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点燃青丝
落盈失魂落魄地将双手按在高高的雕花蓝色双扇门前,就要推门而入,面前一道黑影拦住了她的去处。
“落盈不可。”木心满头的乌丝由一个简单的木簪子挽起,可能是在风中站了许久,几绺杂发滑落到锁骨前,薄唇微抿,“依师尊的性子,他绝对是不想让你看到如今衰弱的样子。”
落盈垂眸,木心强健有力的臂膀横在大门与她之间,隐隐约约还散发出魂力,阻止她的进入。
她克制地后退一步,淡淡地扯起一抹微笑:“仙师,师尊的真身我已经见过了。”
木心的身子一颤,他很少听到落盈这般客气的呼唤他。
见他依旧没有松手,落盈隔着一段距离,遥望披着银发的月皓,悲悯道:“祖宗,是你执意让我来见他最后一面。”
“呵。”落盈冷笑一声,泪珠随着眼角滑落,滴落在了攥着木心长袖的双手手背上,反问,“所谓的最后一面,就是隔着这扇门吗?”
月皓仍然记得寒舟还有意识的时候,倚靠在温池的石壁上,曾对他哭诉道:“为什么啊?为什么……万年之后,依然是这个结果。本座作为景神,能控制天气变化,可是就算是作为神仙,都没办法留住心爱之人。”
他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抓住了寒舟向下滑落的左手,劝说道:“神仙不是万能的,情爱不是利用仙术就可以控制的。情爱,讲究的是缘分。”
“祖宗,本座就要魂尽了。”寒舟望向乌黑的睫羽跟染了一层霜,瞬间就白了,他没有力气抬起眼皮,最后瞧见水面的倒影,身上的皮毛褪去,长满了波光粼粼的银鳞,满布全身,虚弱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若是能见她最后一面就好了,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月皓收起了回忆,干涩的眼球蕴出水滴,朝木心招手道:“放她进去吧。”
趁木心出神的那刹那,落盈手脚麻利地下蹲,像一抹蓝烟钻了进去。
屋内的布置一如在幻境那般,支撑屋顶的四根玉柱上挂满了简陋版的寒舟凤龙真身的画像,左手边红木矮柜上的白昙和梅花由于许久没人换水,已经枯萎了,黄褐色的花瓣纷纷败落在地上。
铺着白色羊毛毯的床褥没人睡,显得孤寂了许多,勾起了那晚寒舟醉酒缠着她亲热的场面,对比鲜明得让她心空荡荡的。
她朝里走去,是修筑在内室的一方温泉,依旧冒着滚滚的热气,空气中星星点点的蓝色魂力以肉眼可见地飘零在这个密闭的空间。
她轻声唤道:“师尊。”
那人不再似以往扭头朝她微笑:“徒儿来了,帮为师沐浴吧。”
她的声音犹如空谷的鸟鸣,没有任何回应。
越走近,温泉氤氲的水汽更是缠满了她的睫毛,她都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水汽,导致她看不清眼前这副画面。
她一个“扑通”,跌进了水里,四面来的热水将她冻僵的身子包裹得暖和,却无法暖和她此刻绝望的内心。
第一次遇见寒舟,他披纱赤脚,穿着玄服,对她说:“你来了,跟本座回家吧。”
与师尊相处三年,他未曾穿过白色。
半月前,落府举办丧礼时,师尊终于穿上了白色的丧服,为她的爹娘哀悼。
与她诀别那日,他连白衣都还没换掉。
她知道的,师尊最爱干净了,每天都要换衣,沐浴三次。
可如今,半个身子躺在水里的寒舟,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白衣,没有任何的花纹,素净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却溅上了点点血迹。
他一双凤眸紧闭着,白色绒毛的犄角乖巧地长在额角。
银鳞穿过皮肤生长出来,也穿破了布料,长长的尾巴在狭小的温泉里蜷缩着,一双白色的羽翼卡在岩壁上,生命垂死之际,有许多带血的鳞片和羽毛像变异的漫雪落在泉水里,搅混了干净的水质。
落盈顾不得这满是血水的味道,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师尊身边去,到师尊身边去,抱住他。”
漂浮在池中的鳞片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她脆弱的毛细血管,皮肤处冒出鲜红的血液。
她却像是感官迟钝,在一片羽翼之下,抱住了浑身是鳞片的寒舟,那些鳞片刺入她的血肉皮肤中,才给了她寒舟在身旁的真实感。
红色的嫁衣被水打湿,与白色的岚裳犹如是一对生死相依的夫妻,死死地缠绕在一起,永不分离。
落盈仰头看着寒舟曾经白皙细嫩的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犹如被灌了黑水,像用毛笔在身上作画,完美的五官像一面镜子,被摔碎,裂开了许多条黑色的细纹。
“师尊,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我回来了。”她一寸一寸爱惜地抚摸寒舟凹陷的脸庞,他的体温犹如一块寒冰,虚弱得失去了正常的温度。
朱唇也失去了血色,乌白得让落盈凑上去的手忍不住打颤。
“我当时离开你,我只是怨你,怨你……你把我当成了赝品,怨你不爱我。可是我不恨你,我更不希望你死去。”
或许是,只有面对死人,说出来的话,才是没有丝毫隐瞒的。
落盈将脑袋搁在他冰冷坚硬的胸膛之上,阖上了盈满泪水的眼眸,卑微地发问:“我好羡慕冰棠雪,她在你心中住了万年,可是我呢?”
