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故知
苏氏夫妇感情甚笃,膝下共四子,最小的一双儿女年龄相仿,自幼便比旁的两个亲近些。
听闻苏琰在莫离手中,苏幕心下大骇,忙央了相里瑜出手在已是一片狼藉的院中翻找,好容易才找了味解药来。
莫离严令苏幕精心服侍自己服下,须臾,药力消褪,他赛雪的脸颊有了些血色,却仍旧不起身,侧躺扶膝,敞着墨色锦袍,难得露出些散漫姿态,“扶本公子起来。”
苏幕纵使眼皮翻到天上去,也不得不曲肘相待。
“你没有手吗?”
“诶!”苏幕将欲发作。
“嗯?”
罢了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莫离轻拭眼角泪痕,端坐捋了捋墨发,再施施然借力起身,随即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倚倒在苏幕肩上。
“看来四公子近日身体不太康健,当心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这个你暂且放心,本公子临行前也会找个垫背的。”他说着,靠得苏幕更近了,全然压倒在身侧。
风流迈于一时,志陵万物的莫四公子,竟是连独自站立的能力也没了。
“躲什么,没让你松手。”
苏幕在心中念了句佛。
“走,出去。”
“就这样出去?”
“不然呢?”
苏幕只得勉力维持,歪着身子将门来开,却见静候良久的相里瑜背影如霜。
虽然眼前的小径可容四人通行,莫离却偏要走在相里的那一侧,“喂!你,让开些。”语气耀武扬威。
适才帮苏幕找解药时,相里瑜便晓得此番留不下苏幕,但看着二人“亲密”的样子,他仍有些不是滋味:近日的曲折,似是太多了些。
饶是如此,相里瑜仍噙着笑容,风度丝毫不减,“木儿,可是要先回去一趟?”
苏幕颔首,又唇语道:“对不住。”
“无碍。莫公子身子虚了些,自然是要好生照料。”
虚字一出,莫离一身体僵。
相里瑜摇了摇玉扇,眸光流转,“石头,送客。”
待二人走远了,自黑暗中走出几位侍卫,“主子,跟不跟?”
相里瑜倏忽肃容,再无往日随性姿态,“盯着苏幕,当心别被莫离发现了。”
“是!只是……那柳国公子机警得很,手下的人骁勇善战,很难对付。”
“本王不知道吗?怎么做,卢磊会告诉你们。”
他冷声道,似有愠色。
初秋入夜,浅凉欺欺。
寒鸦飞过魏院别院,再往南不远,便是气派得多的柳国别院,山间生灵尚且知择良木而栖。
晓得苏琰就在这里,苏幕三步并作两步,步履生风地到了柴房旁。
“苏琰!”苏幕人未至声先到,房内却并无应答。
她干脆推开腐朽的木门,借着烛火微光,她看清木柴上瑟缩的人影。
“三哥!”苏幕声音发颤,随即脚步不稳地冲上前去查探,脚下踩着的碎木屑哔啵作响。
却见苏琰双目紧闭,面黄肌瘦,衬得脸上的刀疤都小了许多。凉夜里只着一件灰色破布衣裳,似在发抖。
曾经养尊处优的哥哥,竟成了这副模样,苏幕一时五味杂陈,干脆趴在苏琰身上哭了起来。
“哈哈。幕儿,你怎么这就上当了。”
苏幕破涕为笑,粉拳轻锤。
“哎呦,这小半年没见,你就是这样对你亲哥的啊。”苏琰宠溺地笑着,轻抚她的额间发,“幕儿,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不过我瞅着,你这些日子怎么瘦了些?可是莫离那厮亏待了你。”
苏琰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怅然听着苏幕诉说一路曲折。
“你哥我早就给你说了,莫离这臭小子是个‘薄幸狸奴’,千万不要听信他的甜言蜜语。”
听到这个熟悉的代称,苏幕忍俊不禁。
早在苏幕对莫离意/乱/情/迷的那几年,苏琰就给他起了个这个绰号,但因莫离身居高位,他们也只敢两个人私下交流时过过嘴瘾。
那时候,苏琰虽然不支持苏幕与其往来,却仍仗义行事,看不得苏幕受半点委屈。
泰仁十五年,柳王差莫离率队前往燕国。苏幕那时倾慕莫离,担心他在异乡思乡情切,便差人去北地买了许多时兴玩意,再亲自去沙洲取了几抔砂砾。
礼物虽简单,却是她在沙洲上走了好几个时辰才寻够的,加上浣洗的时间。
苏幕在冷月下赤脚走了一夜。
她心心念念在约定的时辰候在了公子府,欲将礼物悉数奉上,却听闻莫离领了晋国故人游历城郊,全然把自己抛在脑后。苏幕那夜受了风寒,竟断断续续病了半年,差点伤重不治。
苏琰从此便和莫离结了梁子,总算找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与莫离决一高低。
可惜莫离已是武神高徒,苏琰自然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还被罚去了与楚国的战场,最后挂了彩。
“现在谁也没有我亲哥重要,不管是男人还是狸奴。”
“我的乖妹妹!”苏琰笑嘻嘻地捏了捏苏幕的脸颊,“总不能一直局限在小家小爱里啊。这些日子我跟着使者团,发现莫离这人行事鬼鬼祟祟,喜怒无常,若不是被他识破了我的伪装,说不定我就能知道他背后的秘密了。可惜……”
苏幕于是将发现图纸的事和盘托出。
“莫离果然是狼子野心,竟想对柳国动手。”苏琰怒目圆睁,“待我回去禀报国主,定然揭露他的诡计。”
“可眼下我们都被困在这里……”
苏琰及时打断,“苏幕,我们苏家剑法第八重境界是什么?”
