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伤疤
驸马府的一片漆黑中,有一间亮堂堂的异类。
郦食其已经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公事要务,天下社稷,他惯于用这样的事情来麻痹自己。旁人艳羡的生活,美人在怀,吃穿不愁,但生命中似乎少了很多东西,过往的云烟总是在脑海中浮现,回不去,回不去。
放下第十三本册子,他深深叹了口气,起身望向窗外,无月无星。
前几日因了公务,他未能陪伴娇妻出游,熟料竟然遇上了行刺事件,身在异处的他焦头烂额,骑坏了几匹马儿才匆忙赶回来,未料回来之后又是惯常都有的争吵,与无止境的斗气。几年了,有多少日子实在平静中度过?朝堂之上,众人皆知他仰仗了公主;驸马府内,他必须得言听计从。
他忽然回想起了很久以前,耳边温软的女声,“白玉搔头刻凤凰,付檀郎。”
锦髻凤凰簪,笑犹是,少年风韵。
身后忽然传来窸窣之声,他皱了皱眉。低和一声,“作甚?”
眼前凤簪翠翘的女子,低头恭敬的端着茶壶。声音极为低沉而不自然,“长夜漫漫,喝点茶罢。”
突然到来的人打乱了他的心绪,郦食其心中很是不悦,“谁让你进来的,抬起头来!”
她慢慢地抬起头,眼神平静自然,暗含波澜。
“哦,你就是救了幼澄的那位罢。”
“是的,驸马爷。”
郦食其早就听了不少奴才们的闲言碎语,这女子因了她的功绩,在府内颇有风光,欺人不少。如今,竟然敢未经许可就进入自己的书房,平常所言果然不虚。“我不是说了,不准任何人打扰我的么……出去!”他转身回到书桌前坐定,“看在你救了公主的份上,你暂且可以自由出行,但切莫忘了你的身份!快出去!”
昏黄的光下,那女子眼眸似箭地盯着郦食其的背影。然后转身要走,忽传来郦食其的声音。“风光一时,小心脚下。”
女子脸上浮现阴森的笑容,“呵呵,也送你一句话,‘风光一时,万勿回头’。”这声音,就像一句咒词,翩然散开,伴随着她远去的背影。
宣樊的衣家竹园内。苏幕正在池边喂鱼,一尾尾红色远曳的鱼,自由而散漫。
相里瑜已经走了两日,说是去参加那来朝日。临别之时,夕阳西下,那日,苏幕才明白,古人常说的话:“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风竹卿最近两日都在城郊采药,苏幕便可安心下来为未来细细思量一番。待到相里瑜归来之时,她便也可启程归家了。等到回到苏府,她大不了再更名改姓,再无小姐风光,只要能待在亲人身边,她便再无所求。这一路上,多亏了有相里瑜的庇护,她才没有被莫离的人盯上。
“梁姑娘可还住得习惯?”
衣俊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多谢衣公子相助,此地颇有意境,颇有心远地自偏的感觉。”苏幕看着又是一身不羁的衣俊清,笑着说。他已经习惯了衣俊清着放浪形骸的习惯。
“哈哈,梁姑娘果然是我知音,相里瑜这双眼果然是精于觅佳人。”衣俊清撒了一把鱼粮。“要不然他那糙汉子二哥老是嫉妒他呢,半辈子就娶了黄脸婆。”
“你说的就是那个褚契?”
“不错,最傻的那个。魏国就那么几个皇子,魏王王后都把他们往死里宠,三个儿子,老大一天耽于美色,糙汉子老二想学好就是脑袋太傻,老三嘛,若不是因为死了的那个人,怕也是呆瓜。你说说看,魏国还能指望谁?”
“死了的那个人,你说的是瑜姑娘?”
“对啊!”衣俊清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上下打量了苏幕一番,一副很不相信的样子,“相里瑜竟然给你讲了那个故事,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故事,她都愿意给你讲?不过……你一定不知道他为什么化名为‘相里’。”
“我一直很纳闷,他却没提起过。”苏幕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
“嗯,这个嘛!又是一段风流往事啊!”衣俊清闭着眼睛沉吟了一番。
又是一段?
苏幕登时就浮现出相里瑜道貌岸然的样子,“害死了个姑娘还不够?”
“怎么能算害死呢,明明是爱死的。”衣俊清一脸坏笑。偏对上了苏幕大大的眼睛,他笑眯眯地迎上她的目光,清了清嗓子,“罢了罢了,告诉你便是,看相里瑜也为把你当外人。你想想看,你印象中最好看的人长什么样?”
