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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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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哄闹声如群鸭归巢。

    小黑猫烦躁地抖抖耳朵,小毛球也跟着抖抖耳朵,咕噜噜调转脑袋,将视野移至驾驶座。

    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剃青皮寸头,生得膀大腰圆,横肉狰狞,有别于车内其他乘客,是一副盛年横死的大凶面相。他身着深蓝色客运制服,胸口处溅有好几处油点,内里是灰蓝色的旧衬衫,不知多久未曾换洗,领口有一圈肉眼可见的黑色污渍。

    驾驶座座椅有几处破损,爆出内里黄褐色的脏海绵。皮革呈现不自然的柔软质地,每道褶皱都和男人的身体弧度严丝合缝,就像是镶嵌在座椅里十几年不曾挪动一般。

    中控台和司机本人一样腌臜,杂物散落,尘土积存。揉作一团的塑料袋里露出半个白面包子,荤油滴落,凝固成一个又一个白色油点。旁边随意搁着一个旧水果罐头瓶,玻璃内壁覆有厚厚一层茶垢,深褐色的劣质浓茶在其中晃荡。

    另一角歪歪扭扭地贴着文明提示语:

    儿童身高一米二以下免票……车内禁止大声喧哗……严禁打扰司机正常工作……

    视线往上,后视镜镜面中间有一道明显的裂缝。镜柄绑着一只褪色的红色吉祥结,缀有开国元勋的小像以及出入平安等字样。

    小黑猫的视野重新回到司机,盯着那人后脑勺处的头皮褶皱,略一顿,抬爪朝天空挥去,轻巧地撕开重雾一角。

    刹那间,一束日光从雾气的罅隙灌下,穿透玻璃窗打在司机脸上。原本看着还算正常的男人此时竟透出几分死气,皮肤迅速灰败,泛着异样的光泽,——那不是汗水,更像是某种粘液。

    小黑猫的视线拂过后视镜。镜面那道裂痕不偏不倚,恰好将司机和车厢其余人的投影分隔两端,一明一暗,楚河汉界。

    司机僵硬地侧过脑袋。他并未完全回头,只转过半只没有眼白的眼珠,浑浊的眼球夸张地凸出,阴森森的目光从肩头往后掷来,吓得众人登时噤声。

    他喉结鼓动,发出黏腻的咕叽声,浑身肥肉跟着颤动起来。

    “车、内、禁、止、大、声、喧、哗。”

    司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硬生生挤出来的。

    众妇人被眼前这幅骇人的场景吓呆,瑟缩如鹌鹑,讷讷不敢言语。

    不多时,浓雾重新聚集,阳光消失,昏昧的灯火再次笼罩车厢。那司机的肌肤纹理在朦胧中显得真实起来。他转过头,动作不再僵硬,口中甚至哼起二十几年前流行过的小曲儿。

    乘客们则相顾无言,陷入诡谲的死寂。

    圆脸妇人率先开口。她干笑着对司机说了几句恭维话,又自责道:“刚才是我太慌了。我看大家也不用太担心,说不准就是稻草人之类的东西。不是说以前公路上老有交警假人嘛,吓唬司机用的。再说我们才从芙蓉庙回来,身上压着香火,太太心善,肯定会保佑我们的。”

    其余妇人回过神来,自是附和不迭。唯有那王道士听见“胎神太太”,紧张情绪不减反增,右手摸进内兜,死死攥住一张辟邪符。

    妇人们合掌于胸前,口中胡乱念佛。

    “阿弥陀佛,太太保佑,各路神仙,勿怪勿怪。”

    巫元听得好笑。

    那所谓的胎神不知是何方神圣,总归不会是菩萨,约莫受不住这一声佛号。

    世人多痴妄,求神又拜佛。

    只是正神也好,邪神也罢,这世间何曾有过心善的神明?

    更滑稽的是那王道士,竟也跟着抖抖索索地默诵起《北斗经》。

    小毛球好奇地凑上去,歪着脑袋听了两耳朵,而后假模假样地摇头叹气。

    这牛鼻子果真是朽木一块,科仪功课也做得颠三倒四,若是这般也能震慑鬼魅那才叫见鬼了。

    拜谒后众人心定不少。妇人特地挑了个轻松的话题,故作随意地笑问道:“说起来,今年过年你们打算怎么过?”

    过年?这冬至还未过呢,人类怎就如此心急。

    小黑猫不解,其余人却显然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打起精神加入讨论。

    一人道:“终于不用归乡隔离了,今年得回我婆家。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老人那里都催好几遍。”

    另一人接过话头说道:“要我说还是得回自己家舒服。难得能过个团圆年,不得带上孩子好好陪陪老爹老娘,要是到公婆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白白受气。”

    “所以我们家干脆两头都不回,约好了直接包车去外地过节,顺便旅个游。我老公都攒下好几年的年假了。”

    “我们家也差不多,去国外,要是行程有空,还想顺道去暹罗拜一拜。春节出国的人可不少,听说现在已经抢不到团了,幸亏我们家闺女机灵,解封消息一公布立刻就预定名额。”

    一妇人尖声打断道:“说起女儿,前头这些都不要紧,首要任务是得抓紧时间安排女儿相亲。我家那死丫头一直拿疫病说事儿,死活不肯谈对象。现在都二十大好几的人了,自己也不知道着急。等她弟弟生下来,我哪有空再理她。”