苏幕略一回忆,随即摇摇头,“我们手上的砝码有限,轻易不能示人,若要出招,必然得一招制敌。”
苏琰是个直率的人,但与苏幕想比略显莽撞。心下便带了些情绪,“幕儿,莫非你还舍不得莫离?”
“三哥,我和他没可能了。”
就像在月下捡砂砾的那夜,她留下的浓稠脚印,竟数付予一浪又一浪的江水,了无痕迹。
“那便好,听闻爹爹在宣樊城有一位故知,就在筠仪桥大街的羊羔酒铺对面,我们可以求他们相助。不管怎样,总会有办法。”
“爹爹怎么会在这有故……”话未说完,苏幕便知失言了。
“没事,那件事已过去那么久了。我这疤都仿佛娘胎里带的了。”
当年,苏琰被罚上楚国战场,遭遇苍龙山一役,激战三个昼夜,险些被俘,苏将军拍马相救,竟中了援兵晋国的奸计,被虏到了晋国。此役,苏琰成了少数幸存的人,有了永恒的伤疤也有了永恒的冷眼。此事于二人皆不光彩,已然在苏幕脑海中蒙了灰尘,她差点忘了爹爹还在此处短暂生活过半年。
苏幕再瞥一眼苏琰,见他放松地依靠在满是灰尘的泥墙上,内心毫无波动,便继续道:“如此,我依你。”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眼下莫离既然愿意让你我相见,便证明他也对你起了杀意。我们一同消失,动静太大,需得一个人前去探听虚实,待万事俱备,再出逃不迟。你且先好好养着,跑腿的事交给我便是。”
“你说的有道理。只是你怎么出府?”
苏幕担心隔墙有耳,沉吟一番道,“我自有对策。”
“如此,务必小心为上。备好了马匹盘缠,三哥带你回家!”
来朝日结束后,宣樊城百姓皆以为能迎来平静无波的月份,未料却传来了与皇帝失散多年的小公主被寻回的消息,一时间皇城热闹非常,传闻甚嚣尘上。
传闻是小白脸驸马找到的有之,罪魁祸首裕王找到的有之,甚至有传闻是文皇后专门寻回死对头之女以博皇帝欢心。虽然传得头头是道,但到底与寻常的市井生活无甚关系,百姓们热闹一阵也就过去了。
但与此事息息相关的莫离,却无法轻易抽身而出,整天与四方周旋,脚不沾地。府上的人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苏氏姐妹也要待到夜深人静时才能见其背影。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但苏幕变得谨慎多了,第一次从孟氏铁匠铺出逃,侍女秋红不幸遇袭;第二次随相里瑜出逃,一干人等遭遇无妄之灾。事不过三,她再也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殃及无辜。此番,要想尽可能多的保命,便需找一块好的挡箭牌,比如莫离的心尖月。
苏幕被困在别院里,不知道坊间传闻,自然也不知觅柔的另一重身份,便仍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秋夜,淅淅沥沥落了小雨。
雨滴织成的帷幕中,点点滴滴映照着院内烛火,西厢房因为位置隐蔽,未露出任何线索,
房内的觅柔又乖乖候了离哥哥一天,也乖乖听话没有进食,正觉腹内空空,却见轩窗外快速晃过一个身影,随之而来的是扑面而来的食物鲜香。
门外传来叩门声。
“谁让你来的?”
“离哥……是四公子差了奴婢送来的。公子说了,今夜晚些回来,小姐不必再等,可以先用晚膳。”
觅柔没想太多,毕竟知道她隐蔽之所的人屈指可数。她开了门,来人恭恭敬敬放下“肉皮煟膏的颠不棱”。
薄皮裹馅,香气四溢,觅柔不由得食指大动,却仍端着架子,“怎么还不走?”
“嘿嘿,柔姑娘,近来可好?”
来人正是苏幕。
她要找觅柔的位置不难,苏幕知莫离金屋藏娇,需得假意睡去后再夜游,便瞅准了时间,让苏琰上房梁观察,有了大概的位子后,再挨个细核,不久便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