衣俊清无端端来了这么一句。待反应过来,她的在脑海中马上出现的是娘的样子,温柔端庄,娴静敦厚。
“不管怎么样,定不及她。”此时的衣俊清已经沉醉在了回忆中。难遇的晴天,一位女子高腰襦裙,骑一匹高头大马,头戴帷帽,帽纱轻盈,似遮非遮,看不清脸庞,待到清风拂来,就已娇容显露,华贵从容。
“这样讲未免太过主观,美本就是主观之物。再说,天下之大,又有谁能看得尽这世间之美。”苏幕一阵激动,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因为这样极端的评价让她想起从前,以往在柳国,人人都赞她是柳国最美之人,但直到她走出柳国,行至天下,才发现人世间,本就没有最字。
“梁姑娘莫要激动。你还是很美的,哈哈。”
被误会了。苏幕一时涨红了脸。
“之所以称她无可媲美,是因为我们没有见过她的容颜。她总是带着帷帽。”衣俊清满满地开始解释,“这个故事,还多亏了小瑜姑娘,你别看相里瑜现在一天嘻嘻哈哈,以前那个小瑜姑娘死的时候,他整天阴沉着脸,好像别人把他的琉璃碗抢走了似的。他爹娘不愿意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把让他出宫去玩,结果不巧,遇见了鄙人。”衣俊清坏笑起来,“我说了以后,梁姑娘莫要生我气啊我把他卖了。”
“你?”
“我以前跟我爹就是干的这行啊,不过这票没有干好,把我自己也搭进去了,不过刚好,遇见了狭路相救的人。”衣俊清嘴角上扬。
他单干的第一票就出了差池。
那日他守在路边良久,偏巧看见了一身荣华的相里瑜。好不容易把他给放倒,身后却跑来一群人追杀,他拖着意识不清的相里瑜跑的甚是狼狈,都已经跑到了好远,身后还是穷追不舍,直到她骑着马,哒哒地赶来,“救”了他们两人。却没有想到迎来两个大麻烦,
“我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直接吓瘫在地。还好,那个时候的相里瑜本来就不喜欢呆在皇宫中,如今这一番周折,他倒是喜欢得很。唉,褚家呆瓜啊!人说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苏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没把相里瑜送回去?”
“他非要威胁我们跟着他一起再走一圈,”衣俊清耸了耸肩,“不过这一路上跟着师傅,倒是学了很多,也知道了很多。”
“你们的师傅?”
“对,她叫相里微。就是她救了我们。你看相里瑜的功夫好吧,虽然不及我,但是好歹也是得师傅真传了的。”
“这等奇女子!”苏幕早就敬佩相里瑜的一身功夫,没想到竟然是女子所教,她大感意外。“不知能否得见?”
“可惜,她已不知所踪。”
“什么?”
“本来说好第二日回魏国皇宫的,但是一大清早,她就踏马而去了。我们都没有再见过她。”
他的语气间,满是失望。一只蝴蝶翩然飞过,落在了衣俊清的手间,时间仿佛静止。
苏幕一边感慨,一边在心中嘀咕,果然是同一个师傅,表面上都是一副洒脱地不行的样子,背地里又都是一个个的故事。
“所以,不要不辞而别。”衣俊清回过神,幽幽道,“这是相里瑜和我,最讨厌的事。”
宣樊公主府内。
芷烟从书房内退出来,她本想一下子将茶壶摔在地上,但是忍住了。此刻,她的表情极为狰狞,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似有血丝溢出。已是深夜,公主府内一片安静,只听得见她的步履如风。
“啊!”她身前忽然冒出个人影。
那人伸手便把她的嘴巴捂住,拖网隐秘地带。
“如何?”
“正如公子所料。”芷烟抚了抚胸口,低声道。
“公子吩咐了,以后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无需感到拘束。”
“是。”
“这里是公子特意挑选的最好的药酒。”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
“请替我向公子道谢。其实,上回那一剑的位置刚好,并未伤及要害。现下已经大好了。”
芷烟已然知道了莫离的用意,无非是要提醒他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未等她说完,黑衣人就融入了夜色中,再无踪影。
芷烟冷笑一下,她有什么好怀念的,她的檀郎甚至都认不出她的样子了,至始至终,用情最深的,只是她一人而已。感到喉头一阵腥甜,她紧紧闭着嘴,血从嘴角流出。
小的时候听过的一句话在耳边回响,像一句谶语:情深不寿,慧极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