    说话这人脖颈系着一条素色丝绸围巾,看着不显,却是好料,和她一身的穿戴极为相称,可见这妇人是个爱美又有巧思的。她看似笑意盈盈,背脊却僵直得不肯挨上椅背,显然极不喜欢这逼仄的车厢。

    这妇人与圆脸妇人紧挨着,两人手臂交握姿态熟稔,看来交情匪浅。只是相较于后者的和善面相,这妇人虽面容清秀,却长着一双颇为邪性的吊梢四白眼,乃是墨色镜片都难遮掩的薄幸相,不似个好相与的。

    她的这番言论即刻受到众人唱和,议论声愈发热切。

    巫元这才讶然意识到车内诸多妇人的子女宫竟皆呈现出命中有女却难延子嗣之相。

    旧时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婚嫁纳娶万事不由己,自然视东床及子嗣为头等大事。只是如今人间早已换了天下,听闻许多门户只诞一女。当年苟富贵自山下归返,带回许多宣传报张贴于“村委会办公洞”前,帮助精怪们学习进步。宣传报中诸如“妇女能顶半边天”、“自由婚姻,美满幸福”等口号数不胜数,小黑猫也略有耳闻,却不知人间为何仍有包办婚姻此等糟粕。

    小黑猫翘着爪子沉吟,倏尔目精一凛。他抬爪一收,下一刻,小毛球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窜回车顶,砰地一声重新融为小黑猫身后蓬松的长尾巴。

    正此时,中巴急速行驶,冲入一段蜿蜒的盘山公路。一个弯道,两个弯道……上百个弯道飞快过去,前途依旧漫漫不可见。车内众人哪怕再迟钝,此时也琢磨出不对劲来。适才轻松的氛围散尽,未名的不安再次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是遇到鬼打墙了吧……”有人小声嘀咕。

    “嘘,别说那个字!”

    “对对对,别多想别多想!”

    四白眼妇人颤声反驳,道:“不是多想。这个盘山公路以前在我们本地很有名,是建国前洋鬼子修建的,因为设计不合理,出过不少事故,陆陆续续死了不下十几个。五六年前还有个大学生,女的,被黑车司机拉到这附近(奸)杀了,听说尸体现在都还没找全。”

    她越说声音越沉,唇间血色全无。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车前像是挡了一堵无形的墙,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车头猛地撞上,瞬间凹陷。猩红的车头灯滋啦几声,随之熄灭。

    四白眼妇人之前不肯系那脏得能搓泥的安全带,此时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冲去,和过道上的几人撞作一团,再抬头时已是满口鲜血,呸呸吐出两颗断裂的烤瓷门牙。

    不知是哪个率先叫出声,诘问、尖叫、哭嚎,顿时连成一片。

    兵荒马乱间,无人留意到原本空无一物的路面上突兀地显现出一串古怪的血脚印。脚印只有前掌三枚指印,脚尖朝着中巴的方向。

    一步、两步……

    步步逼近。

    “喂,你。”

    清亮悦耳的男声打断血脚印的行动。两只血色脚印并拢,那不明物似乎正抬头望向声源处。

    一颗黑乎乎的猫猫头从车顶探出,眼睛又圆又润。

    “你做什么?”小猫咪好奇问道。

    一团苍影从浓雾中逐渐浮现,正是血脚印的主人。青灰色的鸟羽大氅,裙长及地,黑发遮面,看身形应是妙龄少女。

    巫元心道,原是枉死的煞鬼,不知为何化作罗刹魅。

    罗刹乃是梵语,意为恶鬼。罗刹魅便是煞鬼,由禽鸟自柩中出煞而成,貌若好女,实为鸟首人身,行迹如禽爪,以腐为食。

    它莫不是嗅出车里有尸妖,追逐而来?

    巫元不动声色,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罗刹魅浑浑噩噩,良久,方从大氅内掏出一个木雕小人,缓慢举起。木偶形长三寸,身着红色短袄。白白胖胖,银盘粉面,眉眼精致,栩栩如生。

    一见那木偶,巫元的脸色便沉了几分。

    木偶女娃鱼白似的眼珠忽地一转,骤然对上巫元的视线。她咧开红唇,内里黑洞洞的不见牙齿,一面摇头晃脑有节奏地拍手,一面笑盈盈地吟唱道:

    “阿公带妹去赏灯,来年阿弟坐床棱;

    阿毑带妹去绣花,来年阿弟抱金瓜;

    阿爸带妹去看井,来年阿弟食大饼;

    独剩阿妈心惶惶,烧蜡垂泪到天光。”

    声音稚嫩清脆,很是天真浪漫,然而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却令人不寒而栗。

    小黑猫眉头微蹙,还不等说话,那木偶咯咯笑了起来,脆生生地回道:“妹仔想回家呀。”

    “哦,不能上车……”小黑猫语气平淡。

    木偶眯眼,周身煞气陡然暴起,黑雾翻腾,如有实质般张牙舞爪朝巫元扑去。

    小黑猫不躲不闪,摆弄灵活的尾巴尖儿指了指车头方向,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有规定,身高一米二以下的方能免票。”

    尾巴尖儿往小猫脑袋顶上一点,又朝木偶上下比划。

    “我可以免票。你这么短,自然也可以免票,你朋友却不行。”

    黑雾猛地往后缩,几乎拧巴成一个硕大的问号。

    “小小年纪不要搞特权,要紧紧团结群众。要么买票,要么就送到这吧。”

    木偶扬起小脑袋,一脸呆滞地瞪着小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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