷发了海捕文书,说是要捉拿嫌犯。我仔细看了张贴出来的告示,正是你的容貌。”
“什么?!”
“是不是那夜你从柳国别院走的时候,不小心捎带了什么出来?”
“未曾啊。”若换了以前的苏幕,横竖要去辩驳一二,但此次她知晓,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巨大的阴谋,她不能轻易出招。
“听闻那夜还走水了。”
“什么?可有人受伤。”
“具体不知,只听闻是阴鸷凶狠的荣国公领衔处理此案,想必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我这地方耳目众多,你不宜久留。我知晓一处,可以供你暂时栖身。”
山上的雪已落了五天。
苏幕在悬崖处的山洞里,大概估算了自己的处境。此番追捕之人,断然不会是自己,极有可能是觅柔。但觅柔那性子能做得出什么事?想来不过是寻一个借口,要找她罢了。如此广撒网,再请出荣国公坐镇,已然是晋国手笔,其人势必十分重要,再结合莫离一直将觅柔藏着掖着的事,还有那夜在书房依稀听到的“流落民间”“父皇”……难道,觅柔是流落民间的公主?而莫离能在晋国作威作福,即便来朝日结束也不走,是因为他寻公主有功?
若果真是如此,与觅柔相肖一事,岂非成了她的优势?
真相似乎近在眼前。
苏幕拢了拢裙袄,感叹还好孟邪思虑周全,准备妥当,才让自己在这雪山上寻了僻静之所,还能休养生息,缕清线索。
正思量着,洞口外传来窸窣之声,苏幕谨慎走出,却见穹旻黄云万里,松枝流滴垂冰,估计是适才掉落的积雪声引发异响,苏幕正欲回身,却见一棵大松树下俯一人,霜雪几乎要将他掩埋。
坏了。
苏幕上前查探,只见此人只着了一件靛青云锦夹袍,嘴唇已然冻紫了。
如此也敢登上这延年积雪的银粟山,真是胆大妄为。
这人怎的好生面熟?
苏幕一边回忆,一边搓热双手焐热他的。
那人总算有了些许意识,张口第一句便是:“铜矿,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