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看不见的客人
且说墨观至送走贺老汉祖孙二人,独自回到花园小楼。他换下外出的衣服,在楼上楼下迅速查看一番,列好整理清单。
和他预料的一样,清单只有短短数行。曾祖母留给他的这座小洋楼里外都干净得不像话,别说暗处的虫蚁,就连表面的灰尘也不见一丝。
墨观至只略停顿片刻,神态自若地按照清单开始干家务。他先换洗干净的床单被褥、窗帘等织物,再检查电气设备及家居摆件,若有需补漏的则即刻在网上下单。
从外表看来,花园小楼极具上世纪初的复古气质,内里却大不同,俨然是一派现代宜居风格。曾祖母搬离前便已决定将花园小楼交给墨观至,特地下血本按照年轻人的喜好重新装修过,购置的皆是顶级家电设备。如今小楼虽已有几年未曾住人,家电依旧能够正常运转。所有玻璃门窗统一换成降噪保温的特殊材质,屋内铺设地暖,加上中央空调和新风系统,可以让毛春的冬天不再难熬。
因保养得当,这部分工作比墨观至预计的还要简单。而后,他打开自己带回来的行李箱,将个人衣物和基础生活用品归置好。最后再将贺老汉送来的果蔬米粮重新收纳进厨房。如此不过一个多小时,墨观至发现自己已然无事可做。
他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端着杯子走出厨房,正思索着做点什么来消磨时光,蓦地发现厨房连接客厅的走道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白色粉状物。
墨观至微愣,走近两步去看,原来是粘米粉。他想起来,贺老汉送来的物品里确实有一袋自家研磨的新鲜粘米粉,难不成是袋子破损了他没发现?墨观至沉吟,觉得可能性不大。他干脆蹲下,仔细查看地上的粉末,很快便在角落里发现一枚梅花状的小脚印。
脚印落在细白如雪的粘米粉上,小小的、浅浅的,后头还拖出一条仓促的划痕。
墨观至:“……”
看来这位隐形的小客人脚滑了呢,希望它没有沾上一屁股白。
不知怎的,墨观至忽地想起今日吃饭时,在口袋中无意中摸到的那一团柔软的毛绒触感。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同时迅速抬头,四下巡视。屋内安静如常,唯有洗衣机运作时发出轻微响动。
墨观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起身去储物室找扫帚,心中默默将扫地机器人列入购买清单。等他回来,却发现原先那枚小脚印已然不见,——不是被擦除,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凭空消失。
墨观至挑眉,只做不知,继续手中的清理工作。
若是寻常人遇见这等怪事,多半会疑神疑鬼,要么会仔细摸查家中闯进了什么生物,要么会将事情往灵异方向想。
墨观至却不太相同。他自小遭遇的奇奇怪怪之事不在少数。许是因为自己从未因此受过伤害,相较于害怕,他反而是好奇多一些。
头几回遇见时,年纪尚小的墨观至还会拉着家中大人前去查看,只可惜每一次“侦查”都不了了之。后来有一回,也是在这栋小楼,小墨观至半夜来到曾祖母的房间,告状说有一只看不清模样的小家伙扒在窗户上偷偷看他。
墨观至记得当时的曾祖母笑了,笑得满脸慈爱。她将小小的曾孙儿抱在怀里,一边轻拍背部安抚他,一边柔声说起黄大仙的故事。
黄大仙便是黄鼬在民间的某种尊号,又有称黄鼠狼的。在人类的认知里,黄鼠狼是一种极通人性和灵性的生灵,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可谓再恩怨分明不过。在上世纪特别困难的那几年,曾祖母曾意外救治过一只黄鼠狼,随后便发生了一件奇事。
那时的人家,米面都习惯装在肚大口小的深瓦缸里,每次淘米都得侧身弯腰,伸长胳膊探入米缸,拿葫芦瓢舀一勺。时局艰难时,米缸空荡荡,总是只剩一层薄米,舀米的动作变得尤其费劲。某一日,曾祖母习惯性弯腰掏米缸时,愕然发现原本早应见底的米缸不知何时又变得半满。
初时,曾祖母虽觉奇怪,但只以为是自己忙中记错了细节。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日日吃米却总不见米缸空下去,无论何时揭开盖子,总能看见不多不少正好半缸的洁白大米。曾祖母这才知晓,家中定然是出了怪事。