活着的时候,总觉得寒舟与她之间,有冰棠雪这个白月光的存在,她就永远迈不过那道坎。
逝去的时候,似乎想象情敌和他在一起,哪怕心痛如刀割,只要他能平安喜乐地活着,就够了。
尸体是不会说话的,本尊也不会回复她这个问题。
但是,走入进来的木心替他回答了:“落盈,在师尊心中,你胜过所有人。”
落盈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他,抿嘴晃了晃脑袋,她显然觉得这是个谎言。
木心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形,毫无隐瞒地告知她:“那晚,我闻到师尊魂力气味衰弱时,飞到了孑瓜阁。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板上,却死死抱住你,似乎不愿意与你分开。我是强行将你两分开的,当时,夜空突降骤雨。”
他停顿了一下,右手攥紧了拳头:“我才恍然大悟,他利用瑟刑将剩下所有的魂力都渡给了你。就连昏睡时,都在重复着呼喊你的名字。”
木心越说越激动,平日里沉稳的性子被情绪绊倒,险些落下泪来,将通红的眸子别过脸去,下齿咬得唇色发白:“在失去冰棠雪之后,师尊很悲伤,把自己关在岛上,不再见人。可他从未有过寻死的念头,除掉沉渊,保护苍生,是他万年来的使命,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念头。”
“可遇见你之后,尤其是快要失去你之后,他已经顾不得苍生了,他愿意用他的生命和权利,换你余生安康。”
落盈松开了寒舟的身躯,她痛苦得呼出来一口气,尔后,将朱唇抿成一条直线,新增的泪珠夺框而出,她突然觉得心脏好痛,好痛,痛到她快要不能呼吸。
艰难地从温泉中爬出来,指甲里陷入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她强捂着折磨她的胸口,一摇一摆地拖着沉重的沾水的红衣踱步在木心身前,攥着木心的衣领。
突如其来的力道,使得他身躯向前一弯,听到了落盈贴近的呼吸。
“仙师,你在开玩笑吧,对吧。你骗我是吧,他那么在意苍生,顾全大局之人,怎么可能为了我,为了我这个替代品做到这种地步?!”
落盈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猛地戳自己的痛处。
她很了解寒舟,无论是之前在现实,还是在幻境,她问过他,如果她死了,他会怎么做?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触犯天规法条,也没有想过在这一世与她相守,只是说着,若是她死了,他定会生生世世寻她。
而不是采用这般极端的方法,以他的命换她强大。这是第一次,他达成了她想要的,把她放在前面,至苍生于后。
她理应高兴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她却根本笑不出来。
“落盈,你别在执拗于寒舟与我了。”冰棠雪的娇躯被身后的鹿鸣揽在怀里,她坚毅的眼神朝落盈递过去,“我从未喜欢过寒舟,至于喜欢他的那个冰棠雪,早就死在了那场神魔大战之中。”
“所以,你不要再说自己是替代品,那个冰棠雪早已不存在了,别让一个不存在的人成为你的心魔。”冰棠雪身为女子,感情要比在此地的这些男子来说更加细腻点,她明白落盈在意的点是什么。
落盈松开了木心的衣领,似乎有点想通了,自嘲道:“对啊,我为什么要与一个死人争宠,我真傻啊。”
她总觉得肚子里憋了满满的愤怒,朝他们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今天才告诉我这个事实!”
“可是,我的寒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落盈觉得自己的理智犹如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揉着头发,触碰到头上重重的障碍,她将凤冠摘了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想起了什么,瞳孔内缩,失措着摸着身上的荣囊,才想起她出嫁把东西搁置在了梳妆台上。
神经错乱般地有个声音在耳畔与她低语:“点燃青丝,便可召唤为师。”
她像是被下达了军令的士兵,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发了疯般地抓住了木心的衣袖,询问道:“师尊的发丝呢?”
木心被问得一懵,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孑瓜阁被淹了,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那个矮柜里。”
落盈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跑过去,“兵兵乓乓”地翻出来了一个长条形的红色木盒。这是当初,她为师尊剪发时,储存青丝的器皿。
打开,里面依旧躺着还没有用完的青丝,每次下山,师尊总会放一绺青丝,进入她的荣囊。
落盈聚魂,在指尖燃起了外围是蓝色的火焰,里面是正常的艳红色,她将青丝放在指尖之上。
等待几秒,完整的青丝被追上来的火星燃尽,只剩下空气中一种白昙烧焦的味道。
未见寒舟醒过来,她不信邪地又点燃了一绺:“不可能啊,不可能啊,为什么不行。”
她擦干了涌出来的泪水,安慰自己:“不对,一定是量不够多。”
她耐着性子,将木盒里所有的青丝都燃尽了,窗外的星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给她渡上了一层如寒霜般刺冷的月光。
“为什么,为什么……”落盈望着空空的木盒,正要准备续上,才发现所有的希望似乎都消散了,她破口咒骂着,“寒舟,你个骗子,你骗我,说好的,点燃青丝,你就会出来的。”