她几经思索,最终并未声张,甚至禁不住诱惑,悄悄将平白多出来的大米送给忍饥挨饿的乡里困难户,如此支撑着熬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危机稍稍解除后,曾祖母立即决定停止这一切。
某一日,她摘了些山中野果,朝米缸虔诚拜谒,口中念念有词:我知你知恩图报,感谢你多日扶持;如今我难已解,因果两清,你可自去。此后虔诚修行,若要做人便做人,若要成仙便成仙,自在逍遥。
曾祖母将野果作为供品留下,一日未归。再回到厨房时,野果果然不见,此后米缸也恢复正常,再无神奇。
曾祖母告诉墨观至,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一切事物都能够、或者可预见将来能够以科学原理来解释。只是有极少的一部分,以人类目前的认知水平很难理清其中脉络。我们能做的便是认真学习,敬畏自然,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打扰、也不伤害那个无法解释的神秘世界。
墨观至记得当年的自己听完黄大仙的故事后深受震撼,第二日一大早便爬起来去小花园里摆鲜果供盘,还撒了一圈花生瓜子。
你们好呀。
小小的人类幼崽脸上婴儿肥未脱,挺着圆鼓鼓的小肚皮,满脸严肃地朝满园空气鞠躬见礼。
我家里现在已经不缺粮食啦,不用来翻我家的米缸了哦。如果你们想吃东西或者需要我帮忙,可以悄悄来找我,换我来保护你们。
墨观至其实并不完全记得自己当日所言,只知道在那之后,他虽然还能时不时感受到来自小动物们的不带恶意的打量视线,那种半夜爬窗户的不礼貌行为却几乎绝迹了。
想来,大概是花生瓜子的贿赂真有奇效吧。
墨观至一边想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打扫完毕。他洗净手后,取出早就备好的过敏药,就着冰水咽了下去。而后,他再次进入厨房,片刻后拿着几样东西重新回到客厅。
一小碟鱼干,一碗清水,一块柔软的法兰绒小毯子。
整整齐齐摆在客厅敞亮的偏角,既不会直接暴露在阳光下,也不会吹到过堂风。
做完这一切,墨观至直起身,自言自语道,今天可真累啊,这些东西就不收拾了吧。说罢,他捶捏着肩膀,趿着拖鞋上楼,发出重重的脚步声。
说来也奇怪,墨观至心里明明惦记着房子里某位看不见的小客人,脑袋却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明明此时还远不到他平日的入睡时间。
酣眠的人类并不知晓,在隐秘处,有关动物侦探所的事迹众□□传,他的名字已然响彻毛春城内外的精怪圈。而那简陋的招聘广告经由特殊法门重重复印,如今几乎每爪一份。
墨观至只知道自己大概是做了一个长长的、甜甜的美梦,梦中隐约有清脆悦耳的铃铛声,还有惬意的咕噜声。他还嗅到阳光的味道,就好像有一只慷慨好客的小猫咪,主动将晒了一天日光浴的毛肚皮搁在他的脑门上。
——好舒服的毛毯子呀,咕噜咕噜。
——好美味的小鱼干呀,咕噜咕噜。
——好、好秃毛的人类呀,咕噜咕噜。
……
墨观至挣扎着醒过来时,天已大亮。他从床上下来,拉开窗帘,对着满园生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尽管梦的内容颇为离奇,他此时的精神却很好,也没有出现任何过敏的不良反应。
墨观至踩着轻快的步子下楼,第一时间来到客厅。客厅吹了一夜暖风,正维持着最适宜的温度。
果然,墨观至敏锐地察觉到碗中的水线下去浅浅一层,而小鱼干则少了一条半,另半条欲盖弥彰地横躺在盘子里,上头还印有两粒恋恋不舍的尖细牙印。此外,他还在那条毛毯上发现一个圆圆的、微微凹陷的小窝窝。
墨观至拎起毛毯,对准光线仔细翻看,奇怪的是,无论他如何检查,竟连小客人的一丝痕迹都不曾发现。
难不成秃毛的其实是……
正琢磨时,墨观至听见前院传来的动静。——昨天他刚调整完院门外的手摇铸铁门铃,此时门铃声听起来清晰响亮。
墨观至前去应门,却见门口站着几个打扮浮夸的陌生年轻人。
其中为首的一位黄毛青年见了墨观至,夸张地拍了拍胸脯,咋呼道:“妈呀,还真有人住啊。哥们,你这真不是鬼屋吗?以前是凶宅不?你花多少钱买的啊?”
黄毛的话语似乎并无恶意,只是言行举止实在缺乏礼貌。墨观至不想理会,作势就要关门,却被对面的另一位长发姑娘拦了下来。
那姑娘抿唇一笑,伸手拢了拢头发,露出精致的珍珠耳环。比起黄毛,她说话时语气更软,措辞也更委婉。她先是道歉,而后解释起来。
“我们其实是刚登记成为寻龙小队的探险者。因为主办方要求每个小队在前期都要做几期有意思的选题,到时候要根据网络影响力筛选参赛者。我们实在是想不出主题,刚好听说这附近原来有座鬼屋,就想来看看。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在住。不好意思啊,我们都还是大学生,经费真的很有限。如果可能,能不能请你帮帮我们,我们只要进去拍一点点素材就可以了,拜托啦!”
姑娘双手合十,眼神真诚地凝望着墨观至。
墨观至点头表示理解,而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没有留下丝毫可商量的余地。
女孩眉眼耷拉,露出明显的失落神色,被身旁的黄毛好一通嘲笑。
“算啦,人家面子大,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呢。”黄毛阴阳怪气道,“要不我们也去那个什么芙蓉村吧,最近就这个话题度最高。我看起码有两支小队都去过了,拍回来的素材看着也挺好。不是说他们村里明天要举办个什么芙蓉节吗,从今晚十二点就开始搞。我们拍个夜间遇鬼结果发现是色鬼的脚本怎么样?哈哈哈哈!”
他笑起来时五官挤作一堆,略显猥琐。珍珠姑娘微不可察地蹙眉,略略测过身去,避开黄毛喷溅而出的口水。
墨观至原本要关门的手一顿,想了想,还是出言提醒那姑娘道:“我听说芙蓉村并不安全,还是谨慎为好。”
姑娘感激地看着墨观至,在同伴的催促下,却也只好谢绝对方的好意。黄毛见状,冲墨观至挑衅似的抖了抖眉毛。
墨观至懒得多看,直接关了院门。
回到屋内,墨观至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想起之前阿波说的话,便给他发去几条消息,却久久未得到回复。
墨观至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饭,喝下最后一口咖啡,直接给阿波拨去一通电话。幸好这回顺利接通了,只是信号听着不太顺畅。
“啊我?我、现在在车上呢,马上、就要进山啦……对啊,你怎么、知道……去、芙蓉村……没事的,没事……我不过夜,拍点素材、就回来……一个人去,不过碰上了另一个小队,都是以前认识的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时断时续,墨观至勉强聊了几分钟,只得挂断,心中的不安不减反增。
正此时,门铃声再次响起,来访的又是一个陌生男人,虎背熊腰,粉色衬衫。
见对方支支吾吾像是要对暗号的模样,墨观至心下了然,抢先道:“不是鬼屋,已经整改,如今笼罩在社会主义的金色光芒下,百邪不侵。”
那男人一愣,不确信地询问道:“请问,你这里是动物侦探所吗?”
说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墨观至接过一看,原来是他张贴在店门口的招聘广告,只是不知为何,字迹看着有些模糊。他顿觉古怪,招聘留的联系方式是店铺店址,怎么会有人直接找上门来?
墨观至心中警惕,面上却丝毫不显。他依旧挡在门口,并未将对方让进门来。
“你是来应聘的吗?”
“啊,不是,”男人憨厚地羞赧一笑,哗哗挠了几下板寸头,“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这个动物侦探所,啊,就是说你们这个业务范围应该是针对所有的动物,对吧?那,我就想确认下,这个,我是说,人鱼……也算是动物吧?”
墨观至:“……”
???
墨观至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再来一杯咖啡。
粉衬衫大汉见对方神色不对,急忙争取道:“我,我可以给钱的!多少钱,你说!十万,十万可以吗!”
“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觉得我们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很科学的……”
就在墨观至思索着应当如何尽可能礼貌地询问对方的精神状态时,一旁的雕花铁门竟然吱呀呀地自己动了起来,好似正无声地说着“‘昂贵’的客人,欢迎光临”。
铁门下方,一条黑色的小毛腿若隐若现,在沙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好几枚梅花小坑,足见它正十分用力地抵住门。
墨观至:“……”
粉衬衫登时两眼放光,以一种不符合他肌肉虬结的型男气质的希冀眼神,水汪汪地看着墨观至。
墨观至郎心似铁,沉稳地继续说道:“啊,这位先生,请相信我,这背后一定有一个